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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边界和可能:阿西莫夫的宇宙论

2024-12-26吴雅凌

山花 2024年12期

1

古希腊作者赫拉克利特有一句箴言,很可以用来检验古往今来的文学书写。

ψυχῆς πείρατα ἰὼν οὐκ ἂν ἐξεύροιο,πᾶσαν ἐπιπορευόμενος ὁδόν· οὕτω βαθὺν λόγον ἔχει.

你找不到灵魂的尽头,就算行经每一条路;灵魂有多么深奥的逻各斯。[1]

这句箴言由两个半句组成,灵魂(psyche)开头,逻各斯(logos)收尾。前半句勾勒出第二人称的“你”的寻索过程,灵魂走遍世间路,极尽艰难曲折,总也走不到头,如在迷宫中。希腊文peirar指时空的终结,世界的尽头,或事情的结局。时空二维在一定程度上规定了人间世的诸种边界。后半句剑锋一转,照亮一种升维可能,使灵魂无限趋向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残篇》多次说起“永在的逻各斯”,某种与一或神或智慧相连的绝对标准,单凭属人的经验或认知不可捕捉。无独有偶,逻各斯的修饰语“深奥的”(bathus)在荷马诗中指向神王宙斯的圣心。[2]如果说前半句是地基,后半句就是穹顶,有如神来之笔,给困在迷宫中的灵魂一个阿里阿德涅线团,指点一条上行的路。赫拉克利特一句话拥抱了乾坤万象。

古往今来的文学书写,困在赫拉克利特前半句的多,冲破边界闯进后半句的少。通常说来,捕捉到一块碎片的迷宫风景就够迷人了,若能搭建文字的迷宫,乃至思想的迷宫,则无愧为现代文学的斐然成就。问题在于,游戏规则是走遍每条路看尽风景,还是尽快走出迷宫?在古神话里,英雄必须挥剑斩杀镇守迷宫的牛头怪,斩断人心深处豢养的心魔,在借助国王女儿的线团出了迷宫后,还要在回家路上遗忘她,抛弃她,以此斩断最后一丝灵魂的贪念。阿里阿德涅线团只有一次,不能复制,紧紧攥在手中有时,放手有时。

以俄罗斯犹太裔美国作家阿西莫夫(Isaac Asimov,1920-1992)为代表的现代文学书写有可能在赫拉克利特的这句箴言里走多远?这是本文做小小试验的关切所在。阿西莫夫极多产(据不完全统计其一生编撰书籍不下五百册),而他本人认同的第一写作身份是科幻小说家。[3]作为现代科幻小说家,阿西莫夫拥有极罕见的整全知识结构。这位波士顿大学的生物化学教授不但文理兼通,更能融贯古今,其著述据说涵盖了现代图书馆分类系统的各大类别,这里仅举三类,一类是科学论著、教科书和科普作品,一类是自古埃及希腊罗马至二十世纪美国的政治史著述,还有一类是《圣经》以及西方历代文学经典的注释。在我看来,这些分门别类的现代学问合并构建了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古典学问底色。

阿西莫夫在科幻小说领域也极多产,其中最为人熟知、贡献最持久的[4]莫过于“基地系列”“机器人系列”和“银河帝国系列”。这三大系列小说合在一起,构成了完整的阿西莫夫银河故事。[5]

机器人系列(The Robot series):公元3000年前后,地球生活濒临终末,人类拥挤在资源匮乏的城市钢穴。走出洞穴有两条路,或如太空族依赖机器人建造五十个近地殖民星球,或如地球人将机器人视同禁忌,凭靠己力在星际远航扩张。后者成为第一银河帝国的前身。

银河帝国系列(Galactic Empire novels):以第一银河帝国的崛起为背景。第一银河帝国约诞生于公元 10000 年,在银河纪年12000年前后走向衰落(银河元年约等于公元10000年)。

