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小精灵

引 子

公元1323年，新西兰北岛某个不知名海湾。一支简陋的独木舟船队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出发了。临行前，兄弟部落前来送行，气氛并不悲伤，因为在这个部落的历史上，这种分离再平常不过了。

他们最后一次跳起了雄浑粗犷的战舞，男人们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头。分别之后，船队很快就消失在东南方向的茫茫波涛中，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距离新西兰北岛东南方约五百英里的一个小岛。幸存者们在这里安居下来，开始繁衍生息。后世的人们将这个岛称为查特翰岛，这一支波利尼西亚人被称为莫里奥理人。这是一个和平的种族，从不知战争为何物，以采集和狩猎为生。

初 遇

一千九百年后。

塔因星，人类联盟标准纪元公元3233年，塔因纪年324年。

汤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睁开眼睛，湛紫色的天空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汤米摇摇晃晃站起身，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弹坑。巡查小队乘坐的穿山甲突击战车已经变成了焦黑的残骸，显然已经燃烧了一整夜。明火已经熄灭，没有风，在清晨的静谧中，几道笔直的烟柱直直地升向天空，就像点燃的香。一个突击队员安静地趴在战车门口，焦黑的身体上还冒着袅袅青烟。

突击车一定是被穿甲爆破弹击中了。汤米逐渐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袭击来临的警报声响起时，他下意识地打开了舱门——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他被紧接着的爆炸冲击波抛出了战车。看起来，他的战友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想到这里，汤米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同时疑虑重重——骚乱分子什么时候拥有这种军用制式武器了？他试着联系总部，但即使是紧急军用频道里也都是一片令人恼火的沙沙声，通信依然没有恢复。

看起来别无选择了，战车被毁，继续巡查是不可能了。不仅如此，他还必须依靠双腿走回新上海。汤米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装备，好在作战服没有受到致命损伤，几个破口都被自动修复系统喷吐的活性凝胶修补好了。他通过作战服自带的维生系统喝了一些水，向新上海的方向走去。

辽阔的纳尔逊低地mLpgRMk50BTkUNKgA+h5IJAX4hCbRkG/kfVF6S9zw0U=平原如一张幕布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地平线上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气体释放塔，就像连接天地之间的一根细细的线。作为行星改造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全球数百座气体释放塔全力运行时，每小时能向大气中排放三万吨二氧化碳、氟氯碳化合物以及全氟化碳组成的混合气体。

厚重的云层在高空快速移动，时不时地遮住暗红的太阳，在广袤的纳尔逊低地平原上投下一片片快速行进的阴影。一条河流在平原上蜿蜒而过，现在是旱季，干涸的河床暴露在天光下，河底遍布巨石，河边的卵石富含石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汤米一边走一边继续调试着自带通信机。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们就和总部断了联系。放在平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塔因的每个城市都有通信塔和城市光缆来提供内部通信，但是如果出了城市进入荒野，就要依靠全球卫星中继网来联络。治安军的每个巡查队伍都能够通过卫星中继网链接到前进基地和大本营通信，但是从昨天下午开始，通信就中断了。这个星系的太阳是一颗变化比较剧烈的中等恒星，经常会爆发剧烈的太阳风。所以在失去通信之后，汤米和队友们也没有特别在意。现在看起来，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正思索间，汤米看到远处似乎有一道烟尘，他眯起眼睛，智能面罩自动将视域调整到望远镜模式，视野拉近，是一道高速行进的车辆拖曳的烟尘。

汤米兴奋起来，那一定是一辆救援车。

车子越来越近了。突然，汤米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停住了脚步，仔细看了一会儿，的确不对，那辆突击车并不是治安军的制式车辆。但此时躲藏已经来不及了，那辆突击车显然已经发现了他，朝他加速驶来。

突击车很快就来到他面前。车门打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一个身穿黑色连体辅助外骨骼装甲的女孩从车门里钻了出来。

女孩手里握着一把不太常见的制式突击电磁枪，戴着透明头盔，身材纤细，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她的背上背着一个透明的罐子，罐子里有一些透明液体。但汤米顾不上观察细节，因为来人的装束绝不是本地治安军，看起来也不像是骚乱分子。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同时握紧了手中的枪。

“放松些，士兵。”女孩上下打量着汤米的装束，开口说道，“你是塔因治安军？”

汤米充满警惕地看着来人，“是的，你是什么人？”

“我是帝国特混舰队特勤局驻‘摇光舰’少校凯勒。”女孩严肃起来，“你是什么人？”

汤米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心里充满了震惊，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帝国军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长官，我是隶属于新上海治安军第三旅的士兵，我正在执行封锁新上海的任务！”

女孩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战车残骸，黑烟还未散尽，她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的任务提前结束了。”

汤米顿时哑口无言。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夜我们受到了来历不明的突然袭击……”

“来历不明？”少校打断他，“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汤米摇摇头。

“你多久没和你的总部联系了？”

“从昨天下午开始，通信就中断了。”汤米解释道，“不过，这种事情很常见，我们的太阳活动比较剧烈。”

“难怪。”少校摇摇头，“你还不知道，塔因星的通信设施都被叛军占领了，叛乱的不止一个城市，所有的城市都叛乱了。”

“你说什么？”汤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校一字一句地说：“你没听错，准确地说，整个塔因星都叛乱了。”

汤米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新上海……”

“你打算走回去？”少校再次打断他。

汤米点点头。

“上车吧，”少校偏了偏头，“算你运气好，我也要去新上海，可以捎你一程。”

汤米犹豫着，他对眼前这位自称帝国少校的女孩还有些疑虑。

“上车，士兵，这是命令。”似乎是看出了汤米的犹豫，少校冷冷地说，转身上了车。汤米这时才看清少校背上背着的罐子里是什么，只见一个长得像婴儿的小生物悬浮在罐子里，双眼微闭，几根黑色的导线从它的脑袋和背部连接到罐体上。随着女孩的行走，小生物还在液体中微微晃动，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想起了悬浮在子宫羊水中的婴儿。

汤米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跟在少校身后钻进车里，密封门咔嗒一声关闭了，隐藏气泵开始嘶嘶作响。汤米走到少校身边，小心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上，但女孩背后罐子里的那个奇怪的小生物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

少校启动了引擎，突击战车开动起来。她目视前方，小心地握着方向盘，路面很不平稳，车身颠簸得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少校突然问道。

“长官，我叫汤米，汤米·所罗门。”汤米立即坐直了身体。

“放松些，士兵，”少校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知道吗，你和地球上一个名人同名。”

汤米不敢多问，没吭声。

“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的，不知道，长官。”

“塔因的二十三座城市突然同时发生了大骚乱，分散在各地的塔因治安军来不及集结，被打得大败。叛军已经占领了几乎所有城市，新上海是他们最后的目标。”

“您是帝国派来的？”汤米壮着胆子问道。

“是的，我是帝国的先遣队员。”少校点点头，“我的通信器也出问题了，我必须尽快赶到新上海，用新上海的超空间通信器联系帝国战舰，提供打击坐标。”

“打击坐标？”

“帝国战舰将对叛军集结点进行轨道级轰炸。”少校说，“很不幸，新上海就在打击名单上。”

“什么？”汤米失声喊道，“帝国要摧毁新上海？”

“你不觉得这场叛乱有些蹊跷吗？”少校说，“帝国认为很可能有塔因高层勾结了自由联盟的叛军，已经失去耐心了，准备彻底抹除新上海。帝国战舰明天中午前就会发动打击，我必须给舰队发送最新的打击坐标。我已经查明，这场叛乱来自内部，塔因当局是无辜的，我必须阻止帝国舰队攻击新上海。”

“他们不能这么做。”汤米结结巴巴地说，“我家人还在新上海。”

“瞧，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汤米心绪杂乱地望向窗外，巡查车烧焦的残骸从窗外掠过，他的战友们永远无法抵达新上海了。他的心情异常沉重，如果这位少校说的是真的，叛乱怎么会蔓延到整个星球呢？

