《北流》:故乡的重返
2024-12-31蒋云凤
[摘" 要] 《北流》是林白对家乡北流的一次集中书写,南方植物、方言、母亲成为表达主人公李跃豆重返故乡的关键元素。当地的植物作为一种地标性的南方意象唤醒林白重返小说中的北流世界;掷地有声的方言激活林白此前真切的生活体验,更加贴近故乡北流;母女关系的缓和展现了其对故乡的重返不仅是地理上的回归,更是心灵深处情感的回归,是血缘纽带在时间流逝中愈发坚忍的见证。
[关键词] 林白" 《北流》" 植物" 方言" 母亲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27-04
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去来辞》再到《北流》,林白以个人姿态不断回望,对故乡北流的情感由疏离逐渐转向重返。《一个人的战争》描写多米由家乡来到北京“死里逃生,复活过来”的被集体边缘化的冒险故事;《北去来辞》叙述海红在北京寻找归宿却又不断逃离家庭的叛逆故事;《北流》是林白“返乡”创作模式的延续,以家乡北流为背景,跟随李跃豆在南粤地区的穿梭和成长,以拆解和重组的个人记忆串联梁李两家的家族史、北流这座城市的地域史,以当地的植物为意象、方言为载体、母亲为原点展现林白对广西故土的思念和回望。
一、南方植物:生命的记忆
北流开篇即是长诗《植物志》,充满灵气与巫气的植物作为一种地标性的“南方语言”唤醒林白,读者顺着诗歌的步调,进入野性的森林,重返小说创作中逐渐背离的北流世界。
林白在《重新看见南方》中谈及曾陷入南方北流方言与北方普通话进退维谷的语言建构困境。神秘的北方拥有林白不可理解的经验,再加上北方是政治文化中心,她选择疏离北流向中心靠齐,用脚和脑浆“驯养”一门生疏的语言,普通话成为她的语言舒适区,于是,用普通话创作的好几部长篇让林白的方言思维已近死亡。但无穷无尽的南方植物在时间中仍喃喃有声,当北流话被放弃时,南方植物选择对语言进行嬗变,记录林白疏远的北流时代信息,保存故乡的活力。
但有一日,我望见了一个“禾”字,“禾稻”。我向来是按北方的习惯。用“水稻”“稻子”“稻草”“稻草垛”……是的,“禾”,我们北流一向是用它的,“禾”“割禾”“担禾”“禾杆”,“禾”这个字瞬间唤醒了我全部的记忆。……我为什么不用这个字呢,是担心北方人看不懂?[1]
“禾”与“水稻”的选择是林白重返北流的标志与指引,“禾”代表着南方植物、方言,由“禾”开始,她与曾经逃离和藏匿的方言开始和解并持续追溯记忆中的语言,将北流方言尝试性地融入作品,虽然对普通话词语、句式和思维的轻车熟路使方言的回归举步维艰。“是,还有树。南方写作除了语言,还有万物。”[1]当林白确定回归到“禾”的写作,就复活了方言,复活了北流,“一切死而复生”。
长诗《植物志》是林白重拾记忆中南方植物的实践,在向着北流奔跑的路上,庞杂的植物穿过无尽的岁月出现、遗忘、失去、重识、转世,充满灵气,与归乡的林白融为一体。“龙眼出现在我两岁”“凤凰木,我逐年失去了你们”“我知道我无数次失去了你们”“在瓢泼大雨中我重新看见了”“若转世为植物”“无尽的植物,无尽的岁月”“以及我血液中沉淀的簕”[2],“簕”作为南方植物的代表成为符号重新进入林白的血液,林白也曾提及《北流》就是一棵自由生长的树,树生长出来的根须召唤林白回到恣意舒展、野蛮生长的植物世界。
