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2024-12-26温亚军
乡居生活的最初几天是美好的,当然也很平静。
郝依楠喜爱这个古朴的村庄。晨起的炊烟似层薄雾,缓缓向田野漫延,不一会儿,整个村庄弥漫在淡淡的烟火气息之中,简短的鸡鸣声、狗吠声,还有农人清晰的讲话声,嘈杂却充满了生活情趣。起初,儿子汪汪被这些声音吵醒,会一跃而起,迅速冲到窗口,寻找狗叫声来自何方,鸡鸣是不是专门为了叫醒他,与之前对许多事物无动于衷的自闭状态简直判若两人。三天后,这样的新奇变成平常,汪汪回归到以前的状态,赖床、迟钝,对任何声音都失去兴趣,包括郝依楠的关心、爱护,还有提醒,统统被视为噪音。
黎明似迟疑不决的老人,无力冲破云层的包裹,将一丝光亮投向大地。
郝依楠心里明白,再美好的生活都不能太久,需见好就收,否则前功尽弃。昨晚她想了许多理由,最终选择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再拖延下去,就看不到大熊猫放归野外了。
这招果然奏效,把汪汪从烦躁中带了出来。大熊猫放归野外这个噱头起到了关键作用,要不,汪汪才不肯离开家,与父母搞什么亲子游。从病情逐渐加重直至休学,汪汪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越来越不感兴趣,唯独对动物还保持着那份童真。只是医生曾告诫过,抑郁症患者有宠物陪伴当然好,在某些时候,宠物的陪伴或许可以缓解病人的情绪;可是,最好别养宠物,因为单纯靠宠物来转移注意力的效果并不是太好,说不定还会有意外发生。至于什么意外,不用医生多说,汪政武比医生更有经验:病人情绪控制不住,会拿动物出气,假如惹怒了动物而会伤害到人。仔细想医生的话挺有道理,郝依楠便抽空带汪汪去动物园,让儿子近距离观看动物,希望利用外界的事物来刺激他的感官,提升他对生活的兴趣,期望他自己从封闭的状态里一点一点走出来。可汪政武不这么看,他提倡吃药治疗,抑郁症是病,靠自我辅助神经刺激疗法,能有点改善,可作用微乎其微,治标不治本。在汪汪的治疗方案上,郝依楠始终没法与汪政武达成一致,不是她自以为是,而是她不愿让汪汪吃过多的药物,对药物形成依赖会导致免疫力受到损伤,她坚信只要多用点心,肯定能让汪汪从抑郁症的阴影里走出来。为此,她作出了巨大牺牲,办理了停薪留职,回家专门陪伴儿子。汪政武只得顺从,他不怀疑郝依楠对儿子的用心——或者在此之前,他们夫妻俩都因为工作而忽视了儿子的状况,郝依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后知后觉的弥补,汪政武也希望能做点什么,他心里清楚,这种病症的治疗将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一切为了儿子,包括这次旅行。
穿越秦岭,无法摆脱的是涵洞,一个紧接着一个,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天光,在秦岭深处像黑夜里一束一束的光,乍现得那么亮堂,那么惊艳。郝依楠看到每一次闪过天光时,汪汪脸上出现的那种惊诧和随之而来的期待与喜悦,这令她心潮起伏。许久没有看到儿子脸上泛起的喜悦了,对汪汪这个年龄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一种情绪释放,如今却变得这般不易。她努力寻求着儿子情绪的落点,可就像手中的沙子,以为握住了握紧了,张开手,却所剩寥寥。这会儿见儿子仰头看向窗外,一副平静、安详的模样,她心里热乎,眼眶潮湿。看来,乘坐高铁是正确的选择。
出发前,郝依楠与汪政武就开车还是乘高铁产生过分歧。郝依楠想着开车更为方便,这次出行本来就是自驾游,随行随住,除了大的方向,其他都没有具体的安排,感觉不错就多停留些时间。而乘坐高铁就失去了自由,别想看沿途的风景,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你以为是完整的,其实是破碎的,不过是被速度支离成一个个串联在一起的瞬间而已,根本没有一点美感。汪政武当即反对,风景无非是山水和树木,哪里都能看到,开车要七八个小时,辛苦不说,关键是安全很难保证。
头天夜里的一场暴雨,给这个不是前移就是后退的初夏季节,留下了令人不安的感觉。而从时间上判断,即将进入夏季主汛期,要去的秦岭山区气候变化多端,出现山体滑坡、泥石流的概率还是很大的。郝依楠被安全两个字击溃,汪政武说得没错,他们出行是为了让儿子变得快乐起来,如果途中真的出现什么意外,那就一点修补的可能都没有了。她选择妥协,心里却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不期而来的变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这可是你选择的,到时别怪我没提醒。”
就这样,他们将车留在秦岭北麓的那个民宿村,改乘高铁出行。
五十多分钟后,高铁进入秦岭腹地,把他们送到了佛坪。走下列车已能感觉到空气清新,气温凉爽宜人,与秦岭北边的闷热、压抑判若两个世界。刚下车的旅客激动得大呼小叫,汪政武也是一副陶醉的模样,闭眼做着深呼吸。当然,郝依楠也被这始料不及的清凉感惊住了,好像拂尘扫过,将她内心纷乱繁杂的烦躁与不安清扫一空,她身心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但汪汪就不一样了,他垂手站在一旁,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说话,好像沉浸在与众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郝依楠顿时清醒过来,见汪政武沉醉的样子,她兜头泼了盆凉水:“别高兴得太早,我们更换了交通工具,麻烦还在后边呢!”
