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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爱德华·霍普致敬Ⅱ

2024-12-26桑克

山花 2024年12期

(根据古斯塔夫·德池纪录片《雪莉:现实的幻象》)

1.《旅馆房间》,1931年8月28日星期六

我的时间,2023年8月28日星期一

我听见电台的声音了,

外层空间,哈瓦那,横渡英吉利海峡……

也许是我听错了。你知道老电台的声音

并不是总是让人怀念的,它甚至会

滋生麻酥酥的不安全感。

旅馆的灯光暗了明了。旅行者的箱子。

窗外的黑色。是的,窗外的黑色而不是

巴黎的黑夜。雪莉读节目单——

约瑟芬·霍普说她在读列车时刻表,

里面没有党卫军,小提琴手,音乐演奏会……

没有柴可夫斯基……我在我的时间里,

读《乌鸦简史》,去索菲娅教堂看

那些在夏天里挣扎的鸽子。

灯光抚摸着雪莉的白色裸腿,

她的舞蹈是传说中的摇摆舞吗?

德池的本事真是大了去了,

不管前戏后戏最后定格在霍普的一个瞬间。

安静的一个瞬间,但是又有

一丝看不见的不安。“你的影子来到

面前”,用法语呢喃又有

英文的几个意思?

2.《纽约房间》,1932年8月28日星期日

我的时间,2022年8月28日星期日

居然都是礼拜天。

巧了不是。推门进来的是雪莉的先生

而不是酒店侍者。请恕我老眼昏花。

至于纽约的剧场都能干些什么,

我管不到吧。也许雪莉的

单指钢琴演奏法就是寂寞的意思。

也许还有别的意思。我去看电影《二百五小传》。

当时的二百五和现在的意思大不一样,

好像是勇士的意思。然而看报

终究算不上勇士吧。我就是办报的。

还是不要提了。药瓶掉到了地上,

我捡的时候扯掉了书架的罩布,

书们好像航空炸弹一样砸了下来,

脖子肩膀全都伤了。内伤?

内伤,好像这个望向纽约夜色的红裙女人。

她将市声全都吸进了肺里,

就是为了存下一份异志吗?

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我们这帮老家伙

能够改变世界的单眼皮。

美容手术是昂贵的,是刚毕业的学生

消费不起的。即便你环抱着胳膊

也防御不住什么。伏地魔一个猛子就

扎进了我们的肺里。剧场真就那么有趣吗?

沉浸在角色里就能摆脱今天的愁苦吗?

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你不怕

雷或者雷子。你望上一眼

其实就已暴露了内心。就让先生

和闪电和救济金绑在昨天

这棵杨树上吧。我还要去修订

帕特里克的饥饿记录呢。

3.《纽约电影院》,1939年8月28日星期一

我的时间,2015年8月28日星期五

远处的战争和纽约的东北风。

老电台打定主意不给人希望吗?

我想起包围我的潮湿的雪团和雪块。

它们此刻代表了全世界吗?

可能吧,但是我也可以不承认,

犹如不承认电影之中的婚姻就是现实

婚姻的折射。你是在重复银幕人物的台词吗?

还是只是暂时借用一下,浇掉个人块垒?

那些阴影可以藏起你的脸和一切吧。

从演员到领座员究竟隔了多远?

从作家到网约车司机究竟隔了多远?