植物是贯穿全篇的线索,在正文中也记载了五色花等无穷无尽的植物,这是林白返乡叙事的开始,也是主人公李跃豆的记忆起点。植物与李跃豆的私人成长空间建立了紧密联系,六感公社的五色花、市博物馆的那棵大杧果树、俞家舍大兴街的榕树木棉树和鸡蛋花树、外婆家墙上垂直生长的狼蕨……返乡后,植物发出真实的声音,在植物的包围下,北流与李跃豆实现了共存与互通,促使李跃豆根植在内心深处对故乡熟悉和怀念的情感从被遮蔽的状态显现出来。
植物与个体生命经历、地方感情有着深刻关联。“你知道,你出生在一个地方,并且在那里长大。你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你从不知道别处还有那样的花草树木。比如,你是看着一棵番石榴树长大的,你知道它褐绿色的树皮会像旧漆一样脱落……好了,你离开了,但是你会回来。人啊,你在哪里出生,你就会回到哪里。”[3]植物在李跃豆的生命中不仅是属于自然界的,更是她成长历程的见证者。番石榴树的褐绿色树皮、像旧漆一样脱落的情景,不仅勾勒出具体的自然景观,更勾勒出了李跃豆在故乡成长时的点滴记忆。植物作为土地的代表,成了个体与故乡之间情感联系的象征,而这种联系是无法割舍的,是一种源源不断的力量,驱使着个体回到他们的生命源头。植物与个体的生命源头交织在一起,创造了一个深沉而丰富的情感网络。
二、方言:语言的回响
“方言”是林白创作《北流》的第二个关键词,承载着北流地域文化,代表地区文化特色,同时也是乡情的纽带。林白曾自述,在自己的认知中,“标准语是高级语言,我们本地话如此土,如此上不了台面”。在标准语的优势下,粤语和北流话使其感到自卑。
直至林白参加在中国香港举办的国际作家工作坊时,她通过使用粤语演讲,感受到更加自如与从容的表达方式。作为长期居住在北京的作家,此经历唤醒了她对文本语言的自觉意识,从最初对方言的拒斥逐渐回归方言书写,通过写作不断靠近生活故乡、靠近精神家园。于是,带着地方性和草根性的方言在《北流》中出现,实现了方言、粤语、普通话三种语言的自洽融合。
陈思和曾说,方言“深深扎根于民间乡土,用反流行庸俗的方式,用一个个读起来疙疙瘩瘩语词,寄托了作家真正要表达的思想”[4]。林白曾在采访中说道:“丢失的从来不是语言,是人的内心发生了位移,过滤掉了一些东西。”[5]“疙疙瘩瘩”却“新鲜响亮”的方言掷地有声,释放林白内心关于故乡北流的情感。
林白将自己的语言感受融入小说《北流》中,《北流》中的方言同样面临了多重打压,一是对普通话的推崇:“一介书生,他的粤语重要理论没几个人认。都讲本地话难听,土得不能再土,小孩子在家同父母也讲标准语,公共场合、酒店、商场一概讲北方普通话。”[2]二是正宗粤语对北流方言的压抑,萧继父“一旦用了代表权威的广东话,这事就不可逆转了”[2]。三是李跃豆内心对方言的抑制,“至少有十到二十年,普通话这种第二语言使她没有自信,光彩顿失”[2]。但《北流》突破文本的限制,以方言为媒介,在乡音号召下,带有作者意识的主人公李跃豆逐渐展开精神还乡的道路,沿着熟悉的语言找到文化之根,她在小说中写道“她在香港没有找到舅舅,却仿佛找到了母语”[2]。
《北流》以主人公李跃豆返乡经历为主线,文本语言以翻译体和口述体为主。每一章节开头的个人化词典《李跃豆词典》和切实存在的《突厥语大词典》,把普通话作为一种翻译工具,以翻译体的形式用普通话规范方言,为《北流》中的小故事提供阐释,使隐性的方言写作从聚合走向组合;而大部分的故事都是通过“倾偈”的方式实现的,“倾偈”的意思就是聊天、谈话、闲聊,甚至林白还专设“时笺:倾偈”来记录故乡人日常的各式聊天对话;《后章语膜》杜撰了一个虚拟的语膜录制项目组,以科幻小说的形式幻想当北流方言完全消失时用语膜技术重塑方言中的北流,承认方言被淘汰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但又指向方言拯救记忆。
