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锦灰堆(外一篇)
2024-12-26张巧慧
“世间弃物,余所不弃,笔之于图,消引日月……”这是元代画家钱选在一幅花鸟作品的款识中所写的。钱舜举擅花鸟,绘制一横卷,画残花败叶、莲房蔬果,及虾尾蚌壳、掉落的鸡翎等物,皆食余剥剩,所弃无用之物,一派不可言喻的寂寥,是为“锦灰堆”。
我读完王世襄的《锦灰堆》,又购置了《锦灰二堆》《锦灰三堆》,“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先生在自序写道:“……窃念历年拙作,琐屑芜杂,与之差似,因以《锦灰堆》名吾集。”
那时地方上搞文学活动,人来人往闹闹糟糟,焦头烂额之际,常有朋友帮忙接送之类。有一女友,虽是企业白领,然出自中文专业,很快便融入了圈子,但又有意保持着距离。某晚讲座结束,时间尚早,有位编辑约她喝茶,她觉着直接拒绝有失礼貌,便嘱我一刻钟后找她,她便有借口溜出来。她说:“我又不写作,也不想发表酸溜溜的文字,可不想听人说教浪费时间呢。”
这样一个洒脱的女人,秉持着完美主义和独身主义,到底还是遇到了她的绳索。那次某诗人来访。诗人从洞庭湖赶来,到时已晚,错过了晚餐,便寻了个小饭馆替他接风。我素不饮酒,女友便成了作陪的人,由洞庭湖聊到了郭沫若的《湘累》。虽对郭不甚感兴趣,但屈夫子散发着古典魅力。
一个说:“他们要把我这美洁的莲佩扯去,要把我这高岌的危冠折毁,要投些粪土来攻击我。”
一个接着说:“我们从春望到秋,从秋望到夏,望到水枯石烂了!”
“她的头发就好像一天的乌云……她的衣裳是黑绢做成的……她带着一身不知名的无形的香花……”
诗人又讲了一个郭沫若与钱瘦铁的轶事。他俩同在日本,钱瘦铁得知日本当局要拘捕郭沫若的消息,想方设法买好船票,让郭沫若穿着浴衣假装在门前海边闲眺,然后趁人不备把人接走,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西装,化名搭乘加拿大邮船,辗转回国。据说为了筹措郭沫若归国的经费,钱瘦铁还典当了自己的大衣。
我对金石颇感兴趣,钱瘦铁书画印三绝,以篆刻尤为著称,取法汉印,技从缶老,善用并笔手法。他又与吴昌硕(苦铁)、王大炘(冰铁)并称“海上三铁”。不久前正翻到他的“更无豪杰怕熊罴”一印,字里行间透着豪气,章法自然,奏刀大胆,朴茂厚重。听到金石界与文学界的跨界故事,不觉对诗人高看了一眼。
月过中天,望着微醉的两人与散落于桌面的蟹脚鱼刺虾尾,酒菜残羹,竟想起锦灰堆来。
此后一别经年,相隔千里,不料他俩倒是时通音讯熟稔起来。诗人写了一幅书法寄她: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女友用当地的青瓷碎片磨了个扇坠,送了把文人扇给诗人。一个才气纵横倜傥年华,一个才貌双全孑然一身,引为知己诗书互答也是佳话。某次两人皆出差到汉口,一个方抵达,一个即要走,来不及茶叙,约在长江边,成片枯黄的芦苇在风中倾斜,薄雾弥漫,对岸是当下繁华的高楼,铁锈的沉船侧畔,大江正缓慢东流。古今气象,人海茫茫,人间偶然的相遇,纯粹而美。“一种宁静而磅礴的诗意打动了我,这种诗意超脱于尘嚣之上。”她这样与我描述。
锦灰堆发展到明代,已不止于绘画,烧制的酒杯上也出现了锦灰堆图案。原本残破入画的图案也成了折枝花果堆四面。花枝与硕果堆放交叠,寓意丰收圆满吉祥富贵。至清代,陶瓷上的锦灰堆愈发繁丽华腴了,刺绣、珐琅上亦有类似呈现。
总会经过那样一个美好的过程,花团锦簇,华枝春满;但也总会有枝残叶凋清穆萧索,荣悴互为其根,生生不穷。
