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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音烛

2024-12-28张有为

科幻世界 2024年10期

老城区的街道潮湿而拥挤,劣质的霓虹灯毫无节奏地闪烁着。

屋里光线很暗。田枫老人独自坐在墙角处的轮椅上,嘴角隐约带有笑意。床边侍立着一个人形机器人,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老型号,还是少女的外形,皮肤破了几处,露出些许电路。

我见过眼睛里有神采的机器人,据说培养那种程度的机器人需要足够优秀的训练师。但很明显,这个机器人的目光是呆滞的。

我是若水集团的实习生,“流年忆”是若水集团推出的记忆工程,能为委托人提供记忆提取、加工和储存等服务。记忆质量很依赖委托人的精神状态,由于遗忘,提取出来的记忆通常都不太完整。

田枫老人是我们“流年忆”项目的委托人。据邻居所言,他五年前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饮食起居由人形机器人照料。

田枫的记忆以立体电影的形式投满了演示空间。

现场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前辈说那就是若水集团创始人张若水,平时的项目他一般不会出席。

晚年。

月朗星稀,依稀可以听见蝉鸣。海浪一阵阵拍打沙滩,深色的印子以不同的形状重现又默然淡去。环境的各个部分相互配合,演奏着也许是来自肖邦的钢琴曲。

灯塔摇摆的光线不时照见一叶小舟起伏。老人或许累了,放下船桨倚在船头,面对星空,不知想到什么……

我感到疑惑,田枫的居所我们去过,那潮湿而黑暗的环境简直和演示的记忆沾不上半点关系,何况不论是秋蝉、繁星还是海浪、沙滩,现如今都难以找寻。或许这就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不同之处,他们有的只能生活在现实凌乱的碎片里,有的也许可以全身心投入惬意的幻想中——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真真假假有有无无,对于个人的记忆原来也没有那般重要。

——那封信

中年。

演示空间奇妙地分裂为画风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左半部分是我熟知的环境。窗外高楼林立,建筑层次分明,各式交通工具在空中穿梭来去。咖啡馆内暖色调的灯光,配上投影乐队的慢爵士,一派繁荣景象。田枫看起来精神矍铄,只是头发白了一半,眼睛里藏着深色的海水,笑容带几分沧桑。此时,一个人走进咖啡厅坐在他对面——竟然是张若水!

我不禁看向身旁的张若水,他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演示空间,仿佛也在自己的脑海中摸索着那段记忆。

田枫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紧贴桌面挪到张若水面前,后者将信封郑重地收入衣服内口袋。

两人沉默许久,然后开始对话。对话没有声音,或许田枫已然忘记曾经说过什么。

就在这时,演示空间的右半部分竟有人语传来。

右半部分的环境很像以前看过的老电影,山林小道旁,秋日红叶纷飞,客栈门口酒旗斜支着,店里稀稀拉拉散着些打尖儿的过客。

中年田枫身着粗布衣衫,腰间悬一把生锈的铁剑,进店吆喝着来两壶酒,随意点了几盘下酒菜,自顾吃了起来。

不久,一驾马车停在店门口,从车内下来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赫然便是张若水。下车的时刻竟与左半部分进咖啡馆的时刻相同。

两人面对面自顾喝下几碗酒,张若水抬头道:“退隐江湖,嗯,说来倒逍遥。”

“确实逍遥。”

“总不能就这样走,说来我欠你的太多,车里我给你备了一箱银两,你收下,作为告老还乡的本钱。”

“既是告老还乡,哪里需要本钱。那箱蠢物太笨重了,简直累赘,麻烦你再运回去。”

两人碰碗,各自饮尽了一壶酒。

田枫站起来道:“时候不早,我走了,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张若水拍拍前胸——左半部分的张若水也拍了拍放置信封的位置——道:“人力所及,一定赴约,保重。”

虽然两部分的装扮不同,但田枫离去时留下了相同的背影:身形稍微有些佝偻,脚步却无比坚定……

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

什么样的人可以生活在童话里?

