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急着描述春光(组诗)
2024-12-26张巧慧
早 春
春天的阳光有点淡,有点柔弱
春天的花有点淡,有点柔弱
风吹过来,阳光柔弱地偏斜了点
照到车挡上母亲的病历
连柳树的新绿,也是柔弱的
仿佛经不住一点风霜
我穿过一片淡黄的油菜花田
接母亲去医院就诊
油菜花微微地颤动着,吸引着
几只蜜蜂。蜜蜂的翅膀也是柔弱的
它们各自忙着,全然不顾
一个中年妇女的焦虑和
一个年老的母亲,她的柔弱经不住
一场疾病
法喜寺的玉兰
五百年前的玉兰,又开花了
白色的,大朵大朵的
如忽然飞来的祥云,罩住一小片黄墙黑瓦
潮涌的人群,在木鱼声中缓慢地安静
一年一期,短短十天,玉兰与这人间的约定
僧人在诵晚经,
有多少部经书已经不重要了
有花的寺院,我们听花里的菩提
五百年了,越来越多迷途的人
迷失在自己搭建的楼宇
法喜寺的玉兰开了,
在诗人眼中是诗
在僧人眼中是禅
在春天眼中只是花
上春山
从闹市转为山林,日渐清新
山上野花开,白的,粉的,柔嫩的
山脚的湖湾,静谧,有好看的涟漪
沿着山坡建的几排民房里,
有人影走动,炒菜声,争吵声
我逗留于人间的黄昏
爬上楼梯。张望山上的春光
阳台的高度,正对着山上的墓地
三北市场
卖红樱桃的摊贩、年老的补鞋匠
摊头挂满钥匙的开锁匠
廉价的服饰
桥下流过的大塘江
这是第一条围垦筑起的大塘
旧时滴下的汗,已汇聚成江河
时间在远行,而人在原地
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
汽车的喇叭声、碰撞声
一个人远远喊另一个人的声音
落日卡在高楼之间,有几分荒凉
夕光下,车流拥堵
人间热闹的生活,也带着几分荒凉
谒弘一法师抄经处
那么一瞬间,我是寂静的
寂静,如何弥漫于整个空间
心中的枯山水,湿润起来
矮树、苔草、沙石
对应着山川、溪流、岛屿和瀑布
哪里还有瀑布,多年的虚耗
早已枯竭,掏空了我的勇气
我惊诧于这寂静,苔草有了更深的绿意
沙石更加洁白,一滴无根之水落下
涟漪一圈圈荡开来
有好看的弧线
连瀑布都是无声的,静的禅意
填补空的身躯
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散 光
年轻时近视,看远方模糊一片
中年时散光,看事物多个焦点
如今又添了老花,
我一会儿戴这个眼镜,一会儿戴那个
看万物,总隔着一层
有时是两层
仿佛我从来不曾看清世界
也不曾看到真相
在这些病症中,我最喜欢散光
一个诗意的词语
令事物形成两个或两个以上
模糊不清的镜像
或许,才无限接近真相
修 辞
关于面具的修辞,早已厌倦
我们有太多面具
关于反方向的修辞,早已庸俗
我们身体里居住着两个以上的自己
每天往不同的方向拉扯、折断
关于瀑布的修辞,早已枯竭
在我的体内,没有水源
只剩下一道悬崖
我已经不想再往下跳了,我知道
悬崖下面不是深潭
一个凡人的世界,并无奇迹可言
空 洞
我们谈明月光,谈梨花落
谈去年的雪
谈到几位死去的故人
我们的语调低沉了下来
谈谈新写的诗新谱的曲
用旧的词语
美有何用?
春风有何用?
五色相宣,五色之惑,五色令人盲
积雪未消
何必急着描述春光
读 书
喜欢在阳光下读书
每一页,都带着温度
每一个句子,都有隐隐的反光
落日是古老的,江河也是
还有古老的爱情
这些古老的文字,用旧的文字
成为新的陷阱
仿佛在他人的生老病死中
历经新的悲欢
我这样一具中年的肉身
一会儿深陷在陈旧的故事
一会儿穿过新的春光
记一次诗歌朗诵会
不歌而诵,放言无忌
你读诗的语调如此高亢
有多少表演的成分?
不谈今昔盛衰
不谈身世家国之痛
爱过的风景,爱过的人
漫天大雪和春花浪漫
都是经历过的
对此,我有深深的悔意
窗外月光如此明亮
我写的诗歌越来越短
我爱的生活业已荒芜
最深的痛是不再痛
我再也不能代替谁写作
也不会代替谁朗诵
再深的深情,是平静的叙述
再硬的抵抗,是沉默
残 砖
那块断砖,叩之清脆,右侧有铭
我不该让你触摸它,这墓砖
断裂的
遗失的
残缺的
它因死亡而获得某种美感
当你触摸它
仿佛从漫长而黑暗的尽头忽然醒来
逝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还有逝去的光阴、花朵、流水、春
一块墓砖,现在
它被摆放在书桌上,作为美的象征
曾经它是终结
后来它是寓言
咏 春
千树万树的梨花。我代替不了你
柔软的春光,我代替不了你
奔跑的少年,我代替不了你
我还代替不了雪融、莺啼、日出、潮涨
但总有一些没有熬过冬雪的草芽
没有跃过山岗的野马
抵达不了源头的洄游鱼类
我想代替它们,写下咏春的诗句
代替一只回不去的候鸟,发出
一两声悲伤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