女友不知如何闻听诗人缠上点小官司要清退数万劳务费,她便焦急,想方设法替他补缺,又恐打击了男人的自尊心,托我找个合适的借口相助,叮嘱不必提到她。我当即阻止了她,人生贵相知,何用金与钱,君子之交但涉财资便易流于俗气。而她依旧不惜抛股套现,时刻准备为他纾困解难。这些年,看着她在这份似是而非的情感中踟蹰,没有再迈出一步,却也不肯死心,在情爱与情谊的边缘游走。女友心气颇高,对凡夫俗子不屑一顾,但对于认可的人与事,她不惜余力地珍视。十年,我看着她如何矜持而执着,去追求一种纯度,一种浓度,一种超然于世俗之上而足慰风尘的真。这种纯与真,无关风月。而我隐隐担心,太过完美的期冀不过是虚拟之境。隔了阵子,没有听到后续,我也未与诗人提及。算是不了了之了。
我常常有一种错觉,以为锦灰堆实则具有现代波普艺术的特征和当代艺术的前卫性,并且由锦灰堆联想到波德莱尔的审丑美学,其对混乱之美的向往与对美的毁灭的迷恋,给诗歌带来了新的开拓。“具有一种无限物的扩展力量/仿佛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在歌唱着精神和感官的狂热。”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们在这两者之间彷徨。如波德莱尔所言:在每个人身上,时刻都有两种要求,一种趋向上帝,一种向往撒旦。象征主义打开了另一重想象和审美的空间,现代性冲击了传统的某些规则,却也更加立体而丰富,或者真实。
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记不清了,只是听闻非常灵验,有人去求签,祈愿他能摆脱小人的纠缠;岂料刚拜过,还没到家门,就得知消息,那个攻讦不休的小人突发疾病猝死了。灵验得让人心惊。据说那里还有赵孟頫的道德经石碑,我也生出兴趣与女友走了一趟。高耸的石门下,几个年轻的道人,一身黑色道袍,梳着发髻,谈笑风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可惜那石碑为翻刻,无甚意思。
我见她在求符,求了好几道。所求太多,诸如保佑家人安康,保佑发个小财,也为那位诗人写了祈福牌,祝愿他顺利安康等等。不由想起高旻寺的沙弥曾斥责我的话,我等果真是半路之人,满揣欲望之心。诚然,我既不懂佛教,亦不懂道教,学的一点儒家东西,到中年之后,也慢慢荒废,在看似岁月静好的外表下,时常经历灵魂上的八荒叛乱六界混战,总想着在混战之中,找到一个出口,步入到澄明之境。
那个时候,我还是相信侠义的人,也相信更高于男女之情的知己之恩。某次作品研讨会,有个知名杂志的主编评论我的诗歌:有英气,有侠气。她对世界对人间包括对她自己有独特的体验和穿透,她用诗做一种有韧度的抵抗。她冲向自己,在冲向自己的过程中让你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什么是真相?冲向自己,去痛,去冷静,去看看世界的真相。
据吴颐人《篆刻五十奖》记载,因助郭沫若脱身回归,钱瘦铁在日本被拘,他怒打审讯人员,获刑入狱,后得日本友人相助,方才提早出狱。1963年国庆前夕,瘦铁应邀到北京郭家做客,故人重逢,叙旧之余,瘦铁为郭刻印两方,其中“鼎堂”一印由郭篆字,瘦铁刻石,成为某种见证。
吴先生很是慈悲,写到这里就止住了,仿佛两人交情是一段佳话。但据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记载,当时钱瘦铁去北京,当天郭沫若殷勤招待,第二天还乘车回访了,但“嗣后却寂寂不理”,所以两人之谊也无了下文。
清代的僧人六舟又对“锦灰堆”作了新的尝试,取残破之象与堆叠之法,以所藏金石小品拓成立轴,名曰“百岁图”。不画、不描,而是拓。将残碑、破瓦、古钱等数十种器物压叠累放,拓于纸上,疏密相间,破旧相宜,好古雅趣,吉金乐石。锦灰堆技法,又多出椎拓一路。
繁花似锦,绮丽华美;蜡炬成灰,颓残泪尽。有的人,烧锦成灰;有的人,一直试图聚灰成锦。锦灰堆,是毁,是美。
也还是那位主编的点评:她知道自己写作的临界点在哪里。临界点把握好了,才能有所敬畏。
真诚,是我对临界点的认识。或者说,是底线。茫茫人世,蓦然相逢,前不知过往,后不知所向,若无真诚,我们藉何来交换彼此的内心?对于真的情义,持敬畏之心。写诗,做人,莫不如是。