“你不是联系好了吗,能有什么麻烦?别危言耸听。”汪政武点燃香烟,狠狠吸了一口,将刚才吸进去的新鲜空气瞬间摧毁。
距暑假旅游旺季还有半个月时间,佛坪高铁站本来就小,游客稀少,站内站外没几个人。郝依楠来来回回把这些人看得很仔细,并无举牌或明显等待接站的人。在出站口外,她专门去问过仅停靠在不远处的几辆车,确定不是来接他们的,她明显着急起来,把行李箱塞给汪汪,也不管他是否乐意,掏出手机边查看信息,边打电话。汪政武这会儿倒是逍遥,反正有郝依楠在忙活,他插不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举着手机对站前广场的建筑拍个不停。说句实话,这个车站广场的设计一点都不别致,也没有地域特色,相反,为了紧跟时尚盲目竖起的几根高大灯柱,与四周绿意盎然的群山一点都不搭,也不知汪政武这么起劲拍照是为什么,郝依楠懒得吐槽。再看看拉着行李箱站在一旁等候着没动的汪汪,虽说他神色之中全是漠然,像尊雕塑似的,但他眼神的平静让她心中感到安慰,至少这个地方,不让汪汪厌烦,这就够了。
郝依楠联系的是大学同学杨雨薇,她们曾是上下铺。此次佛坪之行,就是杨雨薇张罗的,两年前她们公司在佛坪开发了新的旅游项目,派遣她来实施推行的第二天,她就没忍住给好友郝依楠许下诺言,让好友带上全家老小来佛坪消夏,吃住全包。放在以前,郝依楠哪有这个心思,她嘴里嗯嗯却不付诸行动,直到汪汪身体突然出现变故,且到了休学回家的地步,她一直绷紧的神经一下失去了依托似的瘫软下来,才动了带儿子出来走走的念头。是否要汪政武同行?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带上汪政武,途中万一出现什么状况,能多个照应。当然,从内心里她对汪政武不抱多大幻想。
杨雨薇在电话里说她早就出发了,车在半道遇上修路拥堵,耽搁了一会儿,正往高铁站赶呢。郝依楠好不容易才掐断杨雨薇连珠炮似的歉意,叮嘱她别着急,安全第一。收起电话,发现汪政武已经从积极拍照进入低头摆弄手机的状态,她冷笑一声,迅速进入朋友圈看到他已经发出九宫格。她点开翻看,狭小的广场,高大的灯柱,几幢陈旧、平庸的房屋,还有拖着行李箱逆光的几个背影,短促却被镜头刻意拉长的马路,甚至马路牙子上几颗散乱的小石头。他还配了一行文字:一处不期然相遇的风景,不见得优美,但它单纯的朴素充满了透明,你可以一眼见底。郝依楠看不出来这是赞美之词,还是冷峭的嘲讽,抑或只是为了配图插个字。真是吃饱了撑得慌,把风景归纳成山水、树木的人,却要在一个狭小的车站广场寻找意外之美,在几张图片里品出哲学意味。果然,只有陌生之地才能容得下他的所有想法。她心里哂笑,不愿为此事与汪政武计较,挣扎中还是给点了个赞。同时,她又剜了丈夫一眼,恰好被他看到,他满不在乎,抽出一支烟正要点火,眼神流转处却没看到汪汪的身影,他慌忙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大声喊道:“汪汪,汪汪呢?”