我和杰瑞的交往只是一个人生插曲,

我们相识于一场音乐会,然后相约互译

对方的诗。但是只有我交了卷。

我那天正在感慨。我做得挺好的。

杰瑞快八十了吧?但愿小石城一切都好。

我也感慨你的凉鞋样式和好莱坞,而我这里

并没有好莱坞以及与之相似的任何东西。

我不承认。先别急着批判娱乐,它现在

已经变成需要争取的权利。明星随时会爆掉,

正如老观众随时会走掉,或者仅仅是去

放水。而我那天和许小诺在电话里

确认了机票信息。四号下午海航的。

我忘了说那天我这里正在下雨。

4.《夜间办公室》,1940年8月28日星期三

我的时间,2014年8月28日星期四

针对伦敦的空袭。

从上而下的打击从来都是最厉害的。

如果是在晚上就会加倍。

夜袭队应运而生。我的确知道你是谁。

你是雪莉。约瑟芬写的,你的名字不是凭空而来的。

是你的名字串联起了这部电影。

我知道,然后承担这种洞悉的痛苦。1005房间。

为什么不是2046?夜间办公室

不应该轻松一点儿吗?火车进站或者

离站的声音仿佛在说移民移民移民……

你在纽约还能去哪儿呢?纽约世博会据说

是相当牛的。那年上海世博会旧址的样子

想必我还记得,但是主持活动的胡续冬却不在了……

凌云还在扮演秘书吗?报馆的人还在

上夜班吗?他们通宵等通稿,关于甘蔗的

另外一种称谓。我那天在看涅斯梅洛夫的诗,

思考着残暴的起源与好奇心的关系。那天

我在录什么音?不记得了。但愿你们记得,

但愿你们但愿我们所有人记得离开办公室的时候

能带一把雨伞。

5.《酒店大堂》,1943年8月28日星期五

我的时间,2012年8月28日星期二

同样的事实或者说

同样的画面也可以更换成

完全不同的理解。纽黑文的夜晚

并不是天堂,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而已。

在那里出现的人,缘浅缘深谁又清楚呢?

老男人在盯姑娘的腿。请原谅他吧。

他的欲望终止于眼。老妇人轻声呵斥着他不要脸。

他们能想起年轻时候的拥抱与水果糖吗?在地质礼堂。

我的记忆里是新影礼堂。相信日记的权威性吧。

或许那是另外一张关于冰棍的画面……

雪莉在背桑顿·怀尔德剧本《九死一生》的台词。

九死一生。The skin of our teeth。我们牙齿的皮。

《圣经》里怎么说的?沙发,吧台立柱,色彩,

比剧院更像剧院。你演戏,他们两口子看戏。

出租车不来会迟到吗?我宁愿待在戏里,

宁愿待在王珞丹的电视剧里。你穿着当领座员时穿的凉鞋。

那光分明是减欲的,那声音分明是比冬天

还冷的。不应该指责心和眼,应该珍惜

生命的每一张画面,如眼前的这一张,

“只要蚱蜢没有吃光我们的菜园。”

6.《清晨阳光》,1952年8月28日星期四

我的时间,2002年8月28日星期五

尼克松我知道。

水门是有水的门就如同

水床是有水的床?这一年

我都在乱跑,长沙,圣彼得堡,

留下了一些文字痕迹,但是不知道

放在哪里了。雪莉知道自己

在哪儿吗?刚醒过来的时候,

分得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纽约吗?

还有三千里江山,归谁不归谁也是你鞭长

莫及的。我想从噩梦中醒来,

又想永远待在美梦里。我已经看过

医生了,她确认之前的自我治疗方案完全

有效。拉开窗帘看见了舞台,

内心戏还是那么多。光打在脸上,

你们看见了光彩夺目,而我却什么也

看不见了。床单太单薄了些,

一身骨头硌着一身骨头。自相残杀的命

是躲不开了。黄灿然来了哈尔滨,

看起来更热情了。柯雷也来哈尔滨了,

他面对中央大街的殖民痕迹什么也

说不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来,

我没有给他带报纸。那时我还抽烟,

从烟中获得过乐趣,完全不顾及

画外音早已夺去了粉色肉体的注意力。

肉体才是生命,而不是思考——

太大逆不道了。粉色睡裙,丸子头,

那些人为制造的光线,翻箱倒柜,

但却永远钻不进秘密的床底。

7.《照在褐砂石房子上的阳光》,

1956年8月28日星期二

我的时间,1998年8月28日

他们就擅长开会,

而我越来越厌倦开会,甚至当众

就打起瞌睡。我知道他们是

怎么看我的。不成熟的人,不合时宜的人。

但是看他一脑袋白毛还是不跟他

一般见识了。我们也没必要辨析

这是纽约西80街还是海滩,也没必要辨析

这个男的是不是雪莉的丈夫。

穿蓝裙子的雪莉望着远处,听着狗叫,

而我正在做上夜班的心理建设。

那时对抗的劲头还挺足的,不像现在

就是一个失败者。雪莉他们没有端咖啡杯,

还有闲心观察一切呢,或者单纯地

感受着上午的阳光。虽然有点儿小假,

但还是让人愉悦。愉悦还不好吗?

我的愉悦不过是下夜班之后接着读诺拉,

诺拉给乔伊斯带来了愉悦吗?