我拓锦灰堆的时候,遭遇了两次作假之事。
第一回莲花砖颇有曲折。一位藏友,号巴庐,在朋友圈晒一对莲花砖,砖宽一掌有余,厚一指,说是产自江西德兴,断代为唐。莲瓣饱满,一枝卷叶纹样斜出亭然若盖,构图精美,线条流畅。一直想找几方古寺里的莲花砖做拓片,询价问出处,答曰应是佛塔砖,收到后才知也是墓葬之物。某次拓砖累了歪在地板上小憩,竟梦见自己睡在谁家坟前的屋子里。追问巴庐为何骗人,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究竟出自哪里,是交给他的人说佛塔砖。
无语。眼力不佳,学识不精,吃了个哑巴亏。估摸这说的唐代必也是假的,好在我权当是椎拓练练手。
可叹锦灰不成堆。
那日女友匆匆来找我借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她下午要随团队去诗人所在城市出差,次日上午开完发布会便回程。她记得我那个包很低调,适宜携带现金。女友说,前阵子闲聊,听说诗人老父身染重疾借款三十万治病,一直没还上,女友便琢磨着帮衬一下。两人虽无利益往来,纯粹朋友交情,但若直接转账,恐记录明显易被人诟病。此番她正好要去他的城市出差,便拟直接带现金给他。
我恍惚觉得应该提醒她什么。她似乎明白我的心思,笑着说:“你多虑了。他从未开口借钱,尚不知我带了现金呢……况且那里还有另一个朋友在文化部门任职,或许也能见一见……”想起来确实还有一位颇有身份的朋友在那个城市,也给我和她寄过书。
为朋友两肋插刀,自古是美事,且已箭在弦上,我亦不便阻拦。那个很大的黑色双肩包,三整捆现金放进去,看不出一点痕迹。
因为莲花砖作假,拓砖做锦灰堆失败。我又改拓钱币,欲制作锦灰堆扇面小品。我的一个学生,玩古钱币多年,经手金额并不算大,几千至百万间不等,给我带来一包古钱让我折腾。各种时期掺杂,正如读一遍朝代史。
在诸多古钱中,我最喜欢宋币,宋朝帝王大多喜好书法,不少宋币的钱文是御书体或出自书法名家。篆、隶、楷、行、草,书体俱全。其中“淳化元宝”分真、行、草三体书法;“祥符元宝”传为真宗御笔,温和端正;“元丰通宝”有苏东坡之风,豪放流畅;“大观通宝”“崇宁通宝”系宋徽宗瘦金体,行笔挺峻骨秀格清;“熙宁重宝”的隶楷之味端庄典雅……它们是古代书法中,寻常人家唯一有能力收藏的。据传宋仁宗时铸行的宋通宝有一种以九叠文为钱文,俗称“九叠宋”,甚是精美。九叠文多用于书法和玺印,钱文上使用几为孤例,存世仅几枚,可惜尚无眼缘。
有一枚“嘉定元宝”,学生托朋友以六万购得,观之,书法用笔却略显凌厉。抚摸币面,尤其是“嘉”字中宫部分的用笔,更有明显的方折之痕。比照真币图片,用笔都是方中带圆,并无骨相剑突之感。疑是伪作。
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女友的遭遇并不顺利。她降落机场后收到诗人信息,原本约好的共进晚餐因故推迟到晚上八点。诗人说临时有急事要处理,迟点请她喝茶。女友素来不矫情,随团队办理好入住,恰好下榻在那个领导朋友的单位附近,想到尚有三五小时空闲,不妨一晤,便发了信息等回复。把三十万现金塞到了床底下,又不甚放心,犹豫着要不要先告诉诗人,也不确定他是否会收。
不想文化部门的领导朋友即刻复了信息,约在大堂茶座叙旧。点了一壶茶,两三糕点和菜肴。谈着当地文化活动的一些趣事,又聊些拍卖的行情;谈到谁谁的油画如今的价格,又谈到名人手札的升值。剥落的坚果壳,磕开的瓜子,泡久的茶尖儿,折着角的书,翻开的字帖,散乱、静谧,茶汤的热气氤氲着。时光忽然变慢,慢得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女友忍不住催问诗人究竟还要不要见?
诗人过了片刻回信,说正在领导那里谈紧要事情。诗人发来的领导名字,竟正是那位陪女友茶叙之人。
一时间便愣住了。女友追了一句:“那你拍个照片与我看看。”
诗人回:“领导就坐我对面,不便莫名其妙拍他呀!”