喊声惊动了低头看手机的郝依楠,她的心顿时攥成了一团。广场上除了那几根灯柱,别无他物,真的如汪政武所说“一眼见底”,来往的两三个行人,背影或者脸庞,被她迅速过滤排除。她尖厉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带着恐怖的力量在广场上扩散:“汪汪、汪汪!你在哪儿?”她叫得撕心裂肺,远远近近的几个人向她看过来。郝依楠看不到别人的眼神,此时,她颤抖的身子里除了喊叫再无任何支撑。喊声同时惊动了出站口的工作人员,急匆匆跑过来问道:“你丢了一只狗吗?”
郝依楠无力应答这样的问话,或者不愿搭理这样不明事理的热切劲头,她懒得多说一个字,惊惶失措地往南跑两步,又往西跑两步,完全失去了理智。等她反应过来,准备向汪政武找碴,却发现他牵着汪汪从出站口那边过来,便不顾一切冲过去把汪汪揽进怀里,崩溃的情绪至此才像是寻到了发泄口,哭声嘶哑沉闷。
汪汪反过来搂住妈妈的头,替她抹去眼泪:“别哭了,我只是去里面上个厕所。你大喊大叫,别让人以为你丢的是只狗,还又哭又闹的。”
郝依楠破涕为笑:“刚才那个工作人员确实过来问我,是不是丢了只狗。”
儿子的身高快赶上母亲了,他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叹息道:“我要真是只狗,那该多好啊。”
这句话这个时候让儿子说出来,郝依楠的心顿时跌入深谷,她靠在儿子身上,越发难过。儿子之所以成了今天这样子,与汪政武的简单粗暴有直接关系。从给儿子取名字开始,父亲这个角色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是个敷衍了事的父亲,在面对儿子出现的各种状况时,他不是寻求方法直面解决,而是一味地推脱,好像儿子的问题是闻声扑过来的水蛭,他不躲远就会被死死缠住似的。他并不觉得自己缺失了作为父亲的责任,总认为自己是因为工作忙,而没时间操持与儿子有关的事项,而且,他听不进去劝,特别自以为是。当然,郝依楠也脱不了干系,从小她就对儿子很严厉,一味地强迫儿子追求高分,以他学业上的出类拔萃来提升她作为家长的荣光。她忽视儿子的学习压力,忽略他的精神重负,最后儿子活成了一只蜗牛,背负无法抛却的重重外壳越走越慢,直至索性不走,缩进内部的黑暗之中……
郝依楠越想心里越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索性让它流个痛快吧,也许可以用眼泪向儿子示弱,让他知道她内心的痛楚与挣扎。
杨雨薇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面前,见此情景,什么也不说,一个长长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上下铺住过四年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心里怎么存得住秘密!杨雨薇对一旁的汪政武礼貌性地唤了声“姐夫”,抓住汪汪的双手说:“这个帅哥就是我的干儿子汪汪了,上次见到你,还抱在怀里不会说话呢,这回得叫声干妈了吧?”
