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心观”:一种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方法的破与立
2024-12-26王静静
摘 要:20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柯文提出“中国中心观”,用“以中国为中心”的方法,从中国历史语境出发,研究中国现代进程中的重要议题,这一观点为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方法。但深究其内在构造,“中国中心观”在突破“西方中心论”中的“冲击-回应”“传统与近代”“帝国主义”这三种模式时,却没能排除其先天的西方研究立场,在讨论中显示出其视野的限定性。因此,“中国中心观”更多地应被视为一种进行中的方法论,而非结论。
关键词:柯文;中国中心观;方法论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2-1101(2024)06-0064-06
收稿日期:2023-10-04
基金项目:2020年安徽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SK2020A0040);安徽财经大学教学研究重点项目(acjyzd2022033)
作者简介:王静静(1989-),女,安徽颍上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鲁迅研究。
China-centered Approach:Breaking and Building ina" Research Method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WANG" Jingjing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Media,Anhu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Bengbu,Anhui" 233030,China)
Abstract: In the 1980s,American scholar Paul Cowen put forward" the" “China-centered approach”,and tried to study important issues incourse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from the historical context by using a “China-centered”" method.This view has provided a new research method for the stud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era.However,when probed into the inner structure,it fails to exclude its innate western research position and shows the limitation of its vision in the discussion in breaking through the three modes of"" “impact-response”,“tradition and modern” and" “imperialism” in the “western-centered approach”.Therefore,the “China-centered" approach” should be viewed more as a methodology in progress than as a conclusion
Key words:Paul Cowen;China-centered approach;methodology
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期间,美国学者柯文的《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十九世纪中国之改革》《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等论著陆续出版,随后这些论著的中译本渐次在中国传播开来。其中,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的《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以下简称为《在中国发现历史》)对中国史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柯文在这本著作中提出的“中国中心观”,不仅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引发了关注,并伴随着新时期文学“向内转”——即研究观点、研究方法、研究材料等一系列文学研究内外因素都开始“向内转”的倾向,参与了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现场。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而言,柯文的“中国中心观”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突破了“影响-接受”的单向文学发展模式和阐述模型,突出并重视各个国家或区域文学自身的主体性和内在发展逻辑。在这一观点的参与或影响下,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涌现许多新见。但同时也需注意到,随着学界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深入,“中国中心观”的自限性也逐步显现。因此,重新辨析这一观点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作用就显得十分有必要。