有那么一瞬间,女友想把领导朋友拍一下发给诗人,质问他,你说的人究竟是坐在你对面,还是坐在我对面?但她忍住了。她咬了咬唇,回了一句:“那你忙吧。我明日还有活动,不要见了。”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以后也不要见了。”
女友素来果决,多年商场经历,已磨就她孤勇之胆。似乎也并无悲伤,朋友之交,其贵在诚。若是这么小的事情都要欺人,何来真字可言?又何须留恋?千里之堤溃于一蚁,细节,成了她放下执念的慧剑之刃。
锦灰堆,终究是锦灰堆。花团锦簇与衰败凋萎始终是交替并存的。锦已然成了灰,灰还是热的。等灰冷了,冷香也歇了。古人们从衰败凋敝中捕捉的寂阒古雅,是沉淀下来的伤怀、孤寂与清净之美。
2020年8月,浙江美术馆有关于钱瘦铁的展览。我尚在挂职,正好一观。文化学者、报人郑重曾撰文说,钱瘦铁在画坛上以侠义闻名,对人对事都肝胆相照。展出的一百多件作品,第三板块“郁勃纵横”是钱瘦铁的书、画、印作品和文献。浙美以一面墙呈现钱瘦铁的各类画鹰之作,雄姿排闼,凌利生势,用笔大胆泼辣,真是磅礴酣畅。
我并不欣赏鹰,总觉得这种禽鸟入画过于戾气而强悍,但也不能否认他笔下的线条刚健遒劲,元气淋漓,正如他的性情之豪气、侠气。却没有人再问过钱瘦铁,为助郭沫若而入狱,值不值得?
我接到女友电话时,正在拓锦灰堆。把古钱币放在扇形的宣纸上,拓半枚,再相叠拓另一枚。我看着拓出来的纹理和文字,这一枚枚钱币,通过遮挡、挪移、避让、重叠,一一拓在同一张纸上。乌金拓者,黑可鉴人;蝉翼拓者,素净淡雅,疏密、浓淡、大小、黑白……诚然,美是救赎。
双手忙着,把免提打开,听到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结束了”。她说,声音虽远,却很清晰。我知道她终于走出了自己的虚拟之境。
我的锦灰堆扇面完成后不久,接到学生的信息,那枚嘉定元宝果然是造假之物,但学生叮咛不可与外人言。而他新近不知从哪里拍得大量先秦的方足布,那时铸造的方足布很多都有缺陷,卖家拿泥巴涂了涂以次充好。他看图索骥又上了当。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许才是生活的真相。翻王世襄先生的《锦灰不成堆》,想起这半生的缘起缘灭,情殇,别离,心灰,余热,你的,我的,她的,不正是点罢一炉香,几度伤心处,香藏锦灰堆?
信 物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他在电话里说。
“是信物吗?”她开着玩笑。
“嗯。”
“信物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她说,“定情才送信物,然而送信物却又意味着分离,需要凭借信物去寻找下一次相聚。”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相聚?”
他接她电话的时候,正往母亲家里赶。母亲被电动车剐蹭,一个手臂抬不起来,屋子很大,母亲又舍不得点灯。父亲长年在一个小厂里当门卫,除了回来吃饭,平时都在厂里,家里空荡荡的,显得更为空旷。母亲养的狗叫了几声,又钻回自己的窝。他想带母亲去医院看看,但母亲嫌麻烦,自己贴了个伤膏。暗淡的灯光下,母亲的背更为佝偻了。仿佛过了六十,父母亲就一下子老了,父亲常年痛风兼风湿,上次看到他的脚趾边鼓出一个块,说是痛风石,估摸着以后走路会愈发不便。
等他回到工作室,天色已暗。她已等不及了。“我晚上还要赶回省城,明天一早有会议,要路演一个项目……”她坐在一个木桩旁,这个木桩是他俩从前去一个古寺许愿时看中的老木材,拆建的观音殿中的梁木。他许下与她相守的愿望,取了木桩其中一部分,雕刻成了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上,他刻了一朵云纹——她多么像一个云中人,漂浮的,匆匆来去的。在指环上,他刻了他俩的出生日期和那天祈福的日期。
她看了一眼,笑着说:“这算是求婚吗?”
求婚是不是要用钻戒?他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起身去接电话了。隐约听到说什么直播,似乎情况很紧急。挂掉电话她就急匆匆走了,连戒指都没有带走。他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夜色涌进来,他没有开灯,黑暗中似乎还有她的气息与声音,她说,“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太累了?”