汪汪明显不习惯这种突然而至的热情,脸憋得通红,也没叫出一个字来。郝依楠扯住儿子,正要埋怨,被杨雨薇迅速打断:“我干儿子都懂得害羞了。是干妈不好,没经常去看你,才搞得我们母子这般陌生,干妈会给你弥补上的。好了,咱们上车,还有一段山路要赶呢。”
实际上不是一段山路,出了佛坪县城一直往北,沿着盘山公路向秦岭腹地行进,沿途到处在修路,单行道堵起车来没完没了,走走停停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观音山主峰。又颠簸、绕行了一段土路,车在一座铁架瞭望塔前停下。郝依楠头昏脑胀,可能是之前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一路上她处于半睡半醒状态,被杨雨薇搀扶着下车后,一时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汪政武从另一边车门蹿出,蹲在路边呕吐起来。郝依楠没看到汪汪,这才意识到儿子还在车里,回身去帮汪汪下车。司机已先一步从另一边将汪汪扶下车,谁也没想到,汪汪居然没一点反应,反而过去帮他爸拍背、递水。郝依楠要过去看儿子,被杨雨薇拦住:“没事,小高学过心理学,懂得不少心理疏导方面的知识,我专门让他来照顾汪汪的。”
郝依楠以为小高只是司机,没想到杨雨薇什么都想到了,安排得细致周到,她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不出来,抓住杨雨薇的手在微微颤抖。一切尽在不言中。杨雨薇略微冲她点点头,拉着她去攀登铁架瞭望塔。汪汪与小高已经爬至第二层,汪政武站在下面一边漱口,一边望着高大的瞭望塔发愁。
杨雨薇冲汪政武说:“这里海拔两千一百多米,会有点儿高原反应。姐夫,歇会儿再上,辛苦你了。”
汪政武本来不想上瞭望塔,就是爬个高而已,已经这么高的海拔了,他犯不着在这个高度逞能;但杨雨薇的话让他绷不住,只好收起自己懒散的心思,磨磨蹭蹭跟在后面爬了上去。登高望远,才体会到高度体现的不只是视界,还有境界,世界似乎都踩在了脚下,蓝天白云,风清气正,凉爽的山风似婴儿柔软的小手,从脸颊、额头上抚过,刚才的高反不适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整个人顿感舒适多了。瞭望塔上视野开阔,能看到不远处的分界岭——光头山,山体裸露,山石尽显,在淡淡的云雾遮掩下,反而有了晦暗不明的神秘感。周边山势旖旎,高低不一,因为站得高,那些山倒不让人觉得傲然,反而尽显温婉平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山峦的宽广寂静不经意间荡尽了胸中块垒,无论郝依楠还是汪政武,都没说话,只轻轻吐出浊气,静静感受这云端的涤荡。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汪汪,他兴奋地喊叫着,脸上的笑容澄澈疏朗,仿佛这个世界于他,从来都这么干净透亮,没有一丝云翳。在小高的指挥下,汪汪左一个姿势,右一个造型,拍了不少照片,每次拍完,还要过来与小高一起翻看,讨论脸部神态、身体动作与背景的契合度。
在此之前的很长一个阶段,汪汪几乎不与人交流,他的情绪起伏很大,就像一枚炸弹,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任人摆布地拍照,还主动与人交流了。
山风轻拂,汪汪的短发像刺猬竖起的刺一样立在他光洁的脑门之上,又叫风往两边梳理成小分头的状态,这让他烂漫的笑容之外,又多了几丝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汪汪继续听从小高的指挥,用肢体展示着他的翩然可爱。郝依楠很久没见汪汪这可亲可爱的样子了,见此情景她对女友生出深深的感激,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汪政武也心生感动,庆幸自己上了瞭望塔,没错过儿子这久违的明媚。儿子重新焕发出来的光彩让他意识到,儿子是不会荒废的,他们的生活也不会被阴霾一直笼罩着。他没有掩饰内心的波动,用温润的眼神看着妻子,给她递上纸巾,又转身对杨雨薇说:“谢谢你。”
杨雨薇像没听到似的,指着高高的光头山说:“光头山名副其实吧,一根草都不长。也难怪,在这南北分界岭见天地、见众生,才能见到自己。”
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山上风和日丽,绿树成荫,野花遍地,气温似春天般令人感到惬意。或许受了大自然的感染,汪汪的世界像换了个界面,不再是那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黯淡沉郁的底色,而是浅浅的琥珀色阳光闪烁中,山明云净,绿色葱茏。他的好奇心像是暗夜里被点燃挑亮的油灯,或者是清早那铺满天边的晨曦,照拂着身边的每一样事物。他对大自然的兴趣大增,不断地问小高,这是什么树,能看出它的年轮吗?那是什么花,它有自己的花语不?为啥那些云雾来去得这么匆忙?同样是山,怎么光头山寸草不生,周围却是山色浓郁、绿色掩映?又问在哪里能见到野生大熊猫?它们是从出生到成长都没有被人工干预过吗?人们是怎么统计野生大熊猫数据的?郝依楠欣慰于儿子这种开放的状态,又担心问题过多会难为小高。谁知小高不厌其烦,凭他的认知一一解答,还讲了一些平时根本没听过的大熊猫趣闻,惹得汪汪不顾车子摇来晃去,在手机上记录下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午饭是安排在山顶的项目部驻地。早就过了午饭时间,可职工们一直等杨雨薇一行到了才开饭。可能提前打过招呼,虽说是自助餐,饭菜却很丰盛。或许是为了让汪汪体会到重视感,小高有意将汪汪让在第一个位置打饭,汪汪没享受过这个殊荣,明显有些紧张,不断地回头张望。郝依楠想上前帮助儿子,被杨雨薇不动声色地拦住。她们假装在私语,目视着别处,一副没在意汪汪这边情况的样子。汪政武也放弃了向儿子靠近的动作,他知道独立是汪汪现在必须要迈出的一步。小高引导着汪汪,让他多选一些自己喜欢的食物。汪汪担心自己动作慢,影响后面人打饭,匆匆选了几样菜,端到靠里面的桌前坐下,等待父母过来一起用餐。郝依楠不放心,趁杨雨薇没注意,仓促打了份饭菜快步来到儿子这边,发现汪汪的餐盘里菜品单一,除过几块红烧肉,就是土豆丝,她摸着儿子的头说:“怎么不打点别的?有大虾和叫花鸡,你不是最爱吃这些吗?”