叛 乱

这次发生的骚乱首先出现在新上海的一个社区。新上海的净化委员会偶然发现那个社区里有一些孩子没有做血统测试的记录，在强制进行血统测试时，引发了社区居民的反抗。于是净化委员会派遣本地治安军对这个社区进行封锁清剿，没想到引发了整个社区的反抗。同时，谣言四起，人们纷纷传言政府调整了血统测试的标准，要对所有的塔因居民重新进行测试。

塔因当局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封锁了新上海，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明智的。谣言引发了极大的恐慌，骚乱很快就蔓延出了社区。愤怒的人们纷纷涌上街头要求废除血统测试法。当局判断，这场骚乱是隐藏在人群中的极少数蟑螂煽动的，如果放任骚乱扩大，将可能导致整个城市的维生系统瘫痪。于是新上海政府授权治安军对所有走上街头不肯接受血统测试的人们进行强制逮捕，街道上开始出现小规模流血事件。治安军对不听从政府命令回家的居民一律逮捕，对新上海进行全面血统测试。没想到，这个无脑的通告恰恰“佐证”了谣言，引发了更大的骚乱，也进一步证实了政府的判断——有许多人逃避了血统测试，这就意味着有很多蟑螂隐藏在新上海。

骚乱很快就蔓延到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愤怒的人群，当地治安军很快就捉襟见肘。净化委员会总部立即从最近的治安军前进基地调来大批人员，并且授权治安军可以随意射杀不听命令的骚乱分子。骚乱很快就被平息了，但是也有不少叛军抢夺了治安军的车辆试图逃出新上海。

汤米所在的巡查小队的任务就是按照既定的路线在城外巡查，确保没有叛军逃出去。这是一个轻松的任务，塔因星远比地球寒冷，尤其是入夜之后，戈壁的平均气温可以低至零下三十摄氏度，而且塔因的大气还不能完全支撑人类呼吸，不戴面罩和呼吸辅助设备的话，一个人最多只能支撑半个小时就会因为缺氧而窒息。叛军无法徒步穿越荒原逃离城市，而每辆穿山甲突击战车的巡视范围能达到方圆上百千米，车载探测器加上天上的卫星监视足以让治安军将新上海彻底封锁。

“快看！”少校突然指着窗外喊道，“那是什么？”

汤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半透明的生物正在高空翩翩起舞。那只生物看起来像一把半透明的伞，伞的边缘垂落着几条触须，伞面上有几个喷射孔，时不时地喷出气体来改变飞行的方向。暗红的阳光照在它的伞盖上，散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它在天幕间缓缓地移动着，如一个梦幻的精灵。

“报告长官，那是天行母。”汤米告诉少校，“一种无害的本土生物。”

“天行母？怎么会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少校入神地盯着那个梦幻般的生物。此时，她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冷酷的帝国少校，而是一个好奇的邻家女孩，“它看起来更像是地球上大海里的水母。”

“水母？”汤米摇摇头，“对不起，长官，我没见过什么水母，这种东西……”汤米指了指天行母，“听老人说，以前到处都是，有时候它们会聚集成群，像云彩一样铺天盖地的。”

少校的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仿佛冷酷的寒冰融化之后露出柔软的草地，“那一定很美吧，它们生活在天上？”

“是的，长官，其实塔因的科学家一直没搞清楚它们的栖息地在哪里，有人说它们其实是一种大气生物，以闪电能量为生，永远都不会落在地面上。不过现在已经很少见到它们了。”

“地球化改造工程改变了塔因的大气成分，环境改变太迅速了，它们来不及适应新的环境。”少校的语气突然有些伤感，“人类还没有了解它们，它们就要灭绝了。”

汤米有些惊奇，“长官，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生物都灭绝了。”

“我们不应该再做这种事情，我是说，我们已经成了一个星空种族，我们的道德却没有丝毫进步，这是……”少校斟酌着语句，“非常危险的。”

“纯净人类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汤米说。

少校当然知道这句话，它不仅刻在净化委员会和治安军的总部大楼上，也刻在为了纪念净化战争而竖起的纪念碑上，还是每个塔因孩子出生后学会的第一句话。净化战争后，帝国在开拓殖民地的过程中严格地执行了这条铁一般的箴言。汤米见过一些早期塔因星的照片，三百多年前，人类刚刚来到塔因星时，纳尔逊平原上是一片紫色的大草原，草原的南方是一片绵延不断的巨树森林，据说森林中最高大的树木能生长到百米之高。塔因星的行星改造计划开始之后，原生态环境发生了剧变，大量本土生物死亡，殖民者们操纵着钢铁机械推倒森林，夷平草原，建造了气体释放塔，日益浓厚的二氧化碳杀死了草原和无数生物，直到今天，塔因星的大部分地区已经变成了一片没有生机的荒原。

几乎所有的殖民星球都是这么做的，殖民者们首先杀死会对人类产生威胁的生物，然后建立据点，开始行星改造。当改造实施到一定阶段时，会陆续投放从地球带来的本土生物，重建生态圈，最终目的是将殖民行星彻底改造成一个新的地球。对于塔因星这种比地球寒冷的星球，人们在海里播撒了蓝菌和绿藻，在大陆上建造气体释放塔，向大气中释放二氧化碳来制造人为的温室效应。预计在一千年后，塔因星将被改造得和地球环境相似，虽然本土生物会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逐步去适应如此剧变的环境，大量死亡，但没有人在乎这些，一切都要为人类的利益让步。

听了汤米的话，少校再次看了他一眼，语气也恢复了冷冰冰，“治安军把你训练得很好，士兵。”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含义不明，汤米没说话，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他移开视线，不敢和少校对视，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落在了她背后的罐子上。

少校敏锐地注意到了他好奇的目光，“怎么样？她漂亮吗？”

汤米不再掩饰自己好奇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小东西，只见它的身体如一个刚出生的人类婴儿般大小，四肢短小，两只尖耳朵，四瓣嘴，两只小眼睛紧紧地闭着，头上覆盖着一层密密的绒毛，初看起来有点儿像一只小猴儿。但它的背后还有两只肉翅，一根电缆从它的背后连接到器皿的内壁上。说实话，那个丑兮兮的小生物可称不上“漂亮”。

“是的长官，很漂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她是我的小精灵。”

小精灵

“小精灵？长官？你们执行任务还随身带着宠物？”

“当然了，不过她可不是我的宠物，她是……怎么说呢，她是我的朋友，”少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对了，她叫卡。”

汤米意识到少校用“她”而非“它”来称呼那个小玩意儿，他大着胆子问道：“不过，你为什么要把她装在罐子里？”

“卡是水生生物。”车里的空气已经可以呼吸了，少校褪下头盔，一头柔顺的头发披散开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钻进了汤米的鼻孔，“他们这个种族生活在一个殖民星球的大海里，新陈代谢和我们不太一样，他们拥有一个核能核心，能够给我们提供维持作战服的能量和氧气。”

汤米吃了一惊，“你们把它们当作电池？”

少校纠正道：“是‘他们’……不，他们不是电池，他们是我们的伙伴。”

不知道为什么，当汤米看着那个被囚禁在罐子里的小生物时，心里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太人道？”少校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

“不，长官。”汤米连忙否认。

“你杀过变异者吗？”

“变异者？”

“嗯……就是你们说的蟑螂。”

“当然。”

“那么，你在杀他们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不人道？”

“当然没有。”汤米斩钉截铁地说。

“这就对了，从基因学的角度来说，变异者和人类的基因差异可比小精灵和人类的基因差异小多了，你们杀起他们来可是没考虑过什么人道主义吧。”

“但至少没有把他们囚禁在罐子里吧。”汤米瞥了一眼那个可怜的小东西。

少校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还有救。”

“长官，你说什么？”汤米没听清。

“没什么。”少校摇摇头。

汤米再次仔细打量起“卡”。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它和人类长得太相似了。至少从拓扑结构上来说，除了那一对发育不完整的肉翅，它也有两条胳膊和两条腿，更不可思议的是它的脸上有着和人类极为相似的五官。人类在大宇航时代发现过许多本土生物，但从没发现过长相和人类如此相似的生物。这其实非常好理解，每个星球的环境都千差万别，生态系统的演化路线也完全不同，很难想象在另外一个距离地球数十光年的星球上独立演化出与人类这么相似的物种。