基地系列(Foundation series):基地元年(即银河纪元12069年)至500年前后,第一银河帝国衰亡之际,谢顿计划问世,端点星和旧都川陀分设第一第二基地,旨在将第二银河帝国兴起以前的动荡期缩短为一千年。

“银河帝国系列”的时空设定和人物情节相对独立,暂且放到本文的考量范围之外。[6]相比之下,“基地系列”和“机器人系列”经历阿西莫夫的两次创作期而日臻完善连成一体。前期小说精彩纷呈,名气也最响。1950年代,阿西莫夫三十而立,想象力勃发,生造出“机器人学”(robotics)、“机器人学三大法则”(three laws of robotics)、“心理史学”(psychohistory)、“正子脑”(positronic)等脍炙人口的传世科幻术语。

机器人系列:《钢穴》(The Caves of Steel,1954),《裸阳》(The Naked Sun,1957)

基地三部曲:《基地》(Foundation,1951),《基地与帝国》(Foundation and Empire,1952),《第二基地》(Second Foundation,1953)

时隔近三十年后,阿西莫夫再添六部小说,表面看来不及前作耀眼,但对于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宇宙论而言却至关重要。六十知天命,或许还与小说家自1970年代屡受疾病和死生考验有关[7],阿西莫夫转而关注起源与超越两大古典命题,重新检视而立之年建构的小说世界,而难得的是,他逐一化解乃至破解了上述诸种现代术语。

机器人系列:《曙光中的机器人》(The Robots of Dawn,1983),《机器人与帝国》(Robots and Empire,1985)

基地系列:《基地边缘》(Edge of Foundation,1982),《基地与地球》(Foundation and Earth,1986),《基地前奏》(Prelude to Foundation,1988),《迈向基地》(Forward the Foundation,1993)

严格说来,没有后期小说,阿西莫夫的宇宙论就是不完整的。由于机器人系列与基地系列分别聚焦银河文明的两大转折期(从地球到银河,从第一银河帝国到第二银河帝国),在阿西莫夫三十岁的创作中两个系列彼此独立,直到其六十岁的补笔才将断裂的碎片拼成一张整全的图景,实现了古典文学标配的环形结构。后期的基地系列推翻了前期建构的“心理史学”两大公设,在某种程度上宣告了谢顿计划的失败。[8]后期的机器人系列破解了前期建构的“机器人学三法则”,[9]重新规定了凌驾其上的“第零法则”,进而从“机器人学”升级为“人学”,沉思银河文明的出路问题。

就全部银河小说的叙事时间而言,1954年的《钢穴》的从地球出走,1985年的《基地与地球》寻找已经为世人所遗忘的地球真相,走出洞穴又回到洞穴,历时两万年,从地球终末到银河终末,天外有天,上出的路未断。在我看来,如果说阿西莫夫在三十岁时天才地搭建了一座瑰丽的想象迷宫,那么他在六十岁时没有止步受困于赫拉克利特箴言的前半句,而是如有神助地冲破边界,让人赞叹地闯进了赫拉克利特的后半句,也让人得以一窥何谓现代文学的灵魂的逻各斯。因为这样,本文关乎阿西莫夫政治神学-政治哲学的探究变得可能。

2

在阿西莫夫的银河故事中,有一个人物,并且只有一个人物贯穿始终,上下两万年,行遍天下路。他就是与《旧约》中先知Daniel(和合本译“但以理”,思高本译“丹尼尔”)同名的人形机器人但以理·奥利瓦(R. Daneel Olivaw)。虽系机器人,但以理在小说中的设定却更像人中的人,乃至超人,或隐匿的神。在希伯来词源中,但以理(Dānīyyēʾl)的字面意思是“神是我的审判者”,或“神圣的审判”。

