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
2024-12-26淡巴菰
1
山风被一对乌鸦的翅膀扇动起来,寒气从脚底直抵脑门,我裹紧厚夹克仍不禁打了个哆嗦。那天是5月4日,洛杉矶的女孩已穿上了短裙,向北160公里名为特哈查比(Tahachapi)的山谷却只有9度。
天阴着,脏白色的云在半空低沉着,像一团团被遗弃的破棉絮。风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乐。树木并非没有,却都细瘦得像十来岁的孩童,稀疏地点缀在土褐色的山峦间。去年冬天的衰草在坡地上蔓延着,其间点缀着刚绽放的一年蓬,像明黄色的迷你烟花,东一簇西一片,昭示着春天确实来了。
你们在哪儿呢?这一路跟随我的呼唤之声更切近了。我那群一百多年前在这里劳作的同胞呢?他们一锨一镐铺就的铁轨在这寂寥的山谷发着幽光。明知他们早已尘封在历史里,可我心底却盼着望着,似乎只要睁大双眼,我就能看到那三千个身影,就可以走上前,为正在干活儿的他们端上一碗温热的水,或者只是用乡音打个招呼。
抬眼间,我忽然看到那小山顶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十字架,不由得心跳加速——莫非?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没能活着离开这里。我急切地指给史蒂夫看。“哦,那是环路十字,纪念的是 1989 年 5 月 12 日在火车脱轨中丧生的两名南太平洋铁路员工。”
汽笛声骤然响起,高亢且霸气,仿佛要将天地撕开一道口子。枯树枝上的乌鸦惊飞到半空,哇哇叫着重新寻找安全的落脚点。我们本能地四下张望着,如草丛中慌乱奔逃的蜥蜴,寻找着那似乎是从地底下滚来的惊雷。“在那儿!火车来啦!”我们俯身钻过铁丝网,蹚着杂草奔向崖边,全然不知脚下的山体是否会塌陷,也顾不上在这响尾蛇出没的地方随时可能会被咬上致命的一口。
随着那震人耳膜的鸣笛,一条灰蒙乌突的巨蟒从远处的山坳中钻了出来,气势汹汹,君临天下般,好像它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宰。我举起手机调到视频录制模式,像把枪对准了等候多时的猎物。轰隆隆,哐当当,这有着长长身躯的家伙从我脚下张扬地爬过,震得细碎的石块土粒乱了阵脚。它像只百足之虫,昂然向前挺进着,摧枯拉朽,大有把一切都毁掉之势。我屏息盯着镜头里的它,这分明是一个有着铁血意志和精明头脑的怪物。它森森然匍匐前进了一公里左右,又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前方的山洞,而它的尾部还在山坳的另一面没有显露出来。
风吹得更猛烈更冷冽了。心跳如擂鼓,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慌乱出错。右手举着手机,左手摁着帽子,立在那儿,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手冻僵了,清凉的鼻涕开始滑下来。那风力只要再强劲一点,我相信自己就会毫无悬念地被吹到山下,落到那怪物的身上。别,我宁愿落到那铁轨上。那是我背井离乡的先人们一百四十八年前铺在这荒野上的物证。
站成化石,拍了足足五分钟,那长龙的尾巴才哐当作响地钻进了隧道。
“我活了七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火车!至少有5英里(8公里)长。你没听刚才那火车博物馆的老人说,如今货运公司为了追求利润,恨不得挂上几百个车厢。正是因为太长,脱轨事故时有发生。”史蒂夫那犹太人的大鼻子被吹红了,“一百多年前,在这儿修铁路的那些中国人肯定想象不到,美国人到现在都还离不了这条铁路,号称美国最繁忙的单轨货运线!他们更想不到,有个同胞会专程到这儿来寻访他们当年做苦力的工地。看你那么专注地录像,我都没敢吭声儿,还犹豫着是否该揪住你的衣襟,这风,我的天,太吓人了!”我边擦鼻涕边谢了他。一向爱说话的史蒂夫在那漫长的五分钟里确实安静异常。