少校显然知道汤米在想什么，“她长得很像人类，对吗？”

“没错，她太像人类了，”汤米努力回忆着课堂上学过的宇宙生物学知识，“两个相距甚远的星球独立发展出来的生态系统，不大可能出现这么相似的生物。”

“这是趋同演化，没什么奇怪的，”少校简单地说，“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宇宙里，遵循着同样的物理定律。”

少校说出了更多，“生命也远比人类想象的要坚韧和多元化，人类进入大宇航时代之后，遇到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生命类型，大大刷新了人类对生命的认知。你知道吗，人类还没有走出地球的时候，总是根据地球上的生命形态去猜测寻找外星生命。也有人认为宇宙中很可能存在许多种碳基生命以外的生命形式，比如硅基生命、硫基生命、砷基生命……还有人认为存在引力波生命、纯能态生命等，他们认为不能用地球生命作为标尺来寻找地外生命，你猜谁是对的？”

汤米摇摇头，他从没听说过这些，“我不知道。”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对了，也可以说，他们都错了。人们的确发现了许多碳基生命，但大多数生命和地球生命截然不同，即使是碳基生命，它们也不在地球生命的框架内。打个比方，它们获取能量的方式并不是通过分解三磷酸腺苷，而是一种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苯类。人类也的确在一些星球上发现了硫基生命和砷基生命，但它们都生活在对地球生命来说极端严酷的星球上。人类从未发现过任何一种曾经被寄予厚望的硅基生命。”

说完这些之后，少校就沉默了，她专心地开着车，似乎在默默地享受着这番静谧。窗外，暗红色的恒星正隐没在群山中，云层已经消失了，最后的天光将苍穹晕染成暗紫色。时不时地，几道蓝色的闪电出现在高空，就像是光滑的碗壁上出现的几道裂痕。

“这颗星球很美，”少校慢慢地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落日。”

“是的，长官。”汤米一边回应着，一边朝天空望去。的确很美，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仔细观察天空一样，平时常见的景象此时也变得优美无比。

少校笑了起来，她摇摇头，“不要叫我长官了，放松些，我有名字的，叫我阿赫。”

“是，阿赫长官。”

阿赫笑了笑，没有再纠正他，“汤米，你是第几代移民？”

“长官，我是第三代移民，我祖父来自地球，他曾经参加过净化战争。战争结束后，他作为军人驻扎在塔因，后来就在这里安家了。”

“你出生在塔因？”

“是。”

“你去过其他星球吗？”

“没有。”

“你想过去其他星球吗？”

“没有，长官，”汤米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治安军，我们不可能离开塔因的。”

阿赫理解地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我听说过塔因星的生活方式。塔因人出生之后，会先接受血统测试，通过了血统测试之后，你们还会接受职业测试，以选择你们未来的职业。一旦选定职业之后，你们就会接受不同的教育进行培养，每个人都有对应的位置。”

“是这样的，长官，”汤米说，“我不够聪明，职业测试表明我只能当治安军。”

沉默了一会儿，阿赫喃喃自语，“统治者、武士、平民，各司其职，所谓国家的正义，柏拉图心目中的理想之国。柏拉图仰望星空时肯定想不到，他的理想竟然会在群星之间实现。”

汤米听不懂少校在说什么，他没有吭声。

他们的车子已经登上了荒原f56ed5862f492963fd157c1665d46b3a，群山越来越近了，仿佛地平线上匍匐着的一群巨兽。他们沿着大路行驶，路边灰色和黄色相间的戈壁上，偶尔有几丛紫色的原生灌木点缀其间，一路走来，他们再也没有看见任何动物。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他们距离新上海还有两百多千米。路况很差，阿赫不得不经常开车绕开难以通行的裂隙和怪石嶙峋的山峰。天色渐晚，风沙起来了，阿赫将车子开到一个小山坳中过夜。她从补给箱中拿出来一些汤米从未见过的食物，看起来是绿色的，非常可疑。看着汤米犹疑的目光，阿赫笑了，她解释道，这些食物都是由大海里的某种藻类中提取的植物蛋白制造的，对人体绝无害处。汤米半信半疑地尝了几口，发现异常可口。

吃完食物后，阿赫动作轻快地将餐盘清理干净，然后坐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椅子背后的凹处恰好将装着小精灵的罐子安放其中。

灯光照在阿赫的侧脸上，给她的身体曲线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背后罐子里的小精灵藏在阴影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不定的影子。一时间，汤米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突击车厚实的装甲将塔因寒冷的夜晚隔绝在外，有一种很温馨的感觉。

“长官，”汤米鼓起勇气问道，“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你不再叫我长官的话，就可以。”少校的嘴角出现一丝笑意。

“对不起，长……阿赫，”汤米说，“我是说，帝国为什么要摧毁新上海？新上海可是塔因的首都……我们对帝国一直忠心耿耿，帝国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你刚才说，你祖父参加过净化战争？”阿赫打断他。

汤米点点头。

“那么，你应该知道净化战争的起因吧。”

“我祖父很少给我讲这些，那大概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我们都是从历史课本上了解到的。”

“哦？那么，你们的课本上是怎么说的？”阿赫看起来饶有兴致。

“没什么特别的……”

“说说看。”

没办法，汤米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根据记载，蟑螂是在利伯蒂星出现的，他们其实是大宇航时代开启后的第一批殖民者。据说利伯蒂有种矿石导致他们发生了变异，总之他们变得更强大，还有了某种心灵感应能力。蟑螂们认为自己是比地球人更优秀的新种族。于是他们决意征服人类，并且开始秘密向其他殖民星球渗透，试图反攻地球。后来阴谋败露，支持蟑螂的自由联盟和支持地球的人类联邦之间爆发了战争。一开始，自由联盟势如破竹，很快就将各殖民星球的联邦驻军击败，兵锋直指地球。战争最危险的时候，叛军差点儿攻破了地球防御网，后来联邦的援军从其他殖民星域前来支援，在太阳系爆发了一场大战，最终人类联邦击退了敌军，建立起伟大的人类帝国。帝国马上组织起远征军，反攻被蟑螂污染的殖民星，最终获得了胜利……大概就是这样，长官。”

阿赫的脸藏在阴影里，汤米只看到她微微摇头，“你还没说完吧，叛乱虽然失败了，但是变异者的血统还隐藏在许多殖民星球上。战后，帝国在所有的殖民星球上都设置了净化委员会。净化委员会直接隶属于帝国净化局，在各大殖民星球上拥有最高权力，甚至凌驾于殖民政府之上。净化委员会直接掌控着独立的武装力量，也就是你们治安军。净化委员会每年都会对所有新生儿进行血统测试，一旦发现有婴儿发生变异，立即进行净化。”

汤米点点头，“事实证明这种政策卓有成效，再也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叛乱。偶尔有蟑螂出现也会被摁死在萌芽阶段，人类决不能让净化战争重演。”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阿赫说，“如果这种策略真的很有成效，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星球级的叛乱？”

汤米愣住了。

“只有一种可能，这种策略失效了，”阿赫说，“帝国怀疑塔因高层已经被蟑螂控制了，震怒之下，将新上海也列入了清除名单。”

“可是，帝国不能这么做……”

“这就是帝国一贯的手段。帝国对蟑螂深恶痛绝，为了消灭蟑螂会不惜一切手段，所以我必须赶到新上海。”阿赫说，“我会告知帝国战舰，从治安军的表现来看，塔因高层并没有卷入叛乱，可以把新上海从打击名单中去除。”

汤米心中一动，那种隐隐的不安又出现了。沉默了一会儿，汤米问道：“阿赫，你是从地球来的，能不能给我讲讲地球上的事情？”

阿赫笑了，“你们从来都没有学过地球上的事情？”

汤米摇摇头，有些赧然，“我只知道地球是帝国的心脏，我也看到过一些图片，到处都是比云彩还要高的钢铁建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想去一趟地球。”

“地球是我们所有散布在星海里的人类的母星，是我们的起源之地，”阿赫说，“地球上不仅仅有钢铁城市，还有金色的阳光、白色的沙滩和蓝色的大海……”