机器人但以理和《旧约》中的但以理一样,“相貌俊美,通达各样学问,知识聪明具备”。[10]《旧约》中的但以理本系以色列人,一生侍立在外族君王的宫殿中,从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到波斯王居鲁士大流士,而能保有“美好的灵性”[11],在狮子坑中出入无疾。机器人但以理在银河两万年中,辅佐一代代人类领袖,从太空族到银河殖民者,并一度担任银河帝国末世皇帝的御前首相,而实现人类福祉的初心不变。《旧约》中的但以理擅长释梦,在异象中预见以色列和世界的遥远未来;在阿西莫夫的银河故事中,机器人但以理恰恰扮演着一模一样的角色。

阿西莫夫以圣经人物为小说人物命名,并非仅此一例。机器人系列的主人公以利亚·贝莱(Elijah Baley)与列王时代的以色列先知以利亚同名,而他的妻子是地球怀古分子,与《列王记》中狂热信奉巴力旧神的耶洗别(Jezebel)同名。以利亚在地球终末时代崛起,率领人类在银河四处落地生根,呼应了《旧约》中的以利亚升天并在末世降临等等掌故。

正如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12]太空族萨顿博士(Roj Nemennuh Sarton)也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了机器人但以理。但以理如此酷似人类,连最高明的机器人学专家也难辨真假。地球怀古分子反对发展机器人新技术,密谋摧毁但以理,不料误杀了萨顿博士(《钢穴》)。但以理一问世,他的创造者便代他死亡。人为机器人偿命,造物主为被造物受死,神为人的救赎而牺牲——阿西莫夫的政治神学接通了犹太基督宗教传统中的受难复活理念。

但以理的新生还与两个机器人的死亡相连。一个是与他同款的人形机器人詹德(R. Jander Panell),詹德被终结运作(《曙光中的机器人》),这使但以理成为了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人形机器人。另一个是非人形机器人吉斯卡(R. Giskard Reventlov),外观原始落后,但能感应和影响人类的心灵。吉斯卡在终结运作前将心灵技艺传给了但以理(《机器人与帝国》),这让但以理在继承萨顿博士的人类外形和以利亚的理性思考方式之外,拥有了接通灵魂的逻各斯的能力。

两万年间,机器人但以理完成了多次物理性重生,包括五次更新正子脑,轮番换遍全身零件,诸如此类。更重要的是,机器人但以理经历了多次伦理性重生,包括其创造者和同类机器人的死亡,也包括人类从地球文明到太空外围世界,从第一银河帝国到基地文明轮番交替的生灭起落,正是这一次次死亡成就了机器人但以理在两万年间长生不死的银河神话。

值得一提的是,1950年代的阿西莫夫小说并无读心机器人吉斯卡这一设定。吉斯卡首度出现于1983年的《曙光中的机器人》中,宛若继萨顿博士之后的但以理的再造者,指引他一遍遍践行、检验和升级机器人学。神秘的心灵技艺使吉斯卡不满足于顺从人类这一基本的机器人设定,转而像人类那样独立地思考人类的整体命运。在这个过程中,吉斯卡发现自己时时受限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最终琢磨出了第零法则,也就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

然而,何谓人类整体的福祉?如果说三大法则是吉斯卡生为机器人的基本界定,那么第零法则本身隐藏的人类群己伦理悖论则让机器人的自由意志成为了一个潜在的风险问题。比如第零法则让机器人有机会不服从任何人类的意志,代之以机器人的理性判断何谓对人类整体更好。某种程度上,觉醒的吉斯卡就此抵达了尼采意义上的善恶的彼岸,也为此付出了终结运作的代价。依据第零法则,“他”在没有任何人类命令的情况下,自发自主地让人形机器人詹德停摆,致使太空族无从发展高端机器人科技,并因过度依赖机器人保障的舒适生活而走向衰败,又让地球逐渐带有放射性,让地球人背井离乡,也成就了天生的探险家和殖民者。