一、20世纪80年代“影响-接受”的研究方式
20世纪80年代的国内史学界,“‘在中国发现历史’一语几成口头禅”[1],国内学者也肯定这一取向的理论批判作用[2],认为它“给‘西方中心主义’占支配地位的美国中国史研究领域打开了另一扇透视中国的新视窗”[3]。随着《在中国发现历史》一书中译本在国内的传播,其影响也随之由中国史学界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扩展,将之用于“评价‘民族风格’与‘外来影响’之关系”[4]。
“在中国发现历史”之所以能够在国内引发史学界的广泛认同,并突破原有研究领域,进而在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施展其影响力,主要缘于其核心观点“中国中心观”所拓展出来的阐释空间。中文译者林同奇在该书的译者代序中将“中国中心观”描述为“以中国为出发点,深入精密地探索中国社会内部的变化动力与形态结构,……从社会内部按照这些社会自身的观点探索其历史进展”[5]。用国内研究者汪熙、王剑、陈君静等的观点来概括,“中国中心观”即是强调从中国的内部因素出发,用中国自身的理论去研究中国已发生、正发生的历史和现实。
在当下的文学研究视野中,从中国历史、中国实际出发研究中国问题,已成为相关领域研究的基本共识。但于此之前,新时期文学研究在以西方观点为中点的研究背景影响下,更多地是使用西方文艺理论来研究中国文学现象,并形成了一种可概括为“影响-接受”的研究方式。20世纪50年代,美国史学界关于近代中国史的研究主要受“西方中心主义”统辖,代表人物为“哈佛学派”的费正清、列文森和佩克等,他们认为“中国社会长期以来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循环往复,缺乏内部动力突破传统框架,只有经过19世纪中叶西方冲击之后,才发生剧变,向近代社会演变”[5]5。“影响-接受”研究方式具体包括三种解读中国历史演变逻辑的模式:“冲击-回应”模式、“传统-近代”模式、帝国主义模式,其中,“冲击-回应”模式是整个“西方中心主义”的基础。在《美国与中国》《东亚文明史》等著述中,费正清阐述了“冲击-回应”模式的含义,认为传统及近代中国社会长期处于停滞状态,缺乏内部原生动力,停滞状态周而复始,趋于稳定,而西方入侵,在给传统中国社会带来深重磨难的同时,也为其转型提供了契机。“这种近代化的过程,就是中国对西方冲击回应的过程。”[6]“冲击-回应”模式广泛影响美国史学界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如保罗·H·克莱德、伯顿·F·比尔斯等的东亚文化研究,其理论根基即是“冲击-回应”模式。
新时期以来,“影响-接受”研究方式不断作用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衍生出众多研究路向。如,将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同外国作品进行比较研究,使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存在主义等西方理论阐发中国现当代文学,讨论西方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对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的影响,以及探讨俄苏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对现代以来中国各时期作家作品的影响等,也有研究者从小说、诗歌、散文、话剧等文体形式入手,讨论外国文学对这些文体的广泛影响。
已有研究成果极大拓展了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领域,对于一些具体问题也提供了新的研究观点和研究思路。然而,重新梳理同时期国内的相关研究便不难发现,早在20世纪80年代陈思和就已经提出要从整体上去把握现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无法从某一种可能性中引申出什么规律来”[7]。唐弢更是直接对“影响-接受”研究方式提出质疑,指出虽然现代文学受外国文学影响较大,“但传统影响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8]。王瑶在《中国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中国现代文学与外国文学的关系》等系列论文中,也反复阐述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和发展不只受外国文学影响。