那一夜，来自帝国的少校给这位土生土长的塔因治安军士兵讲了许多关于地球的事情。汤米也听得入了神。当夜，他梦见自己脱下了笨重的治安军制服，赤着脚走在松软的银色沙滩上，蓝色的海浪轻柔地拍打着脚面。朦胧中，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孩，但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叛 军

第二天醒来时，看见阿赫，汤米想到昨夜的梦，不禁脸色有些发红。

阿赫倒没发觉什么，他们收拾了一下就赶紧上路了。

重新上路没多久，阿赫猛踩一脚刹车，正在打瞌睡的汤米身体猛地前倾，差点儿一头撞在驾驶台上。

“怎么回事？有叛军？”汤米警觉地问，一跃而起，同时抓起了能量枪。

阿赫没有吭声，一声不响地戴好头盔，抓起枪，站起身朝车门走去。汤米紧紧地跟在她身后，门开了，阿赫跳下车，向车头方向冲去。

紧随其后的汤米看到阿赫的枪口垂了下来，他紧走几步，看到车头前面有两个倒在地上的身影。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女人紧紧地抱着小女孩，小女孩则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们。

阿赫垂下了枪口，蹲下身子，轻声问：“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从哪儿来的？”

“我们从新上海出来的，到处都在打仗……”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也变得惊恐起来。阿赫皱起眉头，意识到女人的目光正看向她身后的汤米，她回头望去，汤米身上的白色治安军制服显得非常扎眼。

“长官，小心，离开她们，”汤米冷冷地说，“让我来问。”

阿赫秀眉轻皱，“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

“只有蟑螂才会试图逃出城市，让我查查她们的身份证明。”

女人摇摇头，语无伦次地说：“我们的识别芯片坏了……”

汤米打断她，“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女人把小女孩抱得更紧了，眼神慌乱，但显然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我们要去……”

“芯片是植入身体里的，即使人被烧成灰，芯片也不会坏。”汤米冷冷地说，转向阿赫，“长官，她们是蟑螂，她们想逃走。”

“我不是蟑螂！”女人愤怒地反驳，垂下头，看了怀中的女儿一眼，喃喃地说，“我女儿也不是蟑螂。”

“我明白了，”阿赫的目光在母女俩身上挨个扫过，点点头，“这个女人肯定不是蟑螂，她只是为了保护她的女儿；但她的女儿也未必是蟑螂，她可能只是逃过了血统测试。”

“你们为什么要离开新上海？”汤米开始讯问。

女人尖叫道：“新上海到处都在杀人！”

“谁在杀人？”阿赫问。

“治安军！”女人愤怒地瞪着汤米，咬牙切齿地说。

汤米抬起枪口对准母女俩，“长官，请让开，我要清除蟑螂。”

“放下枪，”阿赫淡淡地说，“士兵，这是命令。”

汤米大吃一惊，“长官？”

“我再说一遍，放下枪。”那个冷冰冰的女少校又回来了。

“可是……”

“你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蟑螂，不是吗？”阿赫打断他。

“他们违反了净化委员会的命令，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新上海，否则一律视为叛乱分子当场处决！”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阿赫冷冷地说，“现在你是我的副官，你要听从我的命令，我命令你放她们走。”

汤米犹豫着。

“听着，汤米，我正在做的事情和你要做的事情没什么不同，”阿赫说，“我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帝国放弃摧毁新上海，完全可以继续服从帝国的命令，坐视新上海的毁灭。想想看，如果新上海已经成了战场，你的家人也在城里，他们难道不会试图逃离吗？”

“是，长官。”汤米不情愿地收起了枪。

“很好，”少校点点头，她的目光转向惊慌失措的母女俩，“你们走吧，别离开大路，别停下，一直走，离新上海越远越好，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重新上车之后，他们遇到了更多从新上海方向逃出来的难民和车辆，逆着车流前进，速度也减慢了许多。看到这种景象，汤米的心里越发不安了。

“你准备把这些人都杀光吗？”少校讥讽道，“如果你的父母家人也在其中，你猜你的战友们会怎么做？”

汤米一时语塞。他的家人其实并不居住在新上海，但他的确不敢保证，新上海如果真的变成了战区，他的家人会不会真的听从政府的命令不逃出来。

这时，他们都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啸声，汤米侧耳倾听，惊喜地说：“太好了，是治安军战机，我来联络他们。”

阿赫却表情凝重，“先等等，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叛军渗透了，先观察一下……”

话音刚落，治安军的攻击机越过他们，不由分说地向他们前方的平民车队发射了导弹。一辆运输车被击中了，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其他的运输车纷纷离开大路，开始四散逃跑。

“他们在屠杀平民，这群冷血的魔鬼。”阿赫脸色铁青，银牙紧咬，打开了导弹启动按钮。

“你在干什么？”汤米吃了一惊。

“做正确的事。”阿赫简单地说，按下了发射按钮，一连串的对空导弹呼啸而出，朝治安军攻击机飞去。

汤米大惊，想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眼见六枚导弹锁定了目标，封死了攻击机所有的逃逸路线。导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击中了攻击机，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攻击机凌空爆炸，变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你攻击了治安军？”汤米震惊地看着阿赫。

“他们在攻击平民。”阿赫咬着嘴唇，毫不示弱地看着汤米，“难道你没看到吗？听着，我没时间和你解释，如果你不想看着新上海被摧毁，就闭上嘴！”

阿赫猛踩油门，突击车轰鸣着从冒着烟的残骸中撞出一条路，向新上海疾驶而去。

中午时分，新上海巨大的透明穹顶出现在地平线上。和其他所有的城市一样，由于行星改造工程还未完成，人类无法直接呼吸塔因的原始大气，城市都是半封闭的。一个巨大的透明穹顶将整个城市笼罩其中，城市里有三个气体释放塔，始终保持城市内的气压比城外高一些，城市的四个出入口永远都有向外吹的微风。

看到新上海的穹顶依旧完好无损，汤米暗自松了一口气。自从阿赫攻击了治安军之后，车里的气氛就一直很尴尬，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新上海的入口，全副武装的治安军士兵和战车将通道封锁得水泄不通。已经没有人群和车辆从新上海逃出来了，相反，许多车辆正在排队进入通道，看来治安军重新占领了出口。但战斗显然并未结束，零星的枪声从市区不断传来。

“汤米，”阿赫突然打破了沉默，“我没有进入上海的识别芯片，我需要你帮助我进去。”

汤米心中一动，这一路以来，种种异常顿时连接成了一条模糊的线索，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长官，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阿赫转头看了他一眼，“问吧。”

“你真的是帝国少校吗？”

“你在质疑我的身份？”

“我没有看到你出示任何有效的身份证件，”汤米大着胆子说，“而且，作为帝国军，你不应该怜悯蟑螂，不应该质疑帝国的血统控制，更不会为了保护那些平民就向治安军开火。而且，如果昨天才爆发大规模叛乱，你不觉得你来得也太快了一些吗？”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我不知道……”汤米轻轻摇头，“少校，我无意质疑你的身份，如果你能给我看一下你的身份证明的话……”

“没有证明，”少校打断他，“你的怀疑是正确的，我的确不是帝国少校。”

汤米一愣，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能量枪，阿赫如此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怀疑，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但我没有骗你，”阿赫的下一句话让汤米的动作定住了，“帝国真的要摧毁新上海，帝国战舰正在同步轨道部署，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新上海，而是整个塔因星。”

汤米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阿赫说，“帝国要对塔因星进行彻底净化。”

净化战争

汤米彻底惊呆了。

他当然知道阿赫所说的彻底净化意味着什么，在净化战争末期，帝国军毫不留情地将几个抵抗最顽固的星球进行了彻底净化。帝国战舰投放了数千枚启示录级的核弹，将目标星球炸成了飘满辐射尘的焦土，数百万人灰飞烟灭，直到现在，这些行星的生态还没有恢复。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自自由联盟。”阿赫坦然地说。

“自由联盟？”汤米的心脏猛然跳动起来，“净化战争中的自由联盟？”

“是的。”

“你撒谎，自由联盟早就被彻底剿灭了！”