吉斯卡在完成一系列神的工作之后停机。第零法则终究超越了吉斯卡生为机器人的边界和可能。吉斯卡的读心术并非其创造者法斯托夫博士(Han Fastolfe)的发明,而是博士的小女儿在无意中篡改了吉斯卡的正子脑。吉斯卡的心灵技艺有如神来之笔,就连他的人类创造者也浑不知情。某种程度上,吉斯卡直接与神沟通,并且坚决对人类保密。这神来之笔犹如阿西莫夫小说世界里的一簇火光,每一部单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无论人类还是人造机器人,无不为此种神性时刻的降临作着准备,然而,永活的火在黑暗中如灵光一现,并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机器人但以理的银河神话发端于吉斯卡停摆那一刻——“他落单了,却要守护整个银河”(《机器人与帝国》)。随后两万年间,他不为人知地独自守护银河帝国,伴随其的崛起和没落。作为银河神话的无数版本之一,他被讲故事的老人称为“永恒使者”,在无穷多个平行世界中选择了银河这一对人类而言最为圆满的世界,并在创世以后主动退场,好让人类成为真正的人类,拥有或自认为拥有自由意志,独立或自认为独立成就一切(《基地边缘》)。阿西莫夫的政治神学进一步接通了犹太基督宗教传统中的隐匿的神。

但传世神话从来不只有一种版本,正如机器人但以理有不同化身。在帝都川陀,他是勉力减缓帝国崩塌的御前首相丹莫刺尔(Eto Demerzel),也是公然批评帝国走向衰亡的新闻记者夫铭(Chetter Hummin)。在不同族群流传的古老传说里,他或如救世主耶稣,或如变节者犹大,时而是失落的文明里的禁忌,时而是众人顶礼膜拜的圣堂偶像。耐人寻味的是,在银河故事的最后一次人类星际远航中,恰恰有一个神话学家出场(《基地边缘》《基地与地球》)。小说中的种种细节一再表明,不是古传神话(Mythos)不滋养人心,而是现代神话学(Mythology)在想要派用场时偏偏不够用了。

阿西莫夫没有明说,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努力往前多走一步。不仅仅是小说中的机器人发觉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不够用了,小说家本人也发现,他先前以历史学和心理学(或许还有社会学人类学神话学,诸如此类)等等现代学科混合孕生的“心理史学”不够用了。一旦进入人类整体这个抽象概念,机器人学和人学便纠缠不清。现代心理史学若有出路,将不得不采取小说中最后一次星际远航的做法,也就是回归地球源头,重估一切价值判断,从现代历史学回去重新认识希罗多德意义的探究(historiai),从现代心理学回去重新认识柏拉图意义的灵魂学说,诸如此类。

由于上述未解的难题,机器人但以理这个银河中隐匿的神最终选择了死亡。——“我快要死了……在我接受意识之初生活在银河各处的生灵如今没有一个活着,无论有机生灵还是机器人;但即使我自己也没法不朽”(《基地与地球》)。两万年后,机器人但以理容貌依旧,但浑身弥漫一股不能治愈的倦意。但以理的正子脑将与某个未成年的索拉里人菲龙(Fallom)合体——虽系地球人的后裔,但索拉里人成功进化成了雌雄同体,能自如转换能量,并且拒绝被称为人类,也显然不受以人类整体为名的善恶限制。与菲龙合体,让但以理有望摆脱困扰他两万年的机器人学法则限定,进入全新未知的能力境界。机器人但以理凭借自身的死亡迎来了最后一次重生。

3

阿西莫夫笔下的银河帝国有两大灵感来源,一个是他本人宣称的十八世纪英国史家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13],另一个是他亲身经历的二十世纪冷战。历史与当下相互交织,高明的小说家往往特别擅长隐藏,而阅读的乐趣就如佩涅洛佩暗夜拆解织布。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持续影响着现代文学想象的边界和可能,大约与这两种灵感相互作用构成持续有效的政治哲学问题有关。在一定程度上,阿西莫夫能够检验不同星球的共同体生活方式,进而探讨这些生活方式背后隐藏的政治秩序问题。