《别册:织字——北流语和普通话缠绕而成的文本》(以下简称《别册》)中方言连绵不断地生长,引入的方言比正文更为绵密,是北流话与普通话缠绕而成的文本,章节主要内容与正文内容重合呼应、双线并置,但《别册》中则选择了更地道、更具感染力的方言词汇,例如,跃豆为米豆争取休息权利时的场景:
她又讲起了人的权利:“米豆居然觉得不休息是天经地义的。他们家一儿三女,人人都躲开。你讲系无系?”母亲大人只有连连应道:“系啊系啊。”[2]
而《别册》对应的内容表述则有更成体系的方言:
我又讲起人啯权利……“米豆居然觉得噉样就好了,唔知自己拥有休息权利,居然觉得冇休息系天经地义。渠哋屋企一仔三女,人人都避开……我实在睇冇落。”
阿妈觉得我讲得很对。系啊系啊,她连连应道。[6]
林白在小说正文中使用普通话叙述,而在《别册》中完全以北流人的身份进行思考,《别册》作为独立于《北流》正文之外的文本,作者和读者以北流人的身份重新进入北流,激活林白此前真切的生活经验,也更贴近故乡北流。
葛红兵认为:“方言不仅意味一种语言能力,还意味着一种文化、一种思想,一种风俗人情系统。”[7]方言在《北流》中“不仅是叙事的中介和工具,同时也是其内容和本质”。这种回归式的书写是林白对生命的感悟和体验,是作者及其创作与广西地域关系的再确认。
三、母亲:情感的原点
林白曾多次表示,童年生活是影响和促进自己坚持文学创作的原因之一,在林白多部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中,包括《致一九七五》《北去来辞》,都提及主人公昏暗的童年、早逝的父亲、疏远的母亲,“它们沉淀在我生命的早期,成为我这个人,我全部作品的底色”[8]。
林白把个人经历嫁接到不同作品中塑造的女主人公身上,如多米、海红、李飘扬、李跃豆等,她们与叙述者重合,大多都以“饥饿的女儿”形象出现。当女儿的需求被母亲不断忽视,女儿的恐惧感和孤独感滋生,在时间的作用下,形成了封锁空间。在文本中,诗意化的童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创伤性回忆,通过不断的逃离,达成对记忆痛点的反思与重构、母女关系的重新审视,对童年甚至青年时的成长创伤进行抚慰。
《一个人的战争》《致一九七五》《北流》三部小说中的母女关系呈现出逐渐缓和的趋势。林白前期作品《一个人的战争》中,多米极力逃避母亲,母女关系疏远;《致一九七五》中李飘扬成为一名母亲,而她和母亲的关系也如同千万个普通家庭一样,少了别扭与冷漠;《北流》中,“入北流”与“出北流”相互交织,贯穿始终的是一次作家返乡活动,李跃豆对这次返乡带着一种排斥和对抗的态度,但林白则借李跃豆的视角,回忆了与此前不同的北流生活,并讲述了曾经疏远的母亲辉煌的过去和现在。
《北流》描写了李跃豆对家乡的创伤叙事,“想到还乡她向来不激动,只是一味觉得麻烦”[2]。童年时,李跃豆与母亲的疏远始于母亲的再嫁。这个转折点让李跃豆首次感受到家庭的变化,被送回乡下叔叔家寄养的经历则让她与母亲的距离进一步拉大。即便重返城市继续读书,这段母女疏离的阴影也一直伴随着她,分离的经历成为她成长过程中的心结,奠定了她与母亲之间独特关系的基础。“我对家厌倦至极……所谓家,不过是一个有着无尽家务的牢笼,再艰苦也比在家好。”[2]在母亲的权威和主宰下,李跃豆明目张胆地宣告与家庭的分裂。“故乡向来不能成为她的避难所,每当她感到心灵破碎需要修补,第一反应总是远走他乡。”[2]北漂成为她逃离家庭、独立思考的方式。