我们来这儿其实不是来看火车,而是看那段铁路迷们都知晓的环状铁路,Tahachapi loop,特哈查比环线。长度达到1200米(约58个车厢)的列车驶到这个山包,就会像巨蟒一样盘旋上升着前进——头腹部在坡顶和山腰爬升,尾部正好压在低于头部77英尺(23米)的隧道中。之所以叫做loop(环),是因为铁路在2%的坡度盘旋行进时形成了圆环,直径370米,两端触手般延伸出去,一侧通往东部的莫哈威沙漠,一侧连接西面贝克斯菲尔德平原。
史蒂夫这探险家嗅觉灵敏,总能像猎狗一样从陈腐的历史沙漠里找出水源,“离你住的地方不过一小时车程,在荒山野岭里有条世界闻名的铁路,被称为七大铁路奇迹之一。1874年,有三千名中国劳工被招募过去,花了两年时间,让旧金山和洛杉矶有了相通的铁轧。想去看看吗?”我当即应允。身在海外,凡是与中国人有关的历史,无论多么细微,总像磁石吸引着我去见证。
上路时下着蒙蒙细雨。从我客居的小城出来,沿只有两车道的公路朝东北方开过去,沿途所见和西部片中百年前的场景一样,尽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好在除了不知名的灌木,不时能看到哨兵样挺立的约书亚(Joshua)树。它们铁一般的身躯倔强地站在沙化土地上,耐旱,耐寒,耐酷热,每年只能长3-6厘米,比枣树还遒劲粗糙的树干密度极大,枝干顶端是一撮鸡毛掸子一样的窄绿叶片。这种在极端环境顽强地存活了250万年的树,比猛犸象还古老。为了生存,它们叶片愈发退化,丝毫没有普通叶子的丰盈柔美,坚硬得像小刀片,谁不小心碰到其边缘和尖端,皮肤会立即出现血道子。也正因这坚韧,貌似粗鄙的它们,比庄严的老橡树更让我钦佩,每次经过,我都会拿出相机在心底赞叹着拍了又拍。
翻过一道山岭后细雨停了,天仍是阴晦的,电力风车如森林浮现,这儿一片,那儿一丛,高的如巨人,矮的似孩童,在这人迹罕至的低坡上笔挺地站着,满怀深情地伸展双臂迎风舞着,让人看了莫名有点感动。
Tahachapi,这从名字上看就知道与原住民有关的地方,我早就想去一睹风采了。第一次听到这怪异的地名还是在露天旧货市场。一位面容沧桑的老太太总出售些价格三五美元的旧物,从日式小香炉、兽皮坎肩,到多肉植物、旧瓶旧罐子。做她的主顾久了我们不时也聊会儿天,她说她来自特哈查比,“我们那儿是沙漠和荒山。我那女婿从旧金山来过几次,晚上看到满天星星,说美得让他舍不得睡觉。”我跟白人邻居们提到这个地方,他们多半都会宽容地微笑着欣赏我的惊奇,似乎都含蓄地传递出一个信号,那儿其实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哦。
我翻开手中那本关于美国原住民的手册,知道了这个地方在两千年前就有了人迹,一个名叫Kawaiisu的部落从沙漠里搬到了这片山谷,他们把定居的这片地方称为Tihachipia,意为甜水和橡子。 “加州是1850年加入美国联邦的,四年后,这里有了最早的定居者,治安相当不好,几乎每个男人都配着六连发的左轮手枪。”去年人口普查显示,小镇有一万三千人,多半是白人,其次是黑人和其他混合人种,纯粹的原住民几乎没有了。
2
“当年为什么要选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修铁路?这里既没有木材又远离市镇。”我不由得问道。史蒂夫虽非历史学家,却是个历史考证迷,曾在洪都拉斯虎豹毒蛇遍地的原始丛林发掘出了猴神之城——那被掩埋了四千年的古文明。他自觉很庆幸,当年的考古得到了时任洪都拉斯总统胡安·埃尔南德斯(Juan Hernandez)的支持。今年6月,在被美国监禁两年后,胡安以毒品受贿罪被判入狱四十五年。
“这还要从那条纵贯了美国东西大陆的铁路说起。这条长1776英里的铁路彻底改变了美国人的生活。你知道,美国第一台蒸汽机车于 1830 年亮相,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铁路轨道连接了东海岸的许多城市,密苏里河以东铺设了大约 9000 英里的铁轨。为了淘金和得到土地,第一批定居者开始西进。怎么走?陆上旅行既危险又困难,要穿越山脉、平原、河流和沙漠,大多数地方荒无人烟,坐马车要颠簸六个月,没有补给,还可能会被抢被杀。有些人不惜绕远走海路,沿着南美洲顶端的合恩角绕行,或者冒着黄热病和流感的风险,穿越巴拿马地峡乘船前往旧金山。那一趟下来多么劳顿可想而知,而且费用不是谁都负担得起的,有人甚至花掉了一千美元!”