在小说中,银河两万年间的可住人星球不少于两千五百万(这是银河帝国鼎盛时期的数据),但分类并不复杂,这是因为阿西莫夫采取了二元对立的传统叙事模式,诸如地球钢穴与近太空世界,第一基地与第二基地,物理科学与精神力学,谢顿计划与该亚星系,等等。简单说来,小说中的不同星球制度的运作方式大约有两个划分标准,一是有没有机器人参与改造,二是有没有发展出精神力场。

有机器人参与改造的星球代表,首先是五十个近太空世界,第一个是黎明星(Aurore),最后一个是索拉里(Solaria)。为了保障长寿优越的生活品质,太空族严格控制人口增长,乃至抛弃了家庭伦常和传统的繁衍模式。依赖机器人的太空族很快陨落了,两万年后黎明星只剩废墟和野狗,五十个星球中唯有索拉里星幸存下来,但如前所述,索拉里人在生理和心理上带有显著的非人特征。

没有机器人参与改造的星球文明一脉相承,从地球到地球人的第一个银河居住地康普隆(Comporellon,旧称贝莱星,纪念以利亚·贝莱参与殖民并在此去世),继而发展成第一银河帝国,又在帝国衰落时,凭谢顿计划建立了两大基地,其中第一基地大力发展自然科技,迅速扩张,第二基地的存在不为第一基地所知,并且秘密发展着精神力学。依据谢顿计划,两大基地相互作用促进第二银河帝国在千年后的崛起。

就在第一银河帝国形成的同时,但以理带领机器人秘密改造了该亚星(Gaia)。该亚星的一切生物和非生物均被打上了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思想钢印,这使该亚成为一个超级生命体,每一成员均以“我=我们=该亚”自称,共享一切物性与灵性的资源消息,包括死生轮回。在巨大的整体意识循环里,每一成员都有机会周期性地参与较高级的意识,所谓“该亚食该亚,无失亦无得”。每个该亚人均拥有心灵感应技艺,整个星球就是一个超级精神力场。

该亚让我们感觉似曾相识。早在阿西莫夫之前,西方现代文学史就不乏这一类近乎完美的理想世界构想,从莫尔的乌托邦(1516年)到康帕拉斯的太阳城(1602年),从培根的新大西岛(1627年)到斯威夫特的拉普达飞岛(1726年),要么是取缔私有制的未来黄金时代,要么是新科学加持的未来智性世界,某种发端于柏拉图的理想国(callipolis)概念,经由卢梭的社会契约论(1762年)的现代性转变,化身为德日进最早提出的noosphere(或译“努斯圈”)[14] 概念(1922年)。

然而,依据另一条相对隐匿的思想谱系,该亚还是现代灵知运动的世俗化产物。如果说自然科技是显学,精神力学就是秘教。作为创始者,吉斯卡和但以理因机器人学法则的根本限制,极其隐蔽且谨慎地发展着精神力学。第二基地有如中古世纪的秘密团契,自甘隐姓埋名在基地边缘角落发展精神力学。相比之下,该亚是人造机器人反过来改造人类的极致成就,毫无遮蔽也没有阻拦,直接进入狄俄尼索斯教的举世狂欢,实现以星球为单位的精神力场。正因为不按牌理出牌,该亚能够轻松改变对手的心灵,拥有无敌的作战能力。在《基地与帝国》和《第二基地》中,某个从该亚出逃的畸变种“骡”凭靠身上那一点心灵技艺(相较于该亚而言微乎其微,相较于基地而言强大可怕)几乎颠覆了两大基地,构成了谢顿计划问世以来的最大危机。

