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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现实的家园

2024-12-26蔡峰

山花 2024年12期

提香1514年创作的油画作品《圣爱与俗爱》讲述了爱神劝说美狄亚,要其帮助伊阿宋夺取金羊毛的情景。画面主体的两位女性形象与主题“圣爱与俗爱”相互映射,直击16世纪绘画的终极问题:对西方古典绘画的价值追问。依据《理帕图像手册》的记述,16世纪手持火焰的裸体女性与装饰华丽的贵妇人同时出现,往往被视为永恒价值与瞬间价值的对比。提香所处的时期正值新柏拉图主义盛行之时,因此,作品以拟像的方式比较阐述伦理原理与自然原理——以裸体像来表述“被时间揭开遮盖的真理”,这一方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种通过形象的差异化呈现构成画面的张力空间,从而形成思想间隙,并进行价值与观念阐释等方式,也正成为中国当代油画创作的一种方向。正如赵晓东近年来的油画作品,对“食物”和“儿童”形象的着重塑造,开启了他对生命意义与个体欲求的追溯。

先说“食物”。在我们以往的视觉经验中,食物的形象大多以脚注方式嵌入作品,服从于作品的整体叙事,较少出现以食物独立的价值指向所构建的意义空间。但在赵晓东的创作脉络中,对于食物的理解,不仅自成体系,也成为了解读他其他题材作品的密钥。他先于叙事的关注,构建了食物的价值指向:不止于食物所具备的现实性,更是在食以果腹的必要性与紧迫性中发起对欲望的探究。作品以浓烈的笔触、夸张的造型放大食物的“肉身”,在画面中赋予其更为重要的功能,以此联系食物的供养者——人。于是,关于对食物真实关系的审视成为了阅读其作品的关键。

虽然赵晓东极度推崇绘画的写实及其张力,但究其根本,还是无法戒断身体与绘画的撕扯感。他将食物、身体与绘画联系起来,在一个以图像构筑的虚拟世界中,将物象与生命及生命所带来的体验感相互纠缠,即欲望与生命的关系。不同于食物在隐喻中被消解,赵晓东的蔬菜瓜果、禽蛋腌肉借助写实技法被凝练地浓缩为对现实生活的欲望表述。

再说“儿童”。“儿童”题材,或者说“顽童”题材是赵晓东创作的主线,亦是其创作中持续最久的题材。如果说赵晓东对“食物”的关注本质上还是在于物的表述——一种经由对空间的思考而形成的空间关系,那么其对“儿童”的表现则形成了一种对混杂关系的梳理——即时间、生命等多种关系的叠加。在他作品脉络中,“儿童”是先于“食物”的存在,但是两者在自然逻辑中是相互依存的。人类对于生命的渴望是先温饱再到生育,并在“儿童”身上观照生命。或许,在画面中对儿童和食物的互文性表达,是欲望与生命体验在二维画面中的延伸与交错,当然也是自然规律中生命与欲望的彼此观照。

厘清了赵晓东从形象到画面的基本逻辑,便可清晰洞察其作品画面所试图构建的面貌。赵晓东往往以素描稿为底,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皴擦,反复皴擦覆盖调整,以形成一种独特的厚涂法质感。在《兄弟——愿者上钩》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笔触造成的肌理。此作品以中短线分割画面,却并不注重线描的清晰表达。错综复杂的线条将画面分割为形态各异的团块,团块又聚合为看似废墟的错落空间,这似乎隐喻着现实繁杂的生存环境。画面以七位年龄相仿的伙伴为主体,讲述了童年的野趣时光,旁边突兀地出现了两堆蔬菜,并被赵晓东以跳跃的亮色加以刻画,这看似与画面的主场景极度不吻合,但却与赵晓东的“食物”母题联系紧密,生存与欲望的隐喻关系呼之欲出。题为“愿者上钩”,深藏着成年人世界中的生存关系,同时指向了“钓”的空间,想必也暗示着丰富且深邃的空间关系。但事实上,丰富空间关系的焦点是“儿童”所围绕的最为清澈的纯色空间——看似是废墟形成的蓄水池,其白色的笔触却充满生机。也许,赵晓东从未想过蓄水池中有可钓之物。旁边身穿蓝色上衣蹲在水池边的男孩,脚上穿着一双并不适宜的皮鞋,其体态似乎是呈现了儿童与成人之间的一种模糊的状态。人物从清晰到模糊,提示着作品中的时间维度,加之前文所提及蔬菜所暗示的空间矛盾,作品实际上还是在混乱中力图平衡各种关系。当然,蓄水池仍然是画面焦点,尤其是所有孩子同时关注的“钓”的空间,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这样的情况:当主体凝望深渊时,通过凝视的折返,呈现出客体对凝视主体的回应。赵晓东并未给予我们直接提示,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这件作品中对“食物”和“儿童”的表达,是他试图整理现实生活中一种看似无序,但的确又被秩序规范的生活状态。画面在急促中仍然保持着轻松,或许赵晓东一开始就试图在穿越现实之后完成对现实的梳理,抑或是他试图建构一种有序的价值观。