李跃豆与母亲的关系随着她进入北流而发生改变:在为米豆争取权益时,母亲收敛了强势,附和女儿“系啊系啊”;在母女俩参观酒店健身房时,“她眼一亮头一歪,孩子般得意地讲:我识打的我识打的。母女俩打起来乒乓球”;在远照与继子闹翻时,“远照却只有找女儿诉苦”。李跃豆与远照的关系由“这一对母女隔着重重迷雾,互相都看不清”转变为“现在她仍以为早已真切体谅了远照”,对母亲的追问与诘难也变成理解,并给予她较高的尊重与评价。
在李跃豆的视角下,作为上一代人的梁远照身上拥有北流人最大的共性——不安分,“总能审时度势地,时时追着时代的步伐”“翱翔在这些人之上”。梁远照20世纪50年代读医学培训班,“终至主治医师职称,直至副院长……”;年轻时丈夫去世再嫁萧伟杰,支撑原生家庭;甚至65岁时“穿州过省”,到广东“打工挣银子”。《北流》中的母亲角色从压抑转变为强干,“她有气概、犀利、威势”“她能干、要强,十分泼辣,且头脑清楚,识分析、能断事”,这些经历展现了远照在面对人生风暴的时候释放的强大的生命力量,是对母亲形象的重新审视。
北流被看作是林白的文字策源地、精神栖息地和文学乌托邦。林白曾在创作中提及自己的来路,“跟北京相比,北流是蛮荒之地。这种边民身份就是我生命的底色”[9]。生命的底色是北流,生命的原点则是母亲,母亲的人生经历与李跃豆的成长相互交织,母女关系的缓和展现主人公对故乡的重返不仅是地理上的回归,更是心灵深处情感的回归,是血缘纽带在时间流逝中愈发紧密的见证。
《北流》中当地的植物、方言和母亲,三者交织成主人公李跃豆对故乡北流的背离与重返的丰富叙事。当地的植物作为南方的象征,唤起了林白对北流世界的记忆,特别是“禾”字的出现标志着她重返故乡的决心。方言则成为情感回响的工具,是北流文化的代表,通过《别册》的形式,林白尝试在文本中融入更浓厚的方言元素。母女关系在故事中扮演着情感的原点,母亲的辉煌过去和强势的现在展现了她的韧性,而李跃豆与母亲的关系变迁则见证了她对家乡的理解与回归。正如滇中之行“在半明半暗中她憬然有悟,原来,北流河跟着她,一直流到了丽江,又从丽江流到了滇中”[2]。幼时的场景与人事再次以记忆的方式浮现,林白在无尽的岁月之后确认了自己与家乡的关系紧密。
参考文献
[1] 林白.重新看见南方[J].南方文坛,2021(3).
[2] 林白.北流[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
[3] 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M].王志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4] 王苏辛.母语·时代·回归——林白长篇小说《北流》研讨会纪要[J].南方文坛,2023(4).
[5] 舒晋瑜.林白:希望《北流》装得下我全部的感受[N].中华读书报,2023-11-01.
[6] 林白.别册:织字——北流语和普通话缠绕而成的文本[J].作家,2021(8).
[7] 郭恋东.论中国当代作家的方言写作和身份认同[J].江西社会科学,2021,(9).
[8] 张立群.林白论——女性先锋、现实的对话与转型[J].文艺争鸣,2010(19).
[9] 林白.生命热情何在——与我创作有关的一些词[J].当代作家评论,2005(4).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蒋云凤,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