现场的数十双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若水。他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道:“这是我的老朋友,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流年忆’和若水集团……先往下看吧。”

只要主观意识到位,生活本身就是艺术。

——那封信

青年。

江上烟雨蒙蒙,江流还不见大浪,但俯瞰流势隐然可见一场巨大的波涛正在酝酿。

渔船被改造成了科研用船,田枫脑袋上接满了各种传感器,笑着坐在甲板上。一个少女斜倚在一旁分析数据。

我见过她这张脸,一时竟不敢确认。她和田枫居所的人形机器人虽然外形相同,但给我的感觉简直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刚才见到的只是个服务型机器,而此处的少女眼神灵动,举止透出说不尽的优雅。如果不是颈后的芯片槽,我敢笃定地说她是与我们一样的人,甚至比我们更像人。

通信设备里突然出现青年张若水的声音,“喂,老枫子,气象显示马上有暴雨加大风,你就偏要在这个时候跑到船上搞数据吗?”

田枫悠然道:“只有在相对恶劣的环境下人脑才会产生足够大的波动,这样得到的数据用于研究才最有效。你要想掌控人的记忆,总得先彻底了解人类情感的生物学机制。”

“老枫子,真不要命。”

“我倒担心情感刺激不够。当年谢公波涛中独立船头泰然自若,希望我不要太镇定的好——你觉得我的定力比东晋谢安怎么样?”

“嘿,犹有过之吧,可惜定力差的不敢来——你会游泳吧?”

“不会。”

这时一旁的少女说话了,“枫哥,你说我们这回瞒着师父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江教授还是很开明的,她不是常鼓励年轻人带着科学的热情多出来闯吗?就算先斩后奏问题也不大。”

正说着,大风挟第一浪奔涌而来,渔船开始上下跃动。田枫坐好道:“准备收集数据。”

“暂时波动不大,离目标数据值还很远。”

江浪一阵一阵,船头有江水溅上甲板,雨滴变得豆大,敲击船舱如同贝多芬的交响曲。

仪器“嘀”了一声,“未达到目标值。”

风向发生变化,江流随之愈加混乱。渔船左右偏斜,不时被抛到空中又落下,如同加勒比海中的一片叶子。

“嘀,未达到目标值。”

田枫强迫自己想象出最坏的结果,在回忆里找寻对水最深的恐惧。

“嘀,未达到目标值。”

无规则的风吹散了左侧的江浪,却在右侧掀起一面高墙,气势汹汹,似要吞噬一切。巨浪敦实地砸向船身。船翻了。

“嘀,未达到目标值。”

仪器依然附在田枫身上,他的身躯无助地在江水中翻滚飘摇,如同流水中的落花。一双细嫩的手蓦然从身后扣住他的肩膀,顺着江流游向岸边。

谁也不知道江水中有些什么,田枫突然感觉身后被推了一下,像是有块石头撞上他们。

田枫吐完了腹内的水,看向那少女形态的机器人,却见它眼神空洞,端坐在石头上望向他,“您好,我是A64号人形机器人,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闪电照亮了少女机器人的后颈,储存芯片已被砸烂,露出些许电路。她失去了自己,更彻底忘记了田枫。

雨滴落入江水留下层层涟漪,徐徐淡去,渐渐被新的涟漪掩盖。雨水拍打在田枫脸上,隐隐刺痛,远处传来阵阵雷鸣。

“嘀嘀,已达到目标值,情感波动剧烈,正在保存数据……”

记忆在时间中消逝,就像眼泪在雨水里隐没。

——那封信

短暂的空档后,演示空间像是搭起一座戏台。

地面云雾缭绕,灯光接连变幻。倏然间铙钹声响,三弦悠扬,俨然是昆曲腔调。一众贴旦持白伞登台,一步一摇,一颦一笑,端庄素雅,伞阵如花。

青衣白衣二旦细软头面上介,却是上演昆曲《白蛇传》断桥一折。字字圆润清晰,声声婉转动人:

千年等一回

此情无——悔

是与非问谁

恩爱化成灰

泪在飞,泪在飞

化作一江滔天水——

我问前辈为什么会插播一段昆曲。他说没有插播,现在还是正常的记忆播放,或许那本就是田枫意识的一部分。

少年。

田枫出现在空间中央,看起来腼腆又青涩。他站在门口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

“江教授好。”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知识分子形象呈现在演示空间,她看起来早就过了退休的岁数,说话一字一顿吐词清晰,声音听来略有颤抖,却有着平易近人的优雅。

“坐,什么事?”