这在之后的《天梯》中逐渐清晰了起来,该作品是2019年文化和旅游部主办的国家主题性美术创作项目的入展作品,表现了少数民族脱贫攻坚的主题。2016年,大凉山深处“悬崖村”的孩子们只能爬藤梯上下学的新闻引发了社会广泛关注。如今,藤梯变成钢梯,网络联通乡村,“悬崖村”成了旅游村,越来越多的游客前来“天梯”观光。《天梯》以浪漫的手法描绘了钢梯建成后带给村民们的欢欣鼓舞。画面中,主题“天梯”作为重要元素出现,似乎导引着画家将画面的各种元素铺陈开来。赵晓东将楼梯的“Z”字型稍作变形,使天梯更具有了从下向上的指向性。他一改作品中少有长线条的创作风格,将天梯化为贯穿画面的分割线,巧妙地使用光线建立画面的视觉差异。远处的群山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赵晓东遵循了朴素的自然观,将内心对自然最真切的认知不加修饰地展现出来,日光下葱翠的山峦也给了观者一种放松、活泼的感受。同时,赵晓东也放弃了绘画中急促的短线条,更平面化地建构出松弛的视觉空间。天梯内侧逐渐向右下方深、暗,又突然地营造出画面最为跳跃的亮色,更像是古典油画中的舞台追光。人物沿天梯的形态分布,天梯的平台成为叙事的焦点。

这一作品表达的依旧是“食物”和“儿童”的母题,只是在色彩上将食物与成年人关联,形成相对较暗的色块。显然,这里的食物对比他之前的作品,发生了从明亮到暗淡的变化,这似乎是对欲望有意识地遮蔽。赵晓东并没有回避遮蔽,并且提示性地展示出了鸡、矿泉水、锅等物象,至于包裹的袋子中究竟为何物,已经无关紧要了。食物与欲望关系,在空间中已经让位于高亮空间中的儿童。毫无疑问,天梯作为“悬崖村”村民生命的通道,以此运输生活物资再正常不过,但什么会比保障生存的食物更为重要呢?这不由得使我们想到儿童意象所关联的——生命观。贯穿画面的天梯并未突出交代成年劳力的运输图像,而是着重对儿童形象进行刻画。有趣的是,贯穿天梯中线的三组儿童形象从下往上年龄递增,暗示着儿童成长的过程,形象的关联瞬间建构了作品的时间性;同时三组儿童形象的视线聚焦于画外观众的视线,又构成了画面向外延展的空间。在此,赵晓东通过儿童的形象建构了独立于二维平面的丰富空间,这是赵晓东作品中第一次清晰地呈现他试图说明的生命逻辑。因此,食物所代表的欲望和儿童所表征的生命在此分割,各自形成了相对独立的意义指向,即欲望终将在生命的循环中不再重要,生命轮回是穿越现实后独立且永恒的家园。

毫无疑问,作为主题性美术创作的作品,赵晓东非常完整地表达了现代社会对于幸福的诸多期盼——不仅描绘了更为安全的交通设施,也展现了山乡美景以及面带微笑的村民的幸福生活,表现了村民们对生活的信心和期待。但需要指出的是,赵晓东并没有刻意图像化地去呈现场景,而是在场景的建构中强调他对物象语义的理解,并试图对其进行逻辑性阐释,这使得其绘画具有了更为深刻的价值。因此,《天梯》可以说是艺术家对现实世界的回响,是艺术家在反复推敲的实践中,持久性地赋予事实一种明晰的具体化叙述,在全景式的构图中将稳定的叙事结构打破,并在观者的参与中完成叙事过程的重构。这一创作方式在观者中创造了一种群体的感觉,将过去、现在与未来定格为一个瞬间,赋予了事件一种纯化后的永恒。而这,也正是赵晓东所力图达到的效果。

参考文献:

[1]汤姆·尼克尔斯.提香[M].北京:东方出版社,2023.

[2]切萨雷·里帕.里帕图像手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3]吴琼. 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M]. 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