史蒂夫忽然停车,隔窗望了一眼立在旷野中的约书亚树,好奇地问我是否如愿买到了小树苗。我告诉他,找遍了洛杉矶所有的园圃,居然没有一家卖这树苗的,不甘心地上网查了才知道,加州于2023年颁布了《西部约书亚树保护法》,禁止私人买卖、拥有和盗挖,因为这寿命可达一百五十年的树种濒临灭绝。“最乐观的估计,到2070年,现今的约书亚树也将只有不足五分之一的存活率!”
史蒂夫也是个园艺迷,家里的房屋并不豪奢,院子却被打造得像植物园,许多濒临灭绝的本土植物都在他家找到了栖身之所。他独独不种这约书亚树,理由是生长得太缓慢,它还没长到小腿高,他就睡在地下了。“说到底,这地球上植物、动物,包括人类的历史,不过是一部生存奋斗史。”
他接着聊铁路。 1862 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太平洋铁路法》,委托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和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修建连接美国东西部的横贯大陆铁路。为了公平竞争,并未一分为二划定中间汇合点。在接下来的六年里,两家公司分别开工奋战,西侧始于加利福尼亚州的萨克拉门托,东侧以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为起点,谁修得快谁就能得到更多利益——每铺设一英里轨道,公司将获得 6400 英亩土地(后来翻倍至 12800 英亩)和 48000 美元的政府债券。“在西部这边,你可能听说过四巨头,其中的斯坦福就是斯坦福大学的创始人;亨廷顿,你更不陌生,你常去的亨廷顿图书馆就是他的家业。这些人都是雄心勃勃的商人,之前虽然并没有铁路、工程或建筑方面的经验,他们依然冒险举债来修铁路,也不惜利用法律漏洞从政府那里获取尽可能多的资金支持。”
听史蒂夫津津乐道这些历史,路途瞬间缩短了,我已经望见前方低洼处有了人烟。
联合太平洋公司在平原上的铺设速度相对较快,而其竞争对手公司在山地上的移动速度却很慢。1865年,由于条件艰苦很难留住工人,西部施工方开始“冒险”雇用中国劳工——当时华人被认为不能胜任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那时,已经有五万名中国移民居住在西海岸,多数是在淘金热期间从中国广东来的,被称为Canton Army(广东大军)。到 1867 年初,大约有一万四千人在内华达山脉的铁路沿线劳作。
1869 年初,两家铁路公司的工作地点相距仅数英里,新就职的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宣布,他将扣留联邦资金,除非两家铁路公司就汇合点达成一致。终于,双方同意把犹他州的大盐湖以北的海角山顶(Promontory summit)作为铁路汇合点,此处距离萨克拉门托约 690 英里,距离奥马哈约 1086 英里。5月10日,一群工人和政要在“金道钉仪式”上观看了最后一根道钉的打入。那张令人瞩目的黑白合影以政要、商人、军队为主,象征性地点缀着几名华工。据说在场的本来有更多修路华工,在合影时却被要求走开——“别进入镜头”。
“你知道那枚由17.6克拉黄金混铜打制的道钉现在值多少钱吗?去年的拍卖纪录是220万美元!当时它是由斯坦福的朋友,一位旧金山的承包商作为礼物订制的,值200美元。铁路建成后,东西部的路程耗时降至四天,价格听起来并不便宜,头等座要134.5美元,相当于今天的2700美元。修建了铁路的中国人和黑人一个待遇,只允许坐末等车厢,65美元。”