这表明,早在20世纪80年代,陈思和、唐弢、王瑶等学者即已指出“影响-接受”研究方式的有限性:仅强调西方文艺理论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遮蔽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对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继承与发展,无法从整体上去理解中外文学之间的相互作用。既然以“冲击-回应”模式为基础的“西方中心主义”在解释中西文学关系上具有局限性,那么,如何破除“西方中心主义”局限性,更好地解释中西文学关系,就成为中西史学界、文学界所面临的共同课题。
二、破:美国史学界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三种“西方中心主义”模式
经历越战失败、水门事件丑闻冲击之后,美国本土反战、反种族歧视、女权主义等社会浪潮涌起,美国史学界部分学者开始对美国与西方文明的精神价值产生怀疑,对西方“近代”历史发展的整个道路与方向产生动摇,引发了对美国研究中国近代史采取以“冲击-回应”模式为基本内容的“西方中心主义”的挑战,最终激发“中国中心观”20世纪80年代在美国本土的兴起。柯文即是这批学者中的代表者。
柯文反对把非西方社会的历史视为西方历史的延续,倡导以中国本身为出发点,深入精密地探索中国社会内部的变化动力和形态结构。在《在中国发现历史》一书中,柯文对数十年来美国史学界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三种“西方中心主义”模式,即费正清的“冲击-回应”模式、列文森的“传统与近代”模式、莫尔德与佩克的“帝国主义”模式进行了批判性总结,对以“冲击-回应”模式为基本内容的“西方中心主义”展开了针对性的反驳,并首次对“中国中心观”作出了明确详细的描述。
首先,柯文总结了美国史学界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三种“西方中心主义”模式。一是“冲击-回应”模式,其主要观点为19世纪之前的中国历史是混沌静止的无序循环,19世纪之后,由于西方的入侵,中国的历史循环被打破,进入西方的现代化发展框架。二是“传统与近代”模式,与“冲击-回应”模式观点大致相似,只是相较于前者更为具体;以“近代”或者说是“近代性”这一西方意识形态来衡量中国在19世纪以后的发展,即中国19世纪之后的历史发展要在西方语境中的“近代”中才能成立。三是“帝国主义”模式,其观点主要是基于前两个模式之上的反思,认为西方帝国主义造成了中华民族的百年灾难,是中国历史无法向前、无法进入西方语境下的现代社会的祸根。
然而,无论是持有“西方现代力量促进了中国发展”的“冲击-回应”模式与“传统与近代”模式,还是断言“帝国主义阻隔了中国历史进程”的“帝国主义”模式,尽管观点看似大相径庭,实质却是相同的,它们同属“西方中心主义”研究模式。在它们看来,中国的近代史是西方影响下的近代史,中国近代史进程的主动性或者说是内在驱动力最终落脚在西方的历史发展中,西方是历史前进的核心,中国近代史的进程围绕着西方的近代化进程进行,近代史之外的中国历史也应随着西方历史的变化而发生变化。换句话说,即它们都认为中国自明末清初以来的历史进程是由西方近代历史的外在刺激生发而来的,必须基于这一论述前提,中国的近代史进程才能得以言说。
其次,柯文对这三种“西方中心主义”模式进行了质疑。针对“冲击-回应”模式,柯文认为中国近代历史进程中的不少事变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与西方冲击有一定关系,但不能把中国近代以来发生的变革全部归因于西方的“冲击”,这样提问和归因都会导致对中国近代社会变革的理解过于片面,对中国传统问题的理解也趋于单一化和表面化。在他看来,“冲击-回应”模式的支持者过于关注中国近代史中与西方有关联的历史侧面,未能充分阐述历史的复杂内涵,有些事变在相当大程度上是对内部因素作出的回应,却被过多地说成是对外来冲击作出的回应。为了说明中国“对西方挑战回应不力”,他们反复使用“明显的惰性”这一说法来歪曲“19世纪中国与西方世界没有关联的侧面(诸如中国的政权结构、社会、经济与思想等方面)”[5]3。
在谈到20世纪80年代西方对现代中国的冲击时,“冲击-回应”模式忽略了近代西方本身就是一个复杂个体,“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发生巨大的变化。鸦片战争时中国所遇到的西方,和20世纪20年代、30年代时对中国思想、政治生活发生如此重大影响的西方,同样都是‘近代西方’,但是两者之间却存在着巨大差别”[5]4。遵循这个逻辑,柯文认为“‘作为整体的西方’从来没有对任何社会产生过任何冲击”[5]5。
针对“传统与近代”模式,柯文将受“传统与近代”模式影响下的19世纪美国史学界对中国历史发展的看法概括成在接受西方力量的刺激之前,中国的历史是静止不动的,一直处于西方阐释框架下的“传统”社会。而中国只有通过西方的刺激才能从静止落后的“传统”中走出来,走出来的“结局必然是按照西方形象改造中国文化”[5]64。换句话说,从“传统”中走出的中国必然要进入到西方已经经历过的、设定好了的“近代”的历史发展模式中去。“传统和近代”模式在某种程度上是西方解释其历史进程的理论框架,并被直接套用到19世纪之后对中国近现代史的认识上。