“我手上太慢,后面的人得等着,他们肯定饿坏了。”
“好孩子,处处能想着他人,真是干妈的好儿子。”杨雨薇赶过来接住话头,她往自助餐台那边看了看,笑着说,“那么,汪汪你现在去打些爱吃的虾和叫花鸡,好吗?”
汪汪看着餐盘有些犹豫,郝依楠立马站起来准备拉开椅子,杨雨薇用眼神制止了她,对汪汪说:“你看现在大家都打得差不多了,走吧汪汪,你陪干妈一起去,干妈还要选些别的呢。”她扯起汪汪,走过去排在打饭的队伍后面,却给小高示意,让他去后厨再备些虾和叫花鸡,以防排到他们时没有了。
再取菜时汪汪自如多了,比刚才细致,对拿不定的菜会象征性地夹上一点,怕取多了吃不完浪费。汪汪不时看看郝依楠,他眸光水润,笑容清朗。郝依楠有些恍惚,眼下的汪汪像一束温润的光,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力,时不时让她心神荡漾一下,这样淡定、从容的儿子多么令人心安!
把取来的四五只虾剥完吃净,汪汪意犹未尽,看了妈妈一眼,没说话,自己起身又去取了几只。正在剥虾皮时,墙角那边咣当一声巨响,异常唐突,充满细密私语和咀嚼声的餐厅里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声源,唯有呼吸声在刹那间带着重量似的蔓延开来,明显有些压抑之感。不过这都是瞬间的事,好像时间被卡住停滞了那么一下。小高反应很敏捷,起身循声过去,踢了一脚散架的椅子,回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一把坏掉的椅子”,然后继续吃饭。郝依楠的心突突狂跳起来,她看到汪汪停止了剥虾,怔在那里,眼里润泽的光已经没有了。她摸摸儿子的头,轻声说:“没事儿子,高叔叔说了,是把坏掉的椅子倒了。”
咀嚼声浪又起,还有人不知因为什么话而发出轻微的笑声。没有人在意什么, 一把坏旧的椅子倒了而已,于所有人都无关紧要,像人掉落的一根头发,没掉到地上,而是落在了脖子里。汪汪似被这种氛围安抚了,又开始剥虾,只是动作慢了不少。郝依楠想帮儿子,手伸出去,在杨雨薇的注视下,变成拐了个弯把面前的盘子往前推了推。一旁的杨雨薇早将郝依楠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见汪汪神色不似刚才那般云淡风轻,俯下身子刚要鼓励汪汪,这时,墙角那里又响起咣当一声,像是对刚才那声音的声援似的,只是响声明显小了许多——又一把椅子散架瘫倒在地。众人不再理会。汪汪却敏感地看着椅子倒散下去的方向,眼神由凝滞而不安,慢慢呼吸急促起来,脸色逐渐变红,捏着虾的手抖个不停。
郝依楠发觉了不对劲,赶紧抱住儿子,汪政武过来帮忙时,汪汪已经表现得狂躁不安,双手撑着郝依楠,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挣脱母亲的怀抱,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哼唧声。旁边的杨雨薇第一次见汪汪犯病,怔住了,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招手,让小高赶紧往上顶。几人将汪汪强行拖到一间职工宿舍,郝依楠已是泪流满面,抱着一身汗水的儿子不肯撒手。小高示意大家全出去,包括郝依楠。这个时候人越多,汪汪的情绪就越失控。杨雨薇扯着郝依楠,与汪政武一起出来,留下小高陪着汪汪。郝依楠不放心,要趴在窗口偷看,被烦躁的汪政武一把推开:“你还嫌不够乱咋地?”