横贯美国的铁路主干线建成后,为了连接加州中央山谷和南部,还需要向东穿过特哈查比山丘到莫哈威沙漠,但如何解决坡度攀升是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土木工程师威廉·胡德(William Hood) 和他的助手设计了这环绕路线:火车绕着环路中心的圆锥形土丘顺时针旋转,海拔逐渐升高 23米,称为“陡峭但可控”的 2.2% 坡度。1882年,该线路延伸至南加州和莫哈韦沙漠,参与修建的也是八千名中国劳工。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了路的尽头,灰褐的山峦屏风般挡在面前,只能左拐,零星简陋的平房出现在路的两侧。这就是传说中的小镇特哈查比了。
你们在哪儿呢?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不由得热切地打量起这活在历史中的小城。
房屋从色彩到样式都各不相同,不同色度的灰、蓝、白,都像洗旧了的衣衫,褪了色,谦逊朴素地立在那儿,腼腆中带点木讷,像十九世纪在地里干活儿的美国农民。偶尔看到几个行人,那神情本是小地方的自得其乐,放松中带几分保守,看到我这东方面孔,似乎有些意外,但都能掩住好奇绝不再看第二眼。街道出乎预料的宽,更显得小城冷清寥落。文明的迹象在这里显而易见,电影院、邮局、图书馆、博物馆、艺术品店都妥妥地站在街边。这些公共建筑都很高大,带着沧桑平和的表情,有的墙体爬满了翠绿的老藤,有的被成行挺拔的杨树守护。最吸睛的是那建于1928年的教堂,淡灰的墙平展得没有一丝装饰,让人联想到传教士干净宽松的布袍。弧形顶的小窗窄而高。没有夸张的十字架,反倒有个笔直的烟囱从墙根伸向天宇,很有点家常的烟火暖意。
地方小,往往不欺生,游客的心里就踏实。我这初来乍到者,竟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归属感。史蒂夫随意把车停好,五分钟后我们已经过马路来到了铁路博物馆。
它小小的,不过是一排平房。这建于1904年的铁路车站曾是骄傲的,作为六个南加州车站之一,它是唯一自建成起就蹲在原地的。它甚至成为了1952年那场大地震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屋舍和人一样,没有永远的幸运,2008年它毁于一场大火,如今这平房是照旧复建的。
“不收门票,但欢迎捐款,要不我们可能早就关门大吉了。”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是前台兼礼品店,一位七旬左右的老妇面容和蔼,皱纹、笑容和花衣衫,日常随意得像在自家厨房。看我在那签名簿上写来自中国,她慈祥得更像个祖母,“你会去看那铁路吧?快一百五十年了,每天仍有几十趟货车在上面跑来跑去,当然已经不在这一站停了。”说着,她递给我们一张简易地图,上面标示了如何从小镇到那特哈查比环线。
3
我们各捐了五块钱,走进那并不太遥远的历史。
道钉、枕木、锁、链、斧、铲、锨、汽灯……当年铁路上能看到的物件,都在无声地细述着。一位老者似乎是博物馆的志愿者,和刚才的前台大妈一样热情地招呼着不多的参观者。“看,这是当年有钱人的小房子!”他揶揄地撇了下嘴,麻利地翻动那几块超大的书页状的模板,四巨头肖像赫然出现在眼前,个个目光深邃,似哲人般肃穆。他们当年的豪宅就是放在今天都相当威仪可观。
“再看看这个,修铁路的中国劳工住的小帐篷。”那是一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孤零零地贴在展墙的下缘,荒野里,那搭在路基边的帐篷小得像一块块风一吹就会破的薄手帕。“中国劳工每月得到的工钱是24到31美元,还要扣除住帐篷的费用和饭钱,甚至他们还要付租用工具的钱。那些爱尔兰人、德国人或其他白人不仅工钱高,还不用另付这些费用。算下来,中国人的收入不足其他人的三分之二。”
这让我想到离我住所不远的那个名为圣费南多的火车隧道,2.1公里长的钻山铁路,也是由一千五百名中国工人在1875年爆破开凿的,其中大部分人都有在特哈查比建铁路的经验。据说当时他们的工钱是每天1美元,而白人则是1.5至2美元。