我已经没有当时那么坚定了,但还是

支撑着向下滑的石头,还是不肯松

最后一口气。

8.《西部汽车旅馆》,

1957年8月28日星期三

我的时间,1997年8月28日星期四

肤色问题,性别问题,

我全弄不清楚。我应该回炉深造,

让自己变得正确一点儿。而那时的我得益于

与来雨、冷霜、伟驰的交谈。当天他们都在哈尔滨,

在我安排的住处。我很幸运

那时我们也与黑暗斗争,犹如决战1957年版的尤玛镇,

犹如决战1990年版的捆着我绑着我。

而雪莉在过于肥大的汽车旅馆里,面对一个

男性摄影师的指令。看起来是顺从的,

她转向窗外。那里完全就是某些无窗酒店绘制的假窗子。

她的目光被拦住了,却让我们误以为她望向了远处。

这招真够狠的,让我想起驴车前面悬吊的馅饼……

快门声。光在脸部形成的明暗区域。她的后背

会说话吗?我表示怀疑犹如我曾怀疑

星相学并不能保证我们的幸福。

谁看谁啊?谁命令谁啊?看的同时就是被看……

紧张的时候你就微笑……这让我觉得太

深不可测了……甚至有些恐惧于此……

你的眼睛也一大一小起来,但是并没有任何惊奇的意思。

萱葳也来了,她的本意是来补习的,却意外

在我服务的报纸上看到她被上海旅游高专录取的消息。

命运改变了,而且她并不知道还有更好的命运

在后面等着她。大房子,美满的家庭……

“自视甚高的”雪莉,还是把红色裙子的上摆拉回去吧,

诱惑不了人的。那温暖中的冷其实就是

完整的拒绝。

9.《哲学短途》,1959年8月28日星期五

我的时间,1995年8月28日星期一

还是你们谈哲学吧,

我那天在思考句法以及内心流亡。

那些曲折的河流也是伯格曼的魔术师

变出来的吧?我并不质疑。

我为什么非得质疑不可呢?

雪莉躺在床上就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在读柏拉图,正如霍普夫人交代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雪莉对自己的行为

有所反思呢?反正我对柏拉图把诗人

撵出去的倡议是有意见的。

海鸟的影子投射到白色的墙上

犹如我的生命影子投射到……

投射到哪儿呢?我不知道。

我突然悲观起来,我明明不是影子啊。

我想睡觉而不是思考。雪莉

转过身去。

后来的男子,并没有如释重负的空虚。

他对柏拉图能有什么新解?

真实就是一个感觉。还讨论什么影子呀,

有血有肉的雪莉此刻就在这哥们儿的后边,

触手可及啊。然而和画比起来,

电影太不哲学了。而阳光

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想不通吗?

哥们儿,还是把手伸出去吧。但是他没有。

他没有。他跑了!雪莉从假寐中醒来,

把柏拉图拨拉到地上。

10.《阳光里的女人》,

1961年8月28日星期一

我的时间,1993年8月28日星期六

还是鳕鱼角,还是哈瓦那或者纽约,

世界究竟是向前还是向后?高等数学

全都白学了。格瓦拉部长是学医的,

管不了我们这一摊儿。实际上我也分不清

什么是彻底变好什么是回光返照,但是请允许我

就高兴那么一会儿行不行?就像紧接着上一集,

雪莉还没有从床上醒来,梦里的高跟鞋声怎么就那么响呢?

是谁在说话?是你吗?你给了我三枚澳门硬币。

汉城烧烤肯定早就不在了。昨天还有明天的

更多内容肯定早就不在了,而且形成了额外的注释。

但我并不准备启用它们。可能有点儿伤心了,

可能有点儿不堪回首了。雪莉给史蒂夫写信,或者某人在读

写给史蒂夫的小报告,关于雪莉卧房的此时此刻——

太像监视探头干的龌龊事儿了。你的物质关怀相当深刻,

手工西裤,而海鸥的鸣叫声从窗帘之外传了进来。

等一等吧,雪莉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下床,打开窗帘。

铁丝在窗帘横轴之上发出唰啦唰啦声。后腰的V字

是在显示哪一场战役的胜利?肯定不是我和古典主义之间的

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阳光照了进来,更像黄昏的灯盏。

雪莉右手捏着点燃的香烟,从左向右进军。

走到中间就站住了。她的身体比她的画外音更吸引

某位读者,而且因为给她设计的潜台词过于性感和沧桑,

画面上的她也不再空虚了,至少不像霍普先生说的那样——

什么“明智的荡妇”啊——我坚决不同意!支持我的还有

卡门小姐以及神圣的春风。

11.《幕间休息》,1963年8月28日星期三

我的时间,1991年8月28日星期三

丹麦人的卡车载着两个捷克人

冲撞着边界的金属闸门。同一天上午,

我、晓贤、李骏、名倞站在北京站的

月台上迎接着朱枫。他乘坐的14次特快列车

即将进站。

捷克人获得自由了吗?