汪政武没控制好自己的力度,郝依楠趔趄了一下,一旁的杨雨薇赶紧扶住了她,白了汪政武一眼,开口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他其实也没错,自己这会儿就不要给这家人火上浇油添乱了,赶紧冲汪政武挤出个勉强的笑脸,说:“姐夫你别着急,去抽根烟缓缓情绪,咱们现在做不了啥,但也别乱了阵脚,以后的路还长,你们需要冷静下来才能更好地陪伴汪汪。这会儿就放心吧,有小高陪着汪汪,会没事的。”说完,杨雨薇把郝依楠搂进怀里,拥着她走进另一间宿舍坐下,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外面传来汪汪喊妈妈的声音,她俩冲出来,竟见到汪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郝依楠难以置信,呆立着没动,眼中的泪水却已无法控制地泛滥起来,只能用力不让眼泪落下来——她好怕汪汪的笑容是她的幻觉。关键时候杨雨薇反应得快,她没等郝依楠说话,抢先笑道:“哎呀,汪汪,你这是在叫亲妈呢,还是叫我这个干妈?搞得我俩不知谁来答应了。”
汪汪的笑容更欢畅了:“当然是叫我亲妈了,待会再叫干妈吧。”
站在汪汪旁边的小高也笑着说:“怎么样,汪汪心里很清楚吧,亲疏分明。没事了,咱们吃饱了肚子,就去下一个地方——熊猫谷。”
汪汪欢欣地问:“熊猫谷能看到野生大熊猫了?”
杨雨薇说:“哎呀汪汪,这次要让你失望了,这个季节是看不到的,大熊猫身上的毛皮太厚,它们怕热,夏天爬到山顶凉快去了,冬天才来山下活动。”招呼大家上车后,她继续吸引汪汪的注意力,“下次你要冬天来佛坪,一定能见到野生大熊猫。汪汪在动物园肯定看到过好多次大熊猫吧?它们可能知道人类把它们当个宝,一点都不怕人。更有趣的是,野生大熊猫一旦受伤或者生病了,它会主动来找人类寻求帮助。后天,咱们去的野生熊猫放生点,就有一只去年冬天救助的熊猫,现在它完全恢复了健康,过几天就要将它带到山上去,放归自然,让它和家人团聚的。”
“那它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吗?”汪汪很紧张的样子,脸上有隐隐的担心。
杨雨薇笑着抱起汪汪的胳膊:“当然能找到,就算暂时迷路了,它慢慢也能找到家人的。熊猫可聪明了,像我们汪汪一样聪明、可爱。”
汪汪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挺了挺腰身。坐在汪汪另一侧的郝依楠敏感地感受到汪汪这细微的动作,看了眼杨雨薇,似有所悟,她不动声色地抱起汪汪的另一只胳膊,贴在自己脸上。
下了观音山,从谷底沿着河流绕到另一条山道,又往秦岭深处行驶。盘山道绕来绕去,让车上人昏昏欲睡。爬上一个山梁,翻过又一个缓坡后,车子突然停住,小高下车转了一圈,回到车上说:“前面的拦路杆被锁上了,这可怎么办?”
几个人这才清醒过来,纷纷下车去拦路杆跟前观看。杨雨微自责道:“怪我,忘记这茬了,昨天应该给林场管理站沟通一下,他们平时很少上锁的。”拨了一通手机,却无人接听,随即改成发信息。
小高说:“这个时候林场的人还在午休,先不要着急,我来想想办法。”
汪汪急忙追问:“高叔叔,难道你要砸掉这把锁?”见小高已经在翻路边的石头,汪汪神情已经开始紧张起来。
小高扔掉石头:“犯法的事不能干。我敢肯定,钥匙就在哪块石头下面放着。大家不妨一起来找找。”
杨雨薇像汪汪一样,惊奇得嘴都合不拢了,她叫道:“小高你不是开玩笑吧?”
小高一脸平静地说:“别忘了我可是林业人后代,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大家将信将疑,汪汪却兴奋了,要大家散开去翻找钥匙。小高对兴致高涨的汪汪说:“你怎么就信我呢?”