“他们多数来自中国的农村,没有受过教育,所以也没有什么文字记载留下来。修完铁路后有人回了中国,有的去了加拿大修铁路,有些则留下来从事种菜、当佣仆、修建沟渠、采矿等白人不愿干的活儿……”除了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老人说整个展厅再也没有任何资料与中国劳工有关。据美国历史学家粗略估计,在大铁路修建期间,约有五百名中国工人死于山体滑坡、爆炸、疾病和暴力。
“中国劳工好像也举行过一次罢工,为了得到与白人相同的报酬,减少在狭窄危险的隧道工作的时间,但好像没有成功。”史蒂夫说。
“那是1867 年 6 月 19 日,就在加州,一场大规模隧道爆炸导致一名白人和五名中国工人死亡。6月24日,三千名中国工人横跨三十多英里的铁轨,开始了有组织的罢工。尽管这对铁路的及时竣工构成了致命威胁,但资本家多精明,斯坦福下令切断了中国工人的食物供应。八天后,罢工结束,中国工人的任何要求都没有得到满足。不久,公司悄悄提高了一些有经验的工人的工资。”老人熟练地介绍,又接着说那次罢工其实并没有彻底失败——至少,中国工人向世界传递了一个信号,不能把对中国劳工的歧视视为理所当然,华人并非被动、顺从和没有人格的种族。
听到此,我不由得想到了曾采访过的那位有着一半中国血统的老者,《寻找金山》的作者默雷·李(Murray Lee)。他记述了中国劳工初到美国的苍凉一幕。来自广东的穷苦后生,扛着铺盖卷提着竹篮子,靠赊账得到一张船票来闯美洲,找到工作后从工资中扣除船票钱,通常需要三年才能还清。船上缺吃少喝,容身的空间极小,在海上晃半年左右后,没病饿或绝望而死的最后在旧金山登陆。那破旧的行李卷要被海关人员认真搜查,以免有人走私鸦片。出口处,有同样乡音的先来者大声叫着他们的名字。一辆二手汽车很快被行李挤挤挨挨地塞满,在海上漂了一百多天的皮包骨们跟在汽车后面小跑着,前往那乡人聚居的临时所在。在那里,他们尚羸弱的身体待着奔赴靠出卖体力而谋生的陌生之地,去挖金矿或修铁路,每天工作时间为十一个小时……
隔壁小展厅里,一位叫理查德·希尔(Richard Sear)的美国人的发财故事却非常详实。这位1880年代在明尼苏达州一个叫红树林的车站当调度员的铁路工人,看到了一车皮被当地钟表商拒收的怀表。他利用收发电报的优势和正渐渐兴盛的铁路网,捎带做起来了卖表业务。赚得盆满钵满后,他开起了自己的钟表厂。他找到了一个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的黄金搭档,为钟表做售后服务的雷布克(Roebuck),成立了Sear Roebuck公司。“相当于现在的亚马逊,美国人用得着的一切都可以从他们的目录上邮购,我记得我叔叔甚至邮购了一套可拼接的房子。”史蒂夫兴致勃勃地说。直到亚马逊和沃尔玛兴起,这公司才日渐萧条并在2018年宣布破产。在美国人享受铁路的便利与实惠的时候,那些中国劳工却面临着最可怕的歧视。1882年排华法案出台,“the Chinese must go(华人必须离开)!”其实法案正式颁布之前的十几年,中国人在美国的处境已经非常艰难了,大量的漫画丑化了中国人形象,他们被描绘为非公平竞争、不被同化、吸鸦片、有暴力倾向。美国华裔人口从1881年的105000人下降到1920年的61000人;每年赴美的人数从1882年的4000人下降到1887年的10人。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看那铁路环线,至少那铺在地上的铁轨比人类写下的文字更真实可信。
跟随导航,不过十几分钟,我们已经置身于山间,沿公路缓和地盘旋而上,来到可以俯瞰一片洼地的高处。路边的铁栏杆旁立着一块金属牌,注明于1998年10月此地被列为美国历史土木工程地标。“你面前就是特哈查比铁路线,全长28英里。由三千名中国工人建成,他们只配备了镐、铲子、马车等工具,钻穿了坚硬的风化花岗岩,打通了 18 条隧道、搭建了10 座桥梁,在此建成了1.16 公里长的螺旋状环路……这块牌匾献给完成这一壮举的工程师和中国工人。”
比我们先到的是一对年轻的白人夫妇,他们和七八岁的儿子趴在栏杆前,显然是在等着火车经过。打量着我,丈夫礼貌并略带迟疑地问我——“你,是他们中某人的后代吧?”