在辨析“传统与近代”模式时,柯文一方面借用20世纪70年代美国汉学家史华慈的观点,说明“传统与近代”模式只能让研究者在落后与先进的两极之间定位中国现代历史进程,排除非落后与先进的可能性,认为它是用一个固定概念尝试去概括性质各异的独立个体。并且,“传统”这一概念在中西方语境中的含义也不尽相同,主观上,“14世纪的法国和10世纪的中国这样不同的文化,我们很难想象它们的居民会感到自己是生活在同一类的社会里”[5]90。客观上,“如果一定要说这两个文化有什么共同点,我们最多只能说它们都不是‘近代的’。可是这种说法就好像在说鱼和鸟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不是猴子。用一个东西不是什么来给这东西下定义……在分析事物时却是一种废话。”[5]90另一方面,在西方话语中,“近代性”是其种族中心主义的外现。相对来说,西方是进入近代化较早的国家,但过早进入并不代表它的近代化模式就是范例。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其近代化模式自身还处于持续变化发展中,更重要的是其近代化经验也并非是全球化和普遍化的(在今天看来尤为如此)。而西方之所以有以其自身为中心的倾向,是因为他们“来自蒂普斯所谓的‘近代化理论中根本的种族中心主义。……认为自己对近代状况的了解已着先鞭,其自然倾向是把自己的经验普遍化”[5]91。“近代化”只是历史进程,不能是衡量中西不同地域历史进程的标准,如果只用西方历史的“近代”标准去界定中国历史的“近代”发展程度,注定是无效的。
针对“帝国主义”模式,柯文指出19、20世纪研究中国历史的美国学者使用这一模式是受到了中国学者的影响,“一些思想比较激进的史学界成员从毛泽东的著名论断‘中国近代史是一部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反对中国独立与发展资本主义的历史’得到启发”[5]106,并认为“它是鸦片战争到共产党胜利这一个世纪中中国种种问题的最后根源”[5]106。相较于“冲击-回应”和“传统与近代”这两种以西方为中心的模式,“帝国主义”模式这种研究方式在某种程度上靠近了中国近现代史的历史真实,它借鉴了毛泽东对中国近现代史的论断。但是归结到结论上,还是和“近代一样是西方意识形态的呈现,只是前者是一种幻想,……一副消除心理创伤的止痛药膏,给中国人带来感情上的安慰,……中国人感到在19、20世纪蒙受了强烈的羞辱,需要找一个比‘近代史’更加具体的对象来发泄这股怒气。”[5]108费正清也指出:“‘美国人常有一种内疚感’,……佩克‘最关心的并不是理解中国的现实,而是反对美国帝国主义’。”[5]114这里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帝国主义”也只是西方史学界自己对自己的审判和责难,中国只是作为它反省自身的镜像而非主体存在。
柯文对“帝国主义”模式提出两点质疑,一是帝国主义强调其经济对中国经济的冲击,忽视了其他诸如政治、文化上对中国的冲击,并不能涵盖帝国主义对中国冲击的全貌;二是“帝国主义”概念本身的模糊性。帝国主义这一概念指的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完全的殖民,但19世纪末的西方与中国的关系,并非是完全的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这一说法显然并不符合历史真实。
三、立:作为一种方法的“中国中心观”
从“冲击-回应”模式、“传统与近代”模式到“帝国主义”模式,这三种用来解释中国近代历史的西方模式尽管都在尝试突破已有理论框架,但都在不同程度上暴露了各自原有的西方立场,陷入预设的理论框架之中。柯文所要突破的也正是这样一种先于历史真实而存在的理论框架,他试图构建的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近代史观。
为了避免把“中国中心观”也带入另一种预设的理论框架中,柯文在对“中国中心观”内涵进行详细阐释时,强调希望“读者记住我这里所探讨的现象实际上更多地只是一组趋向,而不是某种单一的,界限分明的取向”[5]170,并进一步解释,“使用‘中国中心’一词时绝对无意用它来标志一种无视外界因素,把中国孤立于世界之外的探讨这段历史的取向;当然我也无意恢复古老的‘中国中心主义’(Sinocentrism),即含有世界以中国为中心的意思。我是想用‘中国中心’一词来描绘一种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取向,这种取向力图摆脱从外国输入的衡量历史重要性的准绳”[5]211。柯文一直在强调“取向”或“趋向”,也即是说,他无意于再造一种新模式,而是引出另一种美国史学界探究中国近代史的可能性。柯文指明这条新路径的主要内容是从中国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去研究中国的问题,并对中国问题作了补充说明,一是这些问题应是中国人在中国所经历的,二是衡量这些问题的标准也是中国的,而不是西方的。
柯文指出,“中国中心观”的第一层涵义是明晰何谓“中国的问题”,他给出了“中国人在中国所经历”即为“中国的问题”这一解释,即用中国人的立场去发现中国的问题。这一观点有其合理之处,但是否一定要“在中国所经历”,值得商榷。“中国人在中国所经历”显然未关注到只要是中国人这一主体所经历的问题,无论是不是在中国经历,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反作用到中国自身。举例来说,一个中国人不管是在中国接受西方文化,还是在西方接受西方文化,最终都会反作用到自身甚至中国,因此都应算在中国问题的范畴之内。在中国近现代初期第一批开眼看世界的人、五四一大批留学西方的人,为了更好地解决中国近现代化中的现实问题,他们学习西方,研究西方,用西方视角反观中国问题,他们在西方经历的中国问题同样也是中国问题。
“中国的标准”是“中国中心观”的第二层涵义,即衡量中国问题历史重要性的准绳应也是中国的。柯文认为,西方史学者在讨论中国近现代史问题时应该依照“中国的标准”。何谓“标准”?一般来说,标准是范例,是人们行为处事的规范。但“中国的标准”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中国近现代化的进程中出现了许多种问题,每种问题都有相对应的标准去衡量。同时,问题也是不断变化着的,有些问题在一定历史进程中是问题,但放在另外一段历史进程中它的影响也会跟着改变,可能会由问题转变成原因或引发正面的结果,这些不确定的因素都影响着中国标准的准确性。再者,就中国标准本身来说,要判定问题,仅就一种标准也并不能完整地辨别、判定发展着的中国问题。