我们和老朱坐22路巴士返回铁狮子坟。

雨是什么时候下的?是在乐群餐厅

吃午餐之前还是之后?雪莉在看电影,

犹如我们边吃边看雨中人向着

操场方向行进。老朱来北京是参加

电影学院研究生考试还是已经考取了?

不记得了。雪莉记得之前的一切吗?反正我

也不知道她看的法语电影究竟是什么。

终归会有人考证出来的,犹如未来的某人

会在我的一句诗中发现整个时代的谜底。

忽然想起来,德池同学理解得对吗?

雪莉难道不是在看戏?我望着窗外的雨,

望着望着就出神了,犹如我在看电影的时候,

不知自己是在银幕里还是在银幕里……

场灯亮了,一盘拷贝放完了,但我还在

剧情里。我保持着沉默。我的妻子注意到了

我的这个习惯,“每次看电影都是这样。”

幕间休息。看电影也有这样的待遇?

肯定是戏。德池同学绝对弄错了。

“你不该较真,这又不是历史。”

的确不是。有一阵子,脑子里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嘴巴不听使唤地叹了口气。

叹气是有还是没有?亲爱的史蒂夫走了?

老朱他们走了。老马同学给我看手相。

“你这一生没有贵人,想干什么自己干吧。”

我回过头去。雪莉回过头去。并没有人。

之前坐在她身后的人应该就是史蒂夫的替身吧。

其实所有人都在的。我安慰着李桑克。

同一天下午,我从西四冒雨回来,

又见到了那个美得异常单纯的姑娘。

此前见过十几次了。我是渐渐知道

她姓刀的,傣族人。她竟然还是教育系的,

更过分的,竟然还是87级的,刚毕业……

雨一直下着,不过并没有下在雪莉看的

电影以及她自己的电影里。

12.《空房间的阳光》,

1963年8月29日星期四

我的时间,1991年8月29日星期四

仅仅隔了一天。为什么?

我并没有想清楚,犹如一间

空荡荡的屋子,里头全是乱七八糟的衣服,

还有纠缠在一起的线团。是的,

雪莉昨天说过,她要从这里搬走。

所以你别以为这是新居,

即将安装未来的记忆。她在告别,

向史蒂夫向自己的过去。而我在给

洛夫先生写信,写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无非是关于诗的。我年纪轻轻什么都敢说,

但我说了我当时的郁闷与疯狂了吗?

也许没有。我还在竭力保持一个青年知识分子的

体面。雪莉把收音机留了下来。

为什么?不不,她只是不让工人拿它而已。

歌子也是似曾相识的,犹如屋子外面的

绿色灌木。霍普夫人没弄错吧?

那些灌木看起来如此高大。雪莉

听见二十五万人在唱歌,在抗争,她哪里听得见

我听见的人呢?乌泱泱的,

足有几个二十五万吧。雪莉还能去欧洲,

而我只能回到我的雪国。我也有一个梦,

但是那个梦没了。不是碎了。碎了还会有残余的

碎块呢。没了就是没了。“你会结婚,

但是你可能没有儿女。”看手相的老马说。

13.《车厢》,1965年某月某日

我的时间,1989年某月某日

雪莉的两年后,我的

两年前,不知何月何日。

管它呢。看起来草率,其实它已

指向一个极其特殊的时间节点。

我不想说,雪莉也不想说。

但是谁都能看出来,电影的起点

就是电影的终点,但我却不敢

把电影一词换成生活,否则我会

更加绝望的。画上看不出雪莉手中的书

是什么书,但电影却清晰地

显示那是一本狄金森的诗集。

雪莉看起来那么恬静,而当时的我

完全是在地狱里。宫殿般的

长春办公楼并不能转移我的极端痛苦。

我甚至还不要脸地向父母伸手

要钱。不知父母寄了没有。

最好没寄。车厢里多么安静啊,

似乎听得见海浪声或者风声,

而我却在地狱里计算着返回天堂的

成本、计划与步骤。为了爱,

为了一个人。当然现在已经跳出来了。

想想是多么侥幸。当年真的会死的,

从一个死地前往另外一个死地

而雪莉却走向希望了。车外的光斑

有节奏地闪烁着。多么富有诗意!

不懂诗的人说。而我自己,

是绝对不能回忆的。越往里面伸刀,

越是与自己的小命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