“那不是净化战争的真相，”阿赫语气平静，“自由联盟从来都没有真正被剿灭，而且净化战争也根本就不是自由联盟挑起的。”

“胡说！”

“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作为胜利者的帝国改写了历史！”阿赫猛地一挥手，“听着，汤米，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拯救塔因的两千万人。你看看他们，叛军、治安军、难民，还有那对惊恐的母女……所有人都只是想尽力活下去而已。如果我们阻止不了帝国，所有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我不相信。”汤米倔强地说，“帝国不会这么对待我们的。”

“你根本对帝国一无所知，汤米，”阿赫摇摇头，“帝国已经对塔因失去耐心了，净化了塔因之后，帝国将会启动快速地球化技术对塔因进行改造，塔因星的地球化进程十年之内就可以完成。”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前面的车子启动了，阿赫不得不发动汽车跟上。他们距离通道入口越来越近了，已经几乎能听到治安军士兵的呵斥声。

“因为帝国已经失去了耐心，帝国认为，净化战争的根源就在于行星地球化改造耗费的时间太久。”

“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

阿赫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说道：“自从人类掌握超空间跃迁后，迈向星海的大门突然打开。当时的地球还没有统一，总计有两百多个国家组成一个名叫联合国的松散组织。在联合国的主导下，人类制定了殖民法，确认了对发现的殖民星球进行联合开发的政策。但是殖民计划迟迟没有进行，因为人类害怕悲剧重演。”

“悲剧？”

“是的，曾经发生在地球上的悲剧。所有人都知道人类起源于地球，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在地球上，人类起源于非洲大陆。人类走出非洲大陆之后，很快就扩散到了全球。在其他大陆上，气候寒冷，食物也没有那么容易获得，人类变得更加多样性，比如，他们的皮肤颜色变浅了，变得更勤奋、好战、嗜血。七万年后，当走出非洲的人类进入文明时代，这些从非洲出走的后裔坐着钢铁船回来了，你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吗？”

汤米摇摇头。

“自诩文明人的欧洲人屠杀了他们留在非洲的兄弟姐妹，掠夺非洲大陆的资源，把非洲人关在黑暗狭小的船舱里贩卖到新大陆为奴，甚至把非洲人关在动物园里当作野生动物出售门票。”阿赫抬起下巴，“这种状况持续了数百年，针对非洲人的歧视才慢慢消失。请你注意，汤米，人类从来都是同一个物种，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任何生殖隔离。当大宇航时代开始后，人类开始担心悲剧重演。因为外太空的环境可能更加严酷，走出地球的先行者很可能会迅速发展出更强大的文明和科技，甚至，相隔甚远的殖民星球很可能会产生新人类，到那个时候，如果这些强大的殖民者反戈一击，地球将重演非洲大陆的悲剧。”

他们又前进了一些，距离通道更近了。

“在人类进入大宇航时代之前，地球上每个人的基因差异不超过0.1%，根据基因学测算，人类基因每一百五十万年会产生1%的差异，而尼安德特人和人类的基因差异不过只有0.5%。也就是说，即使两个人群分离超过十万年，产生的基因差异最多也只会有0.1%。请记住这个结论，这正是大宇航时代开启的基石。”阿赫继续说，“但是人类并不放心，他们制定了《殖民法》，绝不容许人类试图适应类地行星的环境，必须将每一个殖民星球进行地球化改造，以杜绝环境差异造成的基因变异。另外，殖民者第二代必须与地球新移民通婚，绝不容许殖民地内部人群通婚。基于这两项政策，人类迅速开始殖民，借助超空间跃迁技术，在一百年内就开发了接近两百个殖民星球。这两个政策也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下来。殖民星球为地球母星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矿产、资源，地球变本加厉地对殖民星球进行控制和压榨。另一方面，地球一直保持着对殖民地的科技封锁，试图永远凌驾于殖民星球之上。但是殖民星球也不甘心永远当地球的矿山和农场，其中的利伯蒂星悄悄发展了基因编辑技术，一方面是为了增强人类适应利伯蒂的能力，另一方面，利伯蒂人贿赂了地球上的几个科技巨头，他们将基因编辑技术泄露给了地球。”

“这些基因编辑技术可以让新生儿更聪明、更强壮，也能让老人更长寿，对于地球上的富豪们来说，这是一个无法抵抗的诱惑。虽然地球法律严格禁止，但富人们总有机会避开法律监管，于是基因技术逐渐在地球秘密泛滥开来。随着基因技术的滥用，地球上的人类逐渐开始分化，形成了普通人和超人类两个种族。富人们和穷人们不再通婚，社会阶层开始板结固化，停止流动。最终事情暴露之后，普通人类和超人类在地球上爆发了一场持续数年的残酷内战。内战结束后，超人类战败，被彻底清除。纯净人类血统论成为至高无上的纲领，基因编辑技术和脑机接口技术甚至机械辅助技术都被严厉禁止。人类帝国建立，立即修正了《殖民法》，同时开始向殖民星球复仇。殖民星球不甘心，成立了殖民联盟对抗帝国。但是地球的军事科技大大领先于殖民星球，武装到牙齿的帝国舰队很快就征服了所有殖民星球，同时对利伯蒂等几个抵抗最顽固的星球进行了彻底的净化。净化战争之后，每个星球都牢牢地掌控在帝国手中，帝国建立了净化委员会来监视每一个殖民星球，通过血统测试来确保人类血统的纯净，如果某个孩子的基因和规定的基因相差超过一定比例，就会被定义为蟑螂，直接杀死。汤米，这才是净化战争的真相，根本没有什么叛军联盟攻击地球，一切都是谎言。”

又前进了一步。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借助超空间通信塔给自由联盟舰队发送帝国舰队的坐标。舰队会直接跃迁到帝国舰队身边，摧毁他们，拯救塔因。”

前面只有一辆车等待检查了，汤米陷入了沉默。

“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必须和自由联盟舰队取得联系。”阿赫说，“汤米，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去告发我，但你要记住，每个人都要去做正确的事情。塔因星有两千万人，他们的生命都在你手里。”

“不行的，”汤米本想一口拒绝，却鬼使神差地说，“我的级别太低了，即使我真的想帮你，我们也骗不过守卫。”

“你只要告诉他们，我是帝国军少校就足够了。”

汤米顿时好奇心大起，“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就像你骗我那样？”

“他们和你不一样，”阿赫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她意味深长地说，“我需要一个引子。”

“引子？”

“来不及解释了，总之，他们询问时，你就告诉他们我是帝国少校，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了。”

治安军士兵挥手放行，前面的车子启动了。阿赫启动了车子，停在通道口。两个治安军士兵警惕地走上前，汤米没有动。

“打开车门，接受检查！”

汤米打开车窗，伸出胳膊，治安军士兵看到他的装束后，表情放松下来。他扫描了汤米的芯片，脸上顿时恭敬起来，他向汤米行了一个军礼，“汤米·所罗门少尉，欢迎归来。”

“我们的巡查小队受到了叛军攻击，”汤米点点头，简单地说，“我现在要立即返回总部报到。”

“少尉，她是谁？”一个士兵狐疑地看着阿赫。

汤米转头看着阿赫，恰好对上阿赫冰冷的目光。

“她是帝国少校，”汤米不耐烦地说，“有问题吗？”

士兵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不，当然没有，您可以走了，少尉先生。”

汤米点点头，关上车窗，阿赫发动汽车，进入了通道。

远离通道后，道路变得开阔起来，到处都是损毁的车辆和破损的建筑。没有人理会他们，偶尔还能见到几辆隶属于治安军的战车歪倒在路边，还冒着青烟。

随着突击车向市中心挺近，路边的建筑也明显随着穹顶的上升高了起来。绕过一个路口，一座宏伟的双子塔大楼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那两座双子塔大楼位于新上海的正中心，是新上海的象征，也是新上海里最高的建筑物。双子塔呈流线型，气势雄浑，拔地而起，犹如两支直插苍穹的利剑。大厦的中央有一条玻璃廊道将两座大楼连接。双子塔的周围是宽阔的绿地和人工湖，环境优雅。这两座大楼分别是塔因星的政府大楼和净化委员会总部。净化委员会总部大楼的顶端耸立着一个尖塔，那就是他们的目标——超空间通信塔。