机器人但以理就此提供了两套未来人类整体命运方案,并交给人类自由选择。要么稳步推进进行了一半的谢顿计划,五百年后实现第二银河帝国;要么仿照该亚模式,把银河改造成一个超超级生命体也就是该亚星系(Galaxia)。在小说中,某个土生土长的基地人选择了该亚,或者说,某个自由银河公民选择了共产银河方案(《基地边缘》)。有意思的是,这个代表全体人类作出选择的人名叫Golan Trevize,大概意思是“三倍智慧的假人”,其中golan或系golem的谐音,本是犹太古传说中的泥人[15],trevize或系戏仿三倍伟大的赫耳墨斯(Hermes Trismegistus),是“三倍智慧”(triplewise)的谐音。更有意思的是,在《地基边缘》篇末,人类虽选择了该亚,问题却并未解决,紧接着《基地与地球》用了整整一本小说的篇幅反反复复犹豫不决地讨论这一选择是否正确。

我们凭此得以了解小说家的政治眼光和当下关切。尽管阿西莫夫的小说生动呈现了不同传统政制下的共同体生活,诸如银河帝国的君主制,第一基地的民主制,第二基地的元老制,不一而足,然而,一旦抵达叙事的关键时刻,上述种种思辨便让位给了银河冷战中的两大阵营之争。如果说第一银河帝国取材自古老罗马帝国的兴衰经验,第二银河帝国遥指美利坚建国理想的复兴,那么作为一种理想方案的该亚又依托何种现实依据?且不说逃出该亚的“骡”有个别称叫Magnifico(伟大的),而小说中出场最多的该亚人名叫Bliss(极乐),与神学意义的彼岸同名,不像是偶然。

更让人在意的是,该亚与索拉里究竟有何隐秘的内在关系?该亚(Gaia)在希腊文中指大地或地球,而索拉里(Solaria)与拉丁文中的太阳(Sol)同词源。正如地球作为人类的起源独一无二,每个行星系的太阳也独一无二,大写的太阳神(Sol)指向一,与太阳神混同的阿波罗神(Apollo)有一种词源可能是“非-多(polys)”。表面看来,该亚人优先于整体福祉,索拉里人追求个体自由,南辕北辙,互不相干;但细究之下,在面临一与多的困难时,双方各执一端,而又无比相像。比如他们都发生基因进化,都有非人特性,也都孤绝无比,索拉里人在两万年前选择回归地下洞穴与世隔绝,而该亚人处心积虑隐匿自己,让邻近世界误以为他们是超空间神话。再如他们都超越或干脆无视爱欲哲学问题,索拉里人无法忍受与人的日常面对面,彻底丧失了社交关系,而该亚人的多种身份混同让每一种关系变得微妙不明。

为了最大限度地阐明想象边界与突破可能的艰难张力,古传神话常常使用一种笨拙无比的手法,也就是近乎粗暴的机器降神。表面区分神的智慧与人的哲学,实则依托宇宙论秩序,节制共同体中的个体对技艺或智性的无限追求。在一定程度上,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依托某种极大简化而仍有效的世界认知,有第一基地就要有第二基地,人类对物性与灵性的双向追求及其互相牵制,共同构成了谢顿计划的原动力,正如所谓心理史学始终绕不开以洞察人性为基础的政治哲学。银河再大,说到底与原初那个朦胧的洞穴无异,政治共同体的自然状态始终介乎于混沌(chaos)与秩序(cosmos)之间。如果说谢顿计划指向人性的、太人性的传统帝国构想,与之抗衡的则是一种朝向未来的超越人性底线的共同体构想,一种阿西莫夫在小说中多次呼吁的如灵光一现的全新的东西。