田枫踌躇半晌,开口道:“我……可能爱上了您训练的AI。”

江教授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缓缓道:“A64?你是想问她有没有感情,你怕爱错了对象?”

田枫微笑着,没有说话。

“年轻人,你去爱,难道是为了要别人爱回来?你的基因里有四个字母,她的算法里有两个数字,所以你们待在一块的时候感觉就不好了?不要以为被爱的人幸福,爱的人才幸福。你不要来问我,问你自己,只要你的感情是真的,不要想太多。”

田枫沉思半晌,起身鞠了一躬,“多谢导师指点,晚辈告退。”

江教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亲和地笑了笑。

田枫乘电梯到研究所的天台,那少女倚在栏杆上等他。晚云淡淡,和风微微,天空繁星点点,竟然还舞动着绚烂的极光。这一带是不可能出现极光的。

她的头发在晚风中轻轻浮动,“喂,你去找我师父了?你担心我的行为都只是程序的运转?”

“我只是担心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但你现在能看见我,将来会记得我。你会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时的情景,记得我们一起完成的每一个项目,记得我洗发露的香气,记得相拥的触感。”

“但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是A64……”

“不,我是说名字,像人一样的名字。”

她望向天空的极光,缓缓道:“师父也总让我给自己想一个名字,她希望我像人一样活着。我自然跟师父姓,我姓江。也许我可以活很久,只要芯片的数据在,说不定会有机会见证千万年后的灿烂文明。但就算到那时,我依然会记得你,我会永远记得你——我叫——江忆枫……”

追求长久的归于短暂,誓要铭记的终将忘却。

——那封信

演示空间暂停。

张若水凝望半晌,仿佛在记忆的尽头捞取模糊的往昔。他整理思绪道:

“田枫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们一起放牧,一起读武侠,一起逃学抓鱼,还一起幻想了一个存在于孩童想象中的世界。村里的大人都说我们是全村最奇怪的俩孩子,但田枫比我更奇怪,或者说更有意思。

“他经常一个人发呆,神色忽而忧愁,忽而恍然,忽而莫名其妙笑出声。他若要去做什么事那一定是一般人想不到的。我记得在一个雪天,他带全班同学逃课出去堆雪堡,雪堡只堆成了底座,他却被停学了三天。有一次在参加三好学生拉票演讲时,他声称不要给他投票,因为他要进行一场心理学实验,想通过最后获得的票数来分析这句话对同学决策的影响。最后他竟然评上了,但他自己也没理清楚这场套娃实验的逻辑。还有一次,我们躺在小溪旁看星星,他竟突然哭起来,说世界太精彩,但能理解这份精彩的人又太少。他说等他老了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回忆。我说那我们要把握住那个回忆。

“大学之后我们一起搞科研,研究脑科学,研究AI,研究人的记忆,我们希望等自己老了可以切实地拥有那份记忆。后来研究有了成果,我出来开公司,他留下来继续研究。我几次邀请他跟我一起,他说应付不来太多世俗的东西。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研究见了底,以他的能力再挖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正在计划退休,带着小江的躯壳去老城区住着清静,临走时给了我一封纸质的信,纸质是一种情怀吧。”

张若水从衣内口袋摸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取出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平铺到桌面上。

委托书

张若水:

为了有法律效力,我装模作样给你写一份委托书,免得你麻烦,毕竟到时候我大概率会被当作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人也确实不会清醒到哪里去。

本人委托若水集团在临终前留存我的记忆,此段记忆其后任由张若水处理。

委托人:田枫

老水货:

写你的全名真是别扭。

世界很精彩,我希望多一些有趣的人。

人们终其一生都有自己追求的目标,各式各样的理想填充生命不同的阶段。现实与理想之间往往充斥着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执者失之,为者败之,追求长久的归于短暂,誓要铭记的终将忘却。

有和无可以构建世界,就像0和1可以开创时代。存在的尽头是消散,但消散之前我们最后剩下的是记忆。我们半生都在研究这玩意,但记忆也不是固态的,流年似水,水虽善利万物,也会流失、蒸发。记忆在时间中消逝,就像眼泪在雨水里隐没。

并不是单纯地储存就足够驾驭液态的记忆。它太容易丢失了,需要有意识地再加工一次。人们说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而我认为,只要主观意识到位,生活本身就是艺术。

你离开研究所之后,我一直在尝试用艺术手法处理自己的现有意识和过往记忆。现在我已经在现实意识之外创造了一个江湖意识,比方说我们待会儿在咖啡馆见面,谈退休的事情,产生的一个平行意识是你我将在客栈会面,我从此退隐江湖。

我的记忆也更有意思了,比如说我和小江在天台见面的那一晚,我给天空加上了极光!我还给一些桥段增添了配乐,在几段记忆之间搭台唱了几折应景的昆曲、京剧。

你担心记忆失真?那什么是真呢,是被遗忘得七零八碎的细节,还是回忆中此时此刻的真实情感?江教授说过,只要你的感情是真的,不要想太多。细枝末节的真真假假有有无无,对于个人的记忆原也没有那般重要。

老城区的环境着实糟糕,像赛博朋克电影似的。人老了,我说的去享受清静,其实是准备删除现实意识,只留下那个幻想的归隐世界。那是海边,有海鸥,有蝉鸣,有灯塔。我曾经在江水里掉落了东西,江流会汇入海洋,在海边我或许能够获得精神的安宁。我会因此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等时候快到了,我的机器人会通知你的。

据说人临死前脑海中会播放自己的一生,被称为走马灯。走马灯也叫仙音烛,是用来在传统节日烘托气氛的,灿烂而华丽。我离去时也会灿烂而华丽。

老枫子

童年。

天空灰蒙蒙的,灰色的一端连着远处化工厂的大烟囱。麦田的另一个方向有连绵的远山起伏,山前稀疏地散着几所小平房。

麦田边两个牧童坐在牛背上,一个拿一本武侠小说,另一个握一把用竹子削成的牧笛。

“大水货,你说天一直都这么灰吗?”

“小枫子,说不定别的地方天是其他颜色,绿的、红的、紫的,谁知道呢?”

“我觉得或许山的那边天的颜色就不一样了,说不定是蓝的。”

“要是能过去看看就好了。”

“走。”

“那么远,怎么去?”

“我们飞过去。”

一阵劲风袭来,掀起千层麦浪,两个牧童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竟然真的飘了起来。

他们张开双臂,自由地翻滚着,兴奋地叫嚷着,掠过翻涌的麦田,掠过金黄的油菜花,掠过紫色的薰衣草,飞向远处的山峦。

他们一直飞,飞到天空变蓝。

小雪说文

时间和记忆是科幻小说中较为常见的主题。如何将这种常见的话题写出新的内容,是比较考验创作者能力的。本文的小作者通过“仙音烛”这个点子,结合“走马灯”的特性,以记忆展示的形式将一位老人“灿烂而华丽”的一生呈现了出来。在“展示”的过程中,作者还通过“记忆修改”等相关技术,为老人一生中不同阶段的记忆赋予了各式各样的风格,沧桑、“武侠”、闲适……各不相同,正是“走马灯”的样子。作品的不足则在于故事中核心创意的创新性,虽然“仙音烛”的展示方式有一定的亮点,但关于记忆修改的点子可以再进一步做思考和提升。总体来讲,这篇小说为经典的科幻设定找到了一个比较独特的表述方式,这种在叙述上的另辟蹊径是值得肯定的,也是值得同学们参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