大学毕业之后,她留在省城,他也试着在城里经营画廊,做自己喜欢的雕刻。他特别喜欢木头,总觉得木头是有灵魂的,而他要把木头的灵魂喊出来。他不是善于经营的人,一年后因为入不敷出,又加上母亲身体不好,就回了乡。两个人就此聚少离多。
工作室里,有不少半成品,那个木桩雕了一半,一个人,一朵云,云端的人。他原想雕刻成她的模样,送给她,然而下刀之后却渐渐不像了。还有一件,是想雕刻成母亲,刻着刻着,放下了,母亲什么时候变得像外祖母一样老了?
半年前在上海举办的三人木雕展,他获得了不少关注。他的木雕小件,抽象,简洁。一个不知名的人,高价买下了他的一幅作品:在小树根上雕刻的一个人物,并没有具体的五官,树的根须构成人物的脚,很多的脚。就像一棵榕树一样——根植于土地的人。
有画廊提出合作模式,他负责作品,画廊负责策展,销售分成。他并不愿意过于商业化,然而生活是具体的。有时他想,如果展览可以取得成功,或许足够去省城付一个首付,如果在省城也能引起关注,他或许就不会是待业的人了,那么也许,他和她就有可能了;但他眼前又迅速浮起母亲佝偻的背影和父亲的风湿腿。
三年了,有时他来看她,有时她去看他。往返六个小时。他总想和她安静地看会儿月亮或云,而她的电话一直很忙。抖音、直播、路演、投资……看不出她曾经还是个诗人。他想象了一下那种生活,觉得自己似乎落伍了,然而又为她的充实而微微感到欣慰。他拿起刻刀,凿一根木头,木屑落下来,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也许,不该这样耽搁人家。他心里想着,一边把大木桩搬到书桌旁。他当时就看中了这有年份的老杉木,而且是他和她一起去寺院中遇到的。岁月,寺院,这些词语的寓意令他格外青睐这段老杉木。他从木头上取材雕了一枚戒指,然后要把木桩雕刻成她的模样。但是,就这样耽搁着人家吗?
他拿出手机,想着是不是应该自己主动提分手,但想到这个词,左边的心口就痛了一下。他改发了一张图片,那个已被购走的长着树根的人。空气中忽然充满了孤寂。他甚至发现孤寂竟然会流动,那么缓慢地,充满了整个房间。
母亲的手臂疼得愈发厉害了,一查竟是绝症。他陪母亲去省城就医,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说。她那头很嘈杂,匆匆说着:“最近遇到点事,回头聊……”他听到旁边有男人的声音,他的话便噎进去了。日子更加忙碌了,除了陪母亲看病,就是赶作品,卖作品筹钱。
等他的邮箱里收到一封匿名的邮件,他才发觉他们不联系已经有些久了。那封邮件里只有一张照片,她的侧面,笑得甜美,而一个男人正微笑着望着她。没有文字,恍如某种示威。
他不认识那个男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发这样一封邮件。相对于这个风波,母亲的病重,是更让他揪心的。他陆续听到关于她的三两传闻,直播平台税收自查,资金被套什么的,但她从没跟他说起。而他想到那份邮件,不知为何,也没有问。问了又能如何?他连给母亲看病的钱都愁着,又能帮她什么?
忙碌的日子里,他们在节日保持着问候。他没有提及过那个男人,甚至他们都没有正式说过分手。
画廊负责这个项目的女孩子,因为业务关系,和他接触渐渐多起来,经常来帮他打点。有一次他忙的时候,还帮忙给住院的母亲送饭。等又一次女孩带着饭菜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他说:“以后不要买了。”女孩有点意外,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你有女朋友,但是这么久,为什么不结婚呢?”
为什么不结婚呢?他苦笑了一下,想起那次她说的是不是太累了。但就算不结婚,他也不会把那枚木戒指送给另一个女人。这是属于他和她青春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木质的,坚固的。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
母亲没能挨过半年。送母亲到火葬场,那一缕青烟过后,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展览开幕的时候,作品已经卖了大半,钱也为母亲治病用了大半。那根木桩,像她,却又有点像母亲。他做了一个实验,大刀阔斧地把头像虚化掉,成为一个人的隐喻,又放在火上烤,那缕青烟宛若母亲逝去时的轻盈,又似逝去的青春。
他拍摄了制作过程,在展览现场循环播放:
“先是具体的,头像
五官
然后抽象化,刀痕,模糊
再后来在火上烤
碳化,那一缕轻烟,
虚无缥缈……
散落的煤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向观众阐释的时候,影片中的轻烟正散去。他透过人群,忽然看到她,她正一边打电话,一边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