汪汪说:“我记得小时候在画册里好像看到过,大熊怕小熊进不了门,出去前把钥匙压在门垫下面。你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吧。”略微思索了一下,他又说道,“不过,这野外就不好找了,路边这么多石头,不可能全翻一遍吧?我觉得排水沟里就不要翻找了,万一发山洪,会把钥匙冲走;崖下也不用找,山体滑坡能把钥匙压在下面。”
见汪汪分析得头头是道,小高不停点头,感叹道:“汪汪的思维太清晰了,分析得很有条理。那我们该往哪个方向,才能找到钥匙?”
四下看了看,汪汪指了指电杆:“那个电杆下面应该是重点。”说完,他也没招呼其他人,扯着小高跑到电杆跟前,在四周散落的石头下面翻找。
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下面,果然找到了钥匙,汪汪开心地大叫道:“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钥匙了。”
几人围了上来,不吝赞美之词。杨雨薇直夸汪汪聪明,比熊猫还要聪明,还会推理,简直有福尔摩斯之才。被夸赞的汪汪有些不好意思,嘴里说着“这太简单了”,但他眼中的光很亮。郝依楠看了看杨雨薇,望着还沉浸在找到钥匙的兴奋之中的汪汪,心里对老同学感激不尽。汪政武不明就里,还在为居然能找到钥匙感到不可思议。郝依楠心里刚泛起的温情,在迎上汪政武一脸的疑惑时便瞬间消失,身为一个父亲,他怎么就不能为儿子去发掘这些本该寻常的欢喜呢?她对他不满地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帮着搬拦路杆呀,连汪汪都过去了。”
过了拦路杆往山上走了一会儿,北边的天空飘浮着的大片乌云,有逐渐南移的趋势。小高说:“可能有雨,我们还往山里走吗?”
汪政武率先发话:“山里的天气变幻莫测,如果是暴雨,进到山里肯定不安全。”
他又说出了“安全”两字,郝依楠觉得汪政武的谨慎正是他平日里的做派,说好听点是保守,实际就是缺少面对问题的勇气。她刚要反驳,杨雨薇却说:“姐夫说得很有道理。小高,找宽敞的地方调头,咱们先回县城。”
汪汪一直看着车外,天空中几片散云没一会儿就连在了一起,融进了更大的那团乌云里。车调头的时候,他半个身子横跨过郝依楠,贴在车门上。郝依楠注意到,汪汪一直没有出声,嘴唇却在不停地开合着,像在陈述,也许是在心里跟自己说话,但脸上明显很不悦,眼里的光也黯淡了,像天上哪片乌云落了进去。山路不平,车有些颠簸,汪汪靠在车窗上的头时不时会撞击到玻璃,郝依楠有些心疼,把手放在汪汪脑袋和窗玻璃之间,另一只手搂住汪汪悬空的身子,让他依靠着她。
杨雨薇果然心细,从汪汪的沉默中看出到了端倪,她抱歉地对汪汪说:“对不起啊汪汪,是干妈考虑得不周全,要是提前关注山里的天气,咱们就不会快到跟前了还要折返。本来是想让你来感受一下秦岭山脉风景的,这里可能跟你之前游玩过的地方不大一样,但咱们不能只顾着风景,干妈也要保证你们的安全,你说是不是?”