“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汤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即使你真的是帝国少校，他们也不可能不查验你的证件。”

“你难道没听说过，传说中的小精灵是会魔法的吗？”阿赫微微一笑。

汤米才不相信这些鬼话，他看了阿赫一眼，却突然注意到阿赫背后的小精灵也睁开了眼睛望着他。那是多么美丽明亮的一双眼睛啊，此时，小精灵正凝视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柔和睿智，还有一丝决绝，“她……卡，她在看我……”

阿赫莞尔一笑，“卡很喜欢你。”

这时，他们已经接近了双子塔。显然，叛军在双子塔下遭遇了严重的惨败，原本美丽优雅的花园里一片焦黑，烟雾四起，路上布满了残缺不全的尸体。阿赫小心地驾驶着车辆绕开尸体，但越接近双子塔，尸体越密集，有时候车子压过尸体颠簸起来，阿赫的脸上面露不忍之色。

“他们不是叛军。”阿赫说，“他们都是平民。”

汤米向窗外望去，只见有母亲抱着孩子倒在地上，有恋人一起拥抱着死去……他们的尸体无一例外是朝向双子塔。是的，触目所及都是平民，的确不全是叛军，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汤米还没有看见一具叛军的尸体。他有些不忍再看下去，收回了目光。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双子塔前面的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小型喷泉，喷泉早已停止了喷涌，水池里的水已经被染成了红色，水面上漂浮着几具尸体。

几名全副武装的治安军士兵端着枪迎了上来，一个士兵扬起手，喊道：“停车！”

汤米无暇多说，拉开车门走了下去。治安军士兵见到汤米后，纷纷放松了戒备，垂下了枪口。但是当阿赫从车上下来时，士兵们突然紧张起来。

“等等！你是什么人？”一个士兵厉声喝道。

“注意你的措辞，士兵，”不等汤米开口，阿赫冷冷地说，“我是帝国特混舰队特勤局驻‘摇光舰’少校阿赫，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士兵们交换了一下目光，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那个士兵又说话了，但这一次语气显然恭敬了许多，“阿赫少校，我们是塔因治安军，正在防守双子塔，大批叛军正在向新上海集结。”

“带我去你们的超空间通信室，”阿赫命令道，“我有重要情报需要和帝国舰队联系。”

士兵们再次交换了一下目光，一个士兵在通话器里说了些什么，然后有些为难地说：“少校，我们的最高指挥官科里先生想见你。”

汤米一惊，科里是净化委员会的主席，表面上是塔因的二号人物，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塔因真正的统治者。作为净化委员会的主席，科里直接听命于帝国净化局总部，权势滔天。他不知道阿赫是怎么通过身份识别的，但他不敢保证阿赫在科里面前能顺利过关。

阿赫却表情淡然，点点头，简单地说：“带路吧。”

汤米和阿赫在士兵们的陪伴下走进了净化委员会大楼，大厅里还算整洁，看来叛军并没有攻到这里。只是大厅里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治安军士兵，他们紧张地走来走去，还有不少伤员躺在地上呻吟。

从头到尾，士兵们都没有质疑汤米为什么会跟一位帝国少校一起行动。他们走进装饰豪华的电梯，高速电梯开始上行，不一会儿就停住了，电梯门滑开，门外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

房间里铺着厚厚的编织地毯，墙角摆放着明显是来自地球的绿色植物。墙上挂着汤米从未见过的巨幅画作。他惊奇地发现画作上很多男女都没有穿衣服，不禁有些脸红，急忙收回了目光。轻纱帷幕卷在一旁，淡红色的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窗透射进来。背对着落地窗的是一张宽大的原木桌子，阿赫一眼就看出这是名副其实的地球货，运送这张桌子的运费远远大于这张桌子本身的造价。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面容瘦削的男人，嘴里还叼着一支烟斗。看见他们进来，男人朝两个治安军士兵点点头，“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名士兵得令离去。

“阿赫少校，”男人站起身，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欢迎来到塔因。”

科 里

“你好，”阿赫不卑不亢地说。她缓步走上前，脚步在厚厚的编织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科里·劳伦斯，净化委员会的主席，塔因星的实际最高统治者，我知道你，你现在在帝国可是家喻户晓啊。”

“哦？”

“塔因的大骚乱引起了帝国高层震怒，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失职，”阿赫毫不客气地说，“我想，帝国舰队平息了骚乱以后，肯定不会空手而归。你会被带回帝国接受最高法庭的审判。”

汤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阿赫是怎么伪装成帝国少校的，但他清楚地知道，科里这种封疆大吏即使在帝国高层都有一席之地。即使是真的帝国军少校，也绝不敢和科里这么说话。

“你在威胁我？”科里的脸色阴沉下来。

“威胁？”阿赫笑了，“科里先生，你应该知道，帝国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威胁这个词语，要么服从，要么毁灭。”

科里的脸上阴晴不定，气氛凝重得仿佛能随时拧出水。汤米终于明白了，阿赫在冒险，她的气势无疑在告诉科里，她的身份绝不是一个帝国军少校那么简单。

“阿赫少校，”科里屈服了，汤米暗自松了一口气，“根据可靠情报，塔因发生的骚乱并非因为净化委员会工作不力，而是有外来力量入侵。”

“入侵？什么人胆敢入侵帝国最重要的殖民星球！”

“别装傻，阿赫少校，”科里面色阴沉，“我们都知道，净化战争并没有消灭所有的蟑螂，有许多蟑螂在帝国的打击来临之前就逃往了星海。我告诉你，他们从来都没有被消灭，那些蟑螂在帝国疆域之外建立了新的殖民地，他们从来都没有放弃反攻帝国。”

“这是个好理由，希望你能找到足够的证据，”阿赫点点头，“现在，我要使用超空间通信器，我需要和帝国总部通信。”

“等等，阿赫少校，”科里狐疑地看着卡，“你是什么时候来塔因的？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我看到了你的身份查验信息，系统显示，你隶属于一个不存在的部队。”

“你当然不会收到任何通知，”阿赫冷冷地说，“你应该庆幸我没有查出你和叛军勾结的迹象，不然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我的通信器出了问题，我要立即使用超空间通信塔和帝国舰队取得联系。相信我，这对你绝没有什么坏处，如果我不发送最新指令，帝国舰队将对叛军集结点进行打击，而我恰好知道，双子塔就是第一个攻击目标，你将被认定为叛军余孽，永远钉在帝国的耻辱柱上。”

科里的脸都白了，他显然开始相信阿赫的话了，“不，你们不能这样，帝国不能这么对待我，我对帝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这些话，你留着给帝国裁决官去说吧。”阿赫冷冷地说。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的话？”

“别装傻了，科里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人已经发现帝国舰队正在泊入塔因的同步轨道，而他们对你们的呼叫置之不理。”阿赫说，“我可以向他们证明你只是失职，而不是背叛，你还准备继续拖延下去吗？”

只犹豫了几秒，科里终于点了点头，“好，我会带你去通信塔。”他的目光转向汤米，似乎到现在才意识到汤米的存在，“他是什么人？”

“他是我新任命的副官，”阿赫说，“要不是他带路，我也不会这么快找到这里。现在他已经没用了，让他走吧。”

汤米吃了一惊，他刚想说什么，但是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快离开这里，他已经起疑心了。”

汤米面色如常，心中却大起波澜。他向阿赫望去，阿赫正背对着他，他看到小精灵又睁开了眼睛，正目光柔和地凝视着他。

科里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挥了挥手，示意汤米可以出去了。

汤米刚想再说些什么，但阿赫转过身，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汤米这才意识到，如果他坚持要跟着一起去通信塔，一定会引起科里的疑心。随手将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工具丢弃才最符合帝国军人的作风。

汤米无奈，只好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关闭，汤米看向阿赫，阿赫正背对着他，她身后的小精灵卡又睁开了眼睛，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他们久久地互相凝视着，直到冰冷的电梯门将他们的视线阻隔。

“离开新上海。”电梯门闭上之前，那个声音又在他脑海里响起，“谢谢你，汤米。”