然而,在有限的意义世界里,这种全新的东西依然是古老的。依据某种贯通柏拉图与基督宗教传统的思路,面对一与多的未解之谜,三位一体或系最高的调和方案。在阿西莫夫的最后构想中,圣父但以理的正子脑与圣子索拉里人菲龙合并,落实圣灵该亚在银河范围的大同计划。Fallom(菲龙)与古盖尔语Fallon(头领)谐音,菲龙确实将但以理视同养父,也将子承父业做银河人类的新头领。耐人寻味的是,阿西莫夫在小说终场撕开了一道近乎诡异的裂缝。如果说银河故事从头到尾没有真正邪恶的敌人,既无外来智慧生物入侵[16],也没有哪个单篇故事里的反派做坏事不是为了其所信奉的人类整体福祉理念,那么,超然凌驾于机器人学乃至人学法则之上的菲龙终将成为最后构想的不可缺的助力,还是致命的变数?三位一体的圣子本是灵魂的逻各斯(logos),标记灵魂的道路(poros),这条路究竟通往人类历史的终结还是未知文明的开端?阿西莫夫没有明说。在银河故事的尽头,只有菲龙射来的一道深不可测的目光。

注释:

[1] 这句箴言出自第欧根尼在《名哲言行录》(9.7)中的转述,在DK版《前苏格拉底哲人残篇》中排为第 45条赫拉克利特残篇,参H. Diels,rev. W. Kranz,Die Fragmente der Vorsokratiker,griechisch und deutsch,von I,Berlin-Grunewald:Weidmannsche Buchha ndlung,1951,p.161。

[2] 荷马《伊利亚特》19.125:深奥的心(φρένα βαθεῖαν)。

[3] “无论我的写作主题多么多样,我首先是一名科幻小说家,我也希望被视同一名科幻小说家。”参Asimov,Isaac (1980), Joy Still Felt, New York:Avon. pp. 286–287。

[4]阿西莫夫本人相信这几个系列小说是他的最持久的贡献,参Stanley Asimov(ed.),Yours,Isaac Asimov:A Life in Letters,Penguin,1996,p. 329。

[5] 本文参考艾萨克·阿西莫夫《银河帝国》(全套15册),叶李华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2年;Isaac Asimov,The Foundation Novels 7-Book Bundle:Foundation,Foundation and Empire,Second Foundation,Foundation's Edge,Foundation and Earth,Prelude to Foundation,Forward the Foundation,Random,2014; The Robot Trilogy:The Caves of Steel,The Naked Sun,The Robots of Dawn ,Del Rey,Ballantine,1986; Robots and Empire,Del Rey,Ballantine,1986,并随文标注书名出处。

[6] 银河帝国系列包括《苍穹一粟》(Pebble in the Sky,1950),《繁星若尘》(The Stars,Like Dust,1951),《星空暗流》(The Currents of Space,1952),等等。

[7] 阿西莫夫于1992年去世,最后一部小说《迈向基地》问世于1993年,以心理史学家谢顿的临终自述作为小说尾声,在一定程度上犹如阿西莫夫本人的最后的自白。

[8] 心理史学第一公设,涉及足够庞大的人口数目,使高等数学和统计学成为可能。第二公设,人类不知心理史学的预测,以免受其影响。随后发展出第三公设:人类是银河的唯一智慧生物。

[9]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10] 引自但以理书1.1。

[11] 引自但以理书6.3。

[12] 如参创世记1.26。

[13] Edward Gibbon,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6 vols,1776-1789.

[14] Noosphere由希腊语νόος (努斯、心灵、智性)和σφαῖρα (球、球体)合并构成,参Teilhard de Chardin,“Hominization”,in The Vision of the Past,1923,London,pp.71,230,261. 另参韦尔纳德斯基(Vladimir Vernadsky ,1863-1945)在生物地球化学研究领域将这一概念与geosphere(岩石圈)、biosphere(生物圈)相连的扩展运用。

[15] 该用语的希伯来文最早见于诗篇 139.16,指胚胎,或神未完全造好的人。

[16] 银河故事里没有外星人,阿西莫夫也鲜少写外星人,涉及相关题材的小说如见《神们自己》(The Gods Themselves ,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