“要不这样,”杨雨薇见汪汪还是不说话,便让小高把车停下,“汪汪,现在干妈把决定权交给你,你要还想进山里去,我们就豁出去陪你,就当是次冒险旅行,可能最后收获的,不是惊险,而是惊喜呢?如果你不愿意大家跟你一起冒这个险,想把机会留给下一次,那咱们就回去,再重新准备。”
汪政武一听,马上急了:“汪汪哪有什么见识,怎么能让他来决定,这不是……”旁边的小高赶紧伸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的话。
看得出汪汪也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坐正身子,对着杨雨薇说:“干妈,我爸说得对,我在电视里看到过泥石流的样子,太恐怖了。咱们回去吧,我害怕冒险。”
车还没下到半山腰,天空乌云翻滚,迅速遮住了天光,像提前进入了黄昏。山谷里刮起了大风,树叶、草屑在风中狂舞。车玻璃上,不停有被风吹落卷起的枯枝和泥石拍上来,打得玻璃噼里啪啦乱响。窗外被风刮得直不起身的树木像在给车鞠躬,在黯淡的天色里让人有点心神不宁。车身颠簸,大家都跟着摇晃,没人说话,连气息都在努力收敛。汪汪的脸绷得很紧,郝依楠紧紧抓住他的手,怕他心生恐惧。想到午饭时的情景,她在心里祈祷,这个时候可千万别打雷。她感觉自己比汪汪更紧张,手心都攥湿了。想必汪汪察觉到了妈妈的紧张,看了她一眼,做了一个嘴角拉伸的动作,纯机械,没有一点放松的意味。郝依楠深呼吸几口气,先把自己稳住。
瓢泼大雨瞬间降临。还好,没有打雷,风也变得小了,只是巨大的雨点敲击在车顶上,响声不亚于惊雷。为分散汪汪的注意力,杨雨薇适时地讲起了故事,而且不断地给汪汪留下疑问,诱导他猜测、提问。
暴雨一夜未停,观音山山体部分地段出现严重垮塌。第二天一大早,杨雨薇接到电话,山上项目部驻地受损,虽然没伤到人,可断电断水,外加断路,几十人的生活补给快消耗完了,她得抓紧联系有关部门,抢修通往山上的道路,尽快把粮食和水送上去。
网上有了最新消息,熊猫谷那边有垮塌险情,秦岭山脉提前进入汛期,未来三天预计将有大暴雨出现,有关部门发出通知,即日起严禁任何人进山。
吃早饭时,汪政武拿着手机,给大家念完这个消息后,提出尽快离开佛坪,趁高铁路线还没受损,得抓紧行动。杨雨薇同意汪政武的意见,她现在脱不开身,便委托小高陪他们先出秦岭,到洋县平坦地带,那就等于到了安全地带。洋县那边有他们的办事机构,她会打电话安排好一切。
小高负责购买高铁票,郝依楠想着有小高同行,能帮她照顾汪汪,心里踏实了不少,对汪政武的一惊一乍熟视无睹。谁知,进站上车时,小高身边突然多了个年轻女人,他只轻描淡写地介绍,这个女人叫修梦,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郝依楠心里没多想,上车还拉住修梦的手,提醒她注意台阶。
佛坪到洋县乘高铁只需十六分钟,行李还没归置好就到了。走出车站,天空没有了密布的阴云,头顶的蓝天突然间大得无边无际,站前广场宽阔如跑马场,让人的情绪立马高涨起来。特别是汪政武,离开了危险境地,他心情不再压抑,跑前跑后背了一大堆行李,连小高的包都背在他身上。小高联系了司机,带领他们找到办事处的车,是辆五座的SUV。装好行李,钻进车里才发现多出个人。司机面露难色,迟迟不发动车子。小高对司机说:“杨总可能忘了报人数,咱们挤挤,没几步路就到办事处了。”
司机回头看看后座上的四个人,转过头对小高说:“我的驾照已被扣掉了十分,今天要是开出车站,我的驾照就得作废了。”
“哪有这个道理!”小高居然火了,换了副面孔,大发脾气,“开你的车,有事我来搞定。”
司机却不吃这一套,拔出钥匙说:“车是我的,车上多出一人,最终处理的是我,你拿什么搞定?不下来一个人,我就不走!”
郝依楠的头嗡的一声大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小高会突然这么急躁,这并不是多么难解决的事情,他的理性与冷静这会儿完全不在线上,与之前判若两人。
最为稳重的反倒是那个叫修梦的女人,她根本无视车里的气氛,只埋着头,捧着手机一心一意跟人聊天,不时还露出一丝微笑。郝依楠很真切地感受到无声的压力,那是一种强大的气场,无法冲破。她的心跳忽地加速,她听到沉闷的、压抑的气场里自己心跳紊乱,毫无节奏,像山上下来时遇到的那场暴雨打在车体上一样,激烈而又繁密。她已经感觉到了汪汪身体的变化,他全身紧绷着不停抖动。她不敢看他的脸色是什么样子,怕自己会在他爆发前先一步崩溃。
汪政武这时候反而没那么逍遥了,或许也是车里尴尬的气氛让他失去了表达自己观点的欲望,他急躁起来,用手拍打着车门、窗户,表达着他的不满。
汪汪像是得到爸爸的提醒,他似一只被遗忘的、孤独的小兽,再无法忍受排山倒海式的惊惧、惶恐和疑虑,终于爆发了。他举起紧握的拳头,撑到车顶,歇斯底里地喊叫道:“开门,我要下车,我是多出来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