汤米走出双子塔，重新回到突击车里，没有人阻拦他。鬼使神差地，他开车出城，向旷野开去。不知道开了多久，汤米才回过神来。当他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时，他惊呆了，他把一个自由联盟的间谍亲手送进了新上海的心脏。

汤米顿时惊骇莫名，在座位上愣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意识到，和阿赫遇到之后，他似乎一直在被阿赫影响着。作为一个从小接受过严酷训练的治安军士兵，他怎么可能因为阿赫的几句话就放过那对母女？又怎么会坐看阿赫攻击治安军而无动于衷？他都已经揭穿了阿赫的真实身份，居然还会帮助她混过关卡？

小精灵的魔法？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魔法？汤米心烦意乱，拉开车门，从狭窄的驾驶室走到无边的旷野。这里已经远离主路，不管往哪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到茫茫荒漠和黑黝黝的群山。

他抬头望去，只见群星在天穹闪现，和往常不同的是，天空中多了一颗明亮的星辰。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那颗星辰正在缓缓移动。

汤米突然怔住了，如果阿赫没有撒谎，那应该就是帝国战舰，它正在移向同步轨道。不，汤米惊恐地想到，如ZNM8WJjFayF2eF/Czhuxfw==果阿赫撒了谎的话，那也可能是自由联盟的战舰，它已经获取了定位，即将对新上海发动毁灭性打击。

汤米打开通信器，通信器里依然是一片沙沙声。他正要回到车子上，天却突然亮了，黑夜变成了白天。汤米抬头望去，只见剧烈的白光从夜空中的一点迸发出来，犹如一颗新太阳。但这颗新太阳的光芒不是暗红色的，而是炫目的白色。光芒照亮了广袤的群山和平原，云彩的影子重新出现在大地上。汤米惊骇地望着夜空，面罩自动调节了透光度，光芒收敛，夜空中出现了一个新太阳，新太阳的亮度急剧减弱，很快就熄灭了。

紧接着，许多细小的光点出现在夜空，亮点逐渐变大，数千个光点拖着长长的尾焰从高空洒落，形成一场壮丽恢宏的流星雨。汤米从未见过这种迷人的景象，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塔因被入侵了。

更多的光点出现在夜空，它们缓慢地下降着，渐渐地显露出流线型的形状。那是一支前所未见的庞大舰队，那是来自自由联盟的舰队。

真 相

战争结束得比预料中的还要快。

后来汤米才知道，突破了轨道防御网的自由联盟舰队对塔因的各大城市进行了精准的打击。第一波攻击就摧毁了塔因的通信网和防空火力，第二波攻击摧毁了治安军的指挥系统。接着，舰队释放出大量无人机集群，对地面上敢于反抗的治安军进行了精准的猎杀。

不到半天，群龙无首的治安军士兵纷纷投降，塔因星陷落了。

汤米是在新上海附近成为战俘的，战争一开始，他就驾驶战车往新上海狂奔。到处都是溃败的治安军士兵，两波致命的轨道打击之后，低空掠过的无人机群四处猎杀着反抗的治安军。塔因治安军始终未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当汤米赶到新上海时，正赶上大批垂头丧气的治安军士兵排队向已经登陆的联盟军投降。

几个穿着黑色机甲的士兵走上前来，拦住了汤米的车。汤米停下车，坐在驾驶位上没动——他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透过挡风玻璃，他清楚地看到那些士兵，她们每一个的背后都背着和阿赫同样的罐子，罐子里也都有一只小精灵。

当汤米看清楚她们的脸时，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她们每一个都长得和阿赫一模一样。

士兵们的耐心可没那么好，她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命令汤米下车。汤米这才反应过来，乖乖地下了车，同时举高了双手。就这样，汤米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俘虏。在“阿赫”们的指挥下，俘虏们排成一整个长队，挨个检验身份信息。

排到汤米时，那个女兵刷了一下他的身份卡，然后皱起眉，问道：“你是汤米·所罗门？”

汤米点点头。

“跟着指示走，有人要见你。”女兵把卡还给他，示意他去右手边空地上的一艘登陆艇，看起来那里已经变成了临时的指挥所。

汤米拿回卡，左右看了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被从队伍里挑出来。他只好按照指示朝那艘登陆艇走去。

还没走到登陆艇，一个同样装束的女兵就出现在登陆艇门口，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她没有携带武器。

“你是汤米·所罗门？”那个女人一开口，汤米立即就知道这个长着和阿赫同样脸庞的人也不是阿赫。

“是我。”汤米说，“阿赫在哪里？”

“她在里面等你，”那个女人笑了，“请吧。”

汤米跟着女人走进登陆艇，这时，他才意识到这艘登陆艇应该是一艘医疗船。他顺着明亮的通道走到一个圆形的房间，里面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医疗床，上方悬挂着机械手臂。

床上躺着的人正是阿赫。她的制服已经被脱了下来，双眼紧闭，受伤很严重，右胳膊已经断开了，露出白生生的骨茬。装着卡的罐子正放在床边的一个操作台上。罐子已经打开，一根软管从天花板垂下来，伸进了罐子。卡也紧紧地闭着眼睛，不知死活。

看着生死未卜的阿赫，汤米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神秘的女人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死了吗？”汤米问道。

“没有。”带他进来的女人摇摇头，走到床边，伸出手抚摸着那只罐子，“超空间通信塔发生了爆炸，她很幸运。”

“是阿赫要找我？”

“是的，在爆炸前，她给我们留下了一条关于你的信息，让我们找到你，你帮了很大的忙，我们必须回报你。”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汤米问，“你们……我是说你们所有人，为什么都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来自利伯蒂。”

“利伯蒂？等等，”汤米顿时大惊失色，“就是挑起净化战争的那个利伯蒂？”

“是的，就是那个你们熟知的罪恶滔天的利伯蒂，”女人点点头，“但你们熟知的历史并不是真实的，帝国篡改了真正的历史。”

“阿赫也是这么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告诉了你大部分事实，但有一件事她没告诉你，利伯蒂当时发展出的基因编辑技术已经能够将人体改造到适应几乎所有处于宜居带星球的环境。这项技术输入地球之后，却被高层垄断，作为资本集团敛财的工具。”女人的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毕竟，谁会拒绝永生的诱惑呢？富人权贵们趋之若鹜，他们改造自己的基因，改造自己后代的基因，久而久之，地球人最担心发生在殖民星球上的事情在母星上发生了——人类出现了生殖隔离，分化出了原生种和优化种两个种族。”

仿佛一道雷霆在他头顶炸响，汤米被彻底震撼了，一时间他差点儿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是不是很讽刺？”女人继续说，“所以，真正的净化战争其实是地球的内战。那场内战整整持续了三十个地球年，最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之后，原生种们战胜了优化种，但是对于优化种的恐惧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每一个原生种的基因里。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帝国对血统的控制会执行得那么严格了吧？”

“帝国只是为了保持人类血统的纯净。”汤米挣扎着。

女人摇摇头，“你错了，既然人类走出地球，就要积极适应变化，而不是永远抱着死守所谓的人类纯正血统的观念。人类不可能永远保持所谓的血统纯净，只要人类继续向星海拓展一天，人类的各种分化就会继续出现，即使帝国暂时依靠所谓的殖民法控制人类血统，也无法和浩浩荡荡的大趋势对抗。帝国的所作所为其实是拒绝进化，故步自封只会导致灭亡，这种行为是极端短视的。”

“人类血统并不是虚无缥缈的，通过血统测试，完全可以分辨出人类和……变异者的区别。”汤米无力地反驳道。

“真的是这样吗？”女人反问，“基因差异到哪个百分比才能区分人类和非人？如果真的有个确定的标准，为什么净化委员会每隔几年就会调整一次血统测试的标准？因为政策是为政治服务的，而且，在与地球环境截然不同的外星球上，人类的基因变异是加速的。我可以告诉你，利伯蒂的基因编辑技术根本就不是自己发展出来的，更确切地说，自从人类登上了利伯蒂星，基因就根据当地的环境进行了大突变。这种情况几乎发生在每一个星球上，所以帝国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整血统测试的标准！”

“这不是真的……”