我笑了,说,“多么希望我是。”
“白人担任监督或技术职务,如木匠和铁匠。中国人的工作范围很广,在沟壑河流之间的荒野中,他们清路和挖掘,平整铁轨,铺设枕木铁轨,修建土堤,搭土墙和栈桥,安装电线杆和电线。他们使用镐、铲子、铁锨、独轮手推车和马。他们每周工作六天,从黎明到黄昏。他们穿着靛蓝色的上衣和宽松的裤子,戴着草帽,留着辫子——这是清朝帝国规定的发型……”这是我刚读到的那篇《中国人是如何修建铁路的》中的文字,作者是雷蒙·钟(Raymond Chong),一位有着华裔血统的第五代美国人。“他们温柔地回忆往事,并给亲人写信。他们八人一组住在单薄的帆布帐篷里。晚饭前,他们用热水擦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他们总是喝温热的茶,用草药治疗疾病。在这种严峻的环境下,他们之间充满了友情。”
我能看到的,只有细窄无声的铁轨。在灰暗的天光下,那铁轨紧贴在大地上,磨得发亮,像两条扛在单薄肩头的扁担。与之为伴的是远近山峦,一百多年来,它们一起看着那装载着货物的巨蟒来去狂奔。
铁路有脚,穿越了三个世纪活到了今天。铺铁路的人早已躺在地下。他们的血肉之躯与当年他们扛着担着的枕木道钉石块一样寂然无声。在这春天的荒野,他们又分明轻飘地立在那儿,远近高低,半浮在空中,都是他们细瘦无助的身影。他们沉默着,与我互相打量,眼神亲切又淡然,像我失散多年的叔伯和兄弟。同根同族,同样站在别人的土地上,我们经历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可为何,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他们中偶然偏离轨道的一员?
风再起,这次我没哆嗦,而是叹了口气。这让人跨海翻山来看一眼的,何止是一段铁路,分明是无名魂灵的望乡台啊!
4
“咱们到高处去看看吧。”听说火车运行没有规律的时刻表,史蒂夫比我还没有耐心。我们沿山路开了不过五分钟,刚停下车,就听到了火车汽笛的轰鸣声。
虽然错过了它在那环线上行进的壮观场面,虽然双手冰冷,鼻子还不停地吸着鼻涕,我们仍兴奋得像小孩看到了期盼的焰火。
再回到环线边,火车已经离开了。不甘心地茫然四顾,除了那个小铜牌上的Chinese,他们从此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来不曾存在一样。可他们明明又像一条河,在历史的地层深处暗暗流淌着。我走近,不过想掬一捧在手,感知它的温度,却无从下手。他们被看不见的冻土封住了,朵朵鲜活的浪花不再跳跃。他们集体化为了照片上那个枯瘦的身躯,孤零零立在苍穹下,戴着草帽,肩着重物,面对镜头,卑微地隐忍地笑着。他们是不叫屈不低头的汉子,在异乡徒手徒脚创造出了奇迹;他们又不过是一群柔弱的孩子,当年与母亲分别时泪流不止的孩子……
看我情绪有点低落,史蒂夫建议我们去当地人都会排长队的一家餐馆吃午饭,招牌菜是烤猪排。
把车停在路边,往餐馆走。走在我前面的是位高大健壮的白人男子,他手腕上银闪闪的表链与手链很耀眼。他不仅身形强悍,举止也似乎带着几分目中无人的戒备与傲慢。他推开门,却没走进去,而是立在一旁,挥手礼让我。“有些地方的人政治上也许很保守,但在社交场合却又格外讲礼数。”史蒂夫看出我的困惑,悄声道。
我们都坐进了后院,露天的廊架下有些长条桌椅。看到那男人正津津有味地对付一大块猪排,史蒂夫上前搭讪。他说,“我可不是本地人,是从佛罗里达来这里看一位老朋友——他是我小时候的baby-sitter(保姆)——顺便也看看那特哈查比铁路环线。我年轻时爱旅游又没钱,就常hop train(跳火车),曾好几次猫进货车车皮欣赏那环线。看着那火车像一条蛇一样盘旋前行,感觉好酷。我知道那是由中国工人修建的,他们是美国大铁路的backbone(脊梁),是他们教会了白人用火药炸山开路。他们被非常不公正地对待过,虽然我们的教科书并没那么写……”他六十二岁,刚刚从美国Special Force (特种部队)退休。听说我专门来看铁路,他机敏的眼睛露出欣赏的光,用纸巾擦了擦熊掌般厚实的大手,伸出来跟我握了一下。