于此,柯文在《在中国发现历史》一书的最后部分对“中国中心观”进行了进一步细化。他仍然强调看待中国的问题要从中国立场出发,用中国的准绳去衡量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同时将中国立场具体化,把中国问题按照横向区域分成不同的省份来区别对待,纵向上则分解成不同的阶层,从上层与下层的角度去分别对待,并引入社会学的分析方法,也即跨学科的方法去解释中国近现代史问题。
面对西方史学界对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柯文通过辨析“西方中心论”研究方式中的不合理之处,建构起“中国中心观”研究趋向。但限于论述框架和论述视野,“中国中心观”内部还有许多互相排斥的部分,因此正如柯文所说,“中国中心观”也只可能是一种趋向。
四、“破”与“立”之间的治史之法
在柯文看来,“中国中心观”目前仅可作为他在尝试解释近现代中国问题时生发的一种从中国视角看待中国问题的研究趋向。研究趋向并不等同于研究结论,前者在发展变动之中,后者则已有定论。换句话说,这一研究趋向其实也是柯文在提出“中国中心观”时所呈现出的研究方法,也即是他在从破析“西方中心论”到建立“中国中心观”这一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思考问题的方法。
事实上,《在中国发现历史》一书最主要的启示也在于此,它提供的不仅是一个思考中国问题的角度,也包括这个角度如何成立的方法。柯文在书中首先对美国史学界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三种“西方中心主义”模式逐个地进行概念梳理和观点分析,在此过程中大量引入美国史学界相关学者的观点,既有支持方,亦有反对方。其次,概括性地呈现多位当代美国史学界研究者的代表性观点,在此过程中还适时穿插了自己对一些观点或论说的评述,并在每次评述中加入“中国中心观”的部分构想。最后,经由“‘中国对西方之回应’症结何在?”“超越‘传统与近代’”“帝国主义:是现实还是神话?”三部分内容完成对这三种“西方中心主义”模式的辨析,提出最后的观点——“走向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史”。
“中国中心观”本身并不具有独创性,越战后的美国史学界已经在慢慢酝酿相似的情绪和论点。它对中国史学和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意义在于经由呈现、辨析、批评之后,给出了一种具有更多延伸空间的研究趋向,虽没有直陈结果,但指出了路径,余下的论说空间可交由后来者去填补和论证。
在《在中国发现历史》的序言中,柯文陈述道:“越南战争……揭露了美国在政治、道德、文化全面领先的神话,越南解放了美国史家,使他们也许是第一次,放弃了西方的准绳与西方衡量历史重要性的标尺,转向一种更加真正以对方为中心的史学,一种植根在中国的而不是西方的历史经验之中的史学。”[5]59-60由此可见,导致“西方中心论”最终失效的原因,是美国正在变化着的现实情况和社会境遇,即历史问题研究的依据应当是真实发生着的历史,美国正在经历越战这一历史事件影响并改变了美国历史研究者看待历史问题的角度。
但此逻辑仍需深究,越战改变的应该是美国本国的历史进程,影响的也应是美国史学界如何看待美国的历史问题。虽然去“西方中心”是越战影响中的应有之义,但由此推导出的“中国中心”趋向却并不是去“西方中心”的应有之义。柯文用真实发生着的美国的历史来引出中国的历史问题,很明显这种逻辑对应是越界和错位的,因为关于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无论是拓展还是重造,都理应是建立在对中国历史的把握和探究,以及对中国自身出现的现象的批判和体察之上。柯文用美国历史发生过的事件影响进入中国近现代史问题研究的当下,这样的研究方式本质上仍是“西方/东方”“不是/就是”这类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从史实到理论的中间环节被割裂,变成从模式到反模式再到新的取向框架这样一种循环的历史叙述方式。从“西方中心论”到“中国中心观”,柯文所要陈述的历史及其历史分析赫然俱在,但却又相互矛盾。不过,“从史实出发”[9],从历史纷繁杂乱的事实中选取一部分,探究其可能性,却也是历史研究者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之一。除去在“跨文化传播从可能的维度到现实的维度之间需要逾越的鸿沟”[10],无论是当下的历史研究还是文学研究,能借鉴的更多地应是“克服民族和种族的局限性……抛弃中心和边缘的观念”[11]。
柯文“中国中心观”的“立”,值得关注的不仅是他针对美国史学界研究19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的“西方中心主义”这一具体研究框架的质疑,从而构建他所认为的“中国中心观”,更多地是柯文能够从三种以“西方为中心”的论说模式中寻求突破,最后提出“中国中心观”这一由破到立的全过程。与其说“中国中心观”是一种历史研究观点的确立,不如说是一种研究方法的建立,是一种重新打开历史的正在进行中的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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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