“很遗憾，这是真的。即使在一两百年内，帝国控制住了人类血统，但是几千年后呢？几万年后呢？甚至更遥远的未来呢？如果人类已经遍布了银河，帝国还怎么来控制人类的血统呢？这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阿赫告诉我，地球害怕非洲的历史重演，”汤米说，“如果地球不控制殖民星球，总有一天，新人类会视自己是高等种族而入侵地球。”

“这种担忧是合理的，但是压迫和暴力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毁灭和平的希望。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是构建人类文明共同体，真正维系人类文明认同的应该是我们拥有的文化和历史，而不是虚无缥缈的血统论。即使相隔千万光年，即使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人类，每个个体也都知道我们来自同一个星球。”

“这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汤米似乎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精神支撑点，“和血统相比，所谓的文化才是虚无缥缈的。以文化认同去维系一个拥有近百颗星球的帝国是做不到的，只有纯净的血统才能将帝国凝聚在一起。”

“纯净的血统？”女人冷笑，“当年，利伯蒂上生活的也是正统的纯人类，你知道地球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吗？当年地球人从利伯蒂得到了基因技术之后，立即切断了对利伯蒂的所有支持，但那个时候，利伯蒂的殖民地还非常弱小，还没有办法自主生存下去，就像一个还未出世的婴儿被粗暴地剪断了脐带。但是利伯蒂人没有死，我们的祖先顽强地活了下来。”

“后来，地球内战结束之后，崇尚绝对血统论的帝国建立，地球人重新开始星际殖民。他们来到利伯蒂之后，发现利伯蒂人不仅没有灭绝，还发展出了一种迥异于地球的文明，出于恐惧，地球立即对利伯蒂发动了全面战争，这才是净化战争的真相。”

汤米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了，这个女人告诉他的一切都和他学到的历史完全不同，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说的更接近真实。

“所以，净化战争是帝国战败了？”

“不，帝国的确胜利了，只是变异者们并没有全部被剿灭。在战争末期，自知不可能抵抗帝国的联盟倾尽全力建造了一支远航舰队。所有的幸存者都登上了飞船，他们毫无目的地向帝国还未探知的星域发起了空间跳跃。直到舰队的跳跃能力达到了极限，舰队才停止前进，并且找到了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度。他们给这个国度起名叫作自由联盟。在自由联盟，没有所谓的血统测试，每个孩子都能平安地长大，每个星球上的孩子都从小学习人类的历史，不管他们的血统和基因如何变化，他们都以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员而感到自豪。新生的自由联盟充满活力，在陌生的星域迅速扩展，目前自由联盟已经拥有了数百个星球和数十亿人口，同时还有数千个星球正在开拓。”

“这怎么可能？帝国发展了三百多年，才开拓了不到一百个星球……”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一开始是因为人类改造行星的能力还不够强大，所以开拓殖民地的速度并不快，”女人意味深长地说，“净化战争后，帝国更是放缓了拓展殖民地的步伐。你可能还不知道，帝国上层已经开始出现停止拓展的声音。一方面，帝国担心再次出现非人血统，另一方面，帝国认为人类占据的领地已经足够强大，继续拓展下去，有可能会遇到来自其他文明的威胁。”

“外星文明？”

“当然了，银河系里有超过两千亿颗恒星，如果银河系是一个城市，人类现在还没走出社区的大门。从人类发现的地外生命来看，几乎可以肯定一定会遇到外星文明。如果哪一天，人类真的发现了外星种族，是希望遇到一个以合作为基础的文明，还是一个也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宗旨的侵略性种族？”

“这……恐怕不是人类能左右的吧。”

“当然，但人类决不能停止前进的步伐，故步自封只会自取灭亡，只有不断地进化，成为真正的星空种族，才能将人类这个种族延续下去。而帝国呢？帝国正在变成一个极度内卷的封闭体，帝国高层热衷于争权夺利，压榨殖民星球，已经开始丧失拓展星空的雄心。”

“我承认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汤米说，“下一步，你们是不是准备颠覆帝国？”

“不，虽然自由联盟的科技实力已经全面超越了帝国，但自由联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不崇尚武力，自由联盟武装力量的使命只有一个，保卫我们的人民。”

“塔因好像并不是自由联盟的属地。”

“我们不会放任帝国屠杀无辜的人类同胞，”女人肃然道，“听着，这绝非干涉帝国的内政，如果自由联盟放任帝国肆意屠杀人民，自由联盟和帝国又有什么区别。自由联盟从诞生的那一刻起，立国之本就是要让每个人尊严地活着。”

“帝国会报复的，”汤米摇摇头，“你们不可能一直驻扎在塔因，你们一旦撤离，帝国军就会卷土重来。”

“他们当然会来，但他们会发现塔因上已经空无一人。”

“你说什么？”

“我们会带走想跟我们一起撤离的人。汤米，银河系是个很大的地方，当然，这都是自愿的，我们绝不会强迫任何人跟我们走。”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帝国将永远无法追踪到自由联盟的行踪，这也是对帝国的一个警告。自由联盟不会主动挑起战争，但自由联盟绝不会坐视帝国肆意屠戮它的人民。”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是阿赫希望告诉你的，”女人说，“这就是我们的回报，汤米。对利伯蒂人来说，真实是最珍贵的礼物。”

这时，汤米突然看到罐子里的卡睁开了眼睛，她舒展着身体，仿佛刚从睡梦中苏醒。她的目光落在了汤米脸上，柔和温暖的目光里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她醒了？”

女人走过去，伸出手抚摸着罐子，脸上是盈盈笑意，“是的，她没事了。”

“她会心灵感应？”汤米问。

“是的，”女人说，“这是利伯蒂原生文明特有的能力。”

等等，仿佛有一道闪电在汤米脑中划过。离开了地球的支持，利伯蒂人到底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他们必须学会在海洋里生活……利伯蒂拥有强大的基因编辑技术，她们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越来越多的碎片逐渐连成一幅完整的图像。

他指着罐子里的小精灵，“这……这才是人类……对吗？”

女人点点头，“你终于猜到了。是的，罐子里才是我们的本体，你看到的这具躯壳都是原生人体的克隆体而已，我们通过心灵感应来控制这副躯体。在净化战争中，帝国摧毁了我们的陆地殖民地，但我们真正的家园早就搬到了深海里，我们活了下来。在净化战争之前，我们就通过基因改造技术将自己改造成了适合在深海中生活的新人类。”

“我早该猜到的，卡本来就是阿赫的一部分，”汤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你们真的把自己改造成了异类……”

“你错了，我们并不是什么异类，我们只是遵循了自然的演化方向而已，”女人摇摇头，“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在宇宙中任何一个角落都适用。”

汤米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阿赫希望你能跟随舰队撤离，你将有机会去很多星球，见到很多迥异的世界，”女人最后说，“第一批撤离舰队今晚就会启航，你还有时间好好考虑考虑。”

尾 声

地球，公元1835年。

为莫里奥里人送行的兄弟部落的后裔们派出两批总计九百名毛利人战士先后来到了查特翰岛。他们宣布占领此岛，所有的莫里奥里人都将是毛利人的奴隶。在莫里奥里人的议事会上，莫里奥里人决定以和平、友好和分享的建议来与表亲们达成共识。

一个莫里奥里人幸存者回忆说：“（毛利人）开始杀我们，就像宰羊一样……（我们）都吓坏了，逃到灌木丛中，躲进地洞里，逃到任何可以躲避我们敌人的地方。但这都没有用；我们被发现了并被杀死——男人、女人和小孩，一股脑儿地被杀死。”

一个毛利人征服者解释说：“我们占领了……是按照我们的习俗，我们还捉住了所有的人。一个也没有逃掉。也有一些从我们手中逃走的，这些人我们抓住就杀，我们还杀了其他一些人——但那又怎么样呢？这符合我们的习俗。”

——摘自《偷窥社会学家的书桌》2011年版

毛利人烹食了数以百计莫里奥里人的尸体，并把其他所有人都变成奴隶。

1933年3月19日，最后一位莫里奥里人汤米·所罗门去世。①

①卡是古埃及神话中对一种灵魂的称呼，卡和巴结合，形成完整的灵魂阿赫。——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