桌子另一边坐着他当年的老“保姆”,一位头发银白的枯瘦老者,他目光热烈地打量着我,劝我去看看他在不远处莫哈威沙漠里的传教所。“信上帝就会万般烦恼皆消”。特种老兵仍是有滋有味地吃着烤猪排,冲我顽皮地挤了挤眼,擦擦嘴很认真地说,“我倒觉得《圣经》里有几句话像说中国人: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如果当年的华工活到今天,我相信他们也不是怨天尤人怒气冲天的。中国人有智慧,可让这古老文明延续至今的是忍耐力,就像莫哈威沙漠那些顽强的约书亚树。”
我不禁对这位看起来傲慢的“武夫”刮目相看。“哈,我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你那么喜欢约书亚树呢!”史蒂夫笑道,“中国人很坚韧,越被打压越顽强。”他又提到地球上的历史不过是生存奋斗史的说法。
“没错。悲哀的是,相对于植物动物们,我们人类更贪婪,以为获得和拥有得越多就越有安全感,所以,时时刻刻算计着如何占有更多。可是你看那些挣钱多一点的白人劳工,那获得了令人咋舌利润的四巨头,那靠卖表发了财的家伙,现在不都和中国劳工一样沉睡在泥土之下吗?”退休的特种兵说着,眼里又闪出自嘲的笑意。
云淡了,太阳的光把木廊架的横条投射在墙上,像斑马的纹路。风吹过,墙角那株大榆树枝叶簌簌作响,似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语——诸行无常,万物皆朽。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修铁路的华工,来看铁路的我们,在宇宙间都不过是春夜的一场梦,风前的几粒沙!
我一直阴沉的心也和这天气一样,顿时释然轻松起来。
小城里还有特哈查比博物馆,那是一栋比旁边民居大一点的平房,火苗般的罂粟花在不大的前院开得热烈。美国历史不长,我曾步入过大小不一的许多地方博物馆,看到的是差不多的旧时光。
1872年桌椅相连的小学生课桌,上面放着散页发黄的西班牙语课本,旁边一页纸上是铅印的教师规则:每天早上来了点灯、通炉子。每个教师上班要带一壶水一篮炭。小心使用墨水笔,以防墨汁溅到学生身上。在校超过十小时后,教师可以读《圣经》或其他读物。女教师订婚或结婚者,要立即被解聘。
木桶里摆着水果,篮子里放着鸡蛋,价格让令人羡慕。鸡蛋,12美分一打;梨,19美分4磅;樱桃,19美分5磅。一张发黄的纸上写着,所有桶、篮、箱都来自1892年小镇上的阿希便利店,这些物价是1920年代的价格。当时的美国人均年收入是3269美元,相当于2023年的49341美元。没错,一个个数字,一场场爱恨,都不过围着生存而转的过眼烟云。
“这里有没有与修铁路的中国人有关的物品?”我犹豫着,仍是问了。
老人似乎有点意外,带着歉意地说“还真没有”。
“你听说过量子纠缠理论吧?即使在时空上相隔遥远,两个粒子也能瞬间影响彼此的状态,仿佛它们之间有着看不见的纽带。如果相信灵魂存在,这个概念就暗示了另一种可能——即使在肉体死亡后,灵魂也能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和互相影响,不受空间和时间的束缚。”回程路上,史蒂夫认真地说。
我多么愿意相信这种理论是真的,那样,至少死者会看到希望,生者会得到安慰。
史蒂夫说他六月要去犹他州,参加大铁路开通一百五十五周年纪念活动,他有一位朋友是华裔铁路工人后裔协会会员,“他们在州府盐湖城建了一个纪念碑,希望过往的人都记住,是中国人建造了这条改变美国历史的大铁路。”
华裔铁路工人后裔协会?那些静止的浪花忽然在我眼前涌动鲜活起来。生者,是死者的墓碑。我们约好,秋天去盐湖城走访铁路华工的后人。那时,我也许能替我的乡亲们续上这望乡台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