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梦无人观测(散文)
2024-12-22刘婷婷
1
我在梦中观测自己,这看起来很违规。梦拥有违规的特权,我没有,但我在梦里光明正大地违规了。
梦里我有第三视角,好像在天花板上,又好像高于天花板。我先看到床上睡梦中的“自己”,镜头瞬间切换,我已在一条小路散步,看到几个人在河边洗衣服,其中一人抬头看我,我发现那个人竟然也是自己。我难以置信,急切地想找一面镜子,照一照“我”和这两个“自己”是否有同一副相貌。
那一副皮相,成为我判断“是不是自己”的标准。我还未找到镜子就醒了,那个急于观测迫切想找到答案的我,亲手断送了这个梦。
二〇二二年,瑞典宣布诺贝尔物理学奖颁给了研究量子力学的三位物理学家。我刷到一个视频,是中央电视台撒贝宁主持的《开讲啦》节目邀请中国科学院郭光灿院士讲量子力学。郭光灿院士展示了一幅漫画,雪地里有一个人在滑雪,中间有一棵树,人已经滑过去了,但留下的滑板痕迹不是在树的左边或者右边,而是在树的两边。这相当于这个人穿树而过。郭光灿院士说:“在现实世界里,人只能要么从这边走,要么从那边走,但他能同时走,量子世界就是这样的。”撒贝宁问:“我能不能这么理解,比如在一个宏观世界里,我的父亲要么在客厅,要么在卧室。但是在量子世界里,我的父亲可以同时又在客厅,又在卧室。”郭光灿院士说:“基本上是这样,理解对了。”量子世界的微观粒子可能处于任何一种状态,可以处于任何一个位置,只有被人观测叠加态才会坍缩,变成可以确定位置的本征态。
这无异于神话里的“分身术”。我第一次知道“分身”是小时候看《西游记》。孙悟空可以分身,神仙可以分身,妖怪也可以分身。我突然想起那个自己在梦中观测自己的梦。作为肉身凡胎,我的眼睛只能感知四百至七百六十纳米波长的电磁波,我的耳朵只能听到二十赫兹至二万赫兹之间频率的声波。梦或许就是这些波段之外的接收器。
2
二〇一二年,萎靡已久的外婆忽然精神很好,眼睛放光。她说:“昨晚我梦到你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眼睛就像星星一样亮。”
我当时一听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第一,那时我压根儿还没结婚,生孩子更无从说起。第二,那时没有二孩政策,我怎能违反政策?第三,生两个男孩难道是双胞胎吗?但我们家没有这个遗传基因。第四,一男一女不是更好吗?
回光返照,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天上星河传回一束光,落在外婆双眼,熠熠生辉。我丝毫不知道这是她就要放弃肉身在人世间的户籍,启程回到天上星河的信号。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有质量的聊天,她竟然只是跟我说了一个梦。几天后,外婆就像她在地里种的瓜一样瓜熟蒂落。她随着眼睛里的光一起消失,从这条时空隧道回到了天上星河。我把新买的一个纯银手镯给外婆戴上,让她看起来身上还有光的加持,在泥土之下不被无情吞噬。
二〇一六年,我在怀孕前梦到外婆。梦里我正在睡觉,突然外婆不知从哪里抱回一个胖嘟嘟的小婴儿,不由分说地塞进我的怀里,啥都没说就走了。这个小婴儿热气腾腾,很新鲜,一股奶香味弥漫开来,我一直抱着都忘了问外婆这是谁家的孩子。没过多久,我就测出怀孕了。
原来这孩子是我家的,而且是外婆亲自把孩子“送来”的。
二〇一九年生二宝时,那是我第二次剖宫产,比第一次剖宫产的疼痛更加剧烈持久。从医院回家,一天晚上我感觉腰背极痛极胀,在床上弯得像只大虾,忍不住偷偷哭了一会儿。当天夜里,梦到外婆回来看我和小二宝。梦中她很慈祥地摸了摸小二宝的额头,就像她原来亲我脸蛋一样亲了亲这个孩子,然后给我按摩腰背,手和目光一样暖。我醒来之后,腰背酸痛的感觉已荡然无存。我好像真的被按摩过了,周身舒适。
我时常凝视这两个孩子的眼睛,正如外婆所说,他们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亮。那种光,我在剖宫产时见过。麻醉师把长长的麻醉针扎入我的背脊,麻醉剂逐渐发挥作用,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意念中最后看见一束光,像一条时光隧道,我坠落下去然后黑屏失去意识。麻醉失效后,脑海里先是出现一道光,光的尽头处有个身影特别像外婆,她推着我顺着光慢慢爬出来,然后听到主刀医生从腹中取出的婴儿“哇”的一声大哭,瞬间我醒了。
当下流行一句话,“梦见自己想梦见的人,或许就是自己的身体感受到了思念,以光的速度,代替自己去见了一面那个想见的人。”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梦中那个身体正处于叠加态,既是床上的熟睡之身,又是宇宙中的光速之身。
“既在客厅,又在卧室。”二〇一二年在外婆梦境中的我,会不会就是处于量子叠加态的我?既还没有结婚生子,又已经结婚生了两个男孩。在折叠的时空里,外婆或许真的见过我这两个小男孩。在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几天,动用梦境传回未来时空里我的信息。而二〇一六年我梦到的外婆,会不会也是处于量子叠加态的她?她既已经离开了我,又还没有离开我,像梦一样自由进入我的梦境。
把这种“叠加态”放在生活中似乎也成立。比如,孩子一个人在房间,就处于“写作业”和“不写作业”的叠加态,你不推开房门,就不懂孩子在干啥。一个被女朋友骂“滚”的男生,处于“滚”和“不滚”的叠加态,他内心非常挣扎。而我一个人在房间时,处于作为女儿、母亲、妻子、儿媳、弟媳、阿姨乃至姑婆,以及某辆公交车的乘客、某条街道的行人、某人擦身而过的陌生人等无数种叠加态,只有打开房门的人才能令这种叠加态坍缩,瞬间确定我“到底该是谁”的本征态。
“本身”和“分身”之间,究竟哪个才是“真身”?
3
在更早的三十多年前,我的一个小学同学阿六已见过一个老人的“分身”。
阿六七岁时跟母亲回他外婆家,走山路需两个多小时,说好住一夜。夜里他跟母亲本已安顿歇下,他母亲累得早已入梦,他却因认床一直难眠。他想回家,但那时已是夜里十二点,大人肯定都不会同意。他悄悄打开大门不辞而别。这条路他很熟,那天晚上他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忽然感觉自己看不见路了,眼前灰蒙蒙一片像汪洋大海。他感到恐惧,哇哇大哭起来。远处有野狗听到哭声,凄厉地狂吠起来,他更加害怕了,不敢再哭。看到旁边有一棵泡桐树,他赶紧跑过去靠着,蹲地抱头浑身颤抖,迷迷糊糊大约半小时后进入一片混沌梦境。
梦中一个老人朝他走来,到了跟前问他:“阿六,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惊醒抬头一看,是他外婆村里九十多岁的林伯公。阿六赶紧把事情经过告诉林伯公。
林伯公说:“快跟我回你外婆家。”他拉着阿六拄着拐杖走得很慢,到了外婆家门前不远的那座独木桥,他说:“你自己回去吧,我看着你。”阿六快走到外婆家门时,突然大门被用力打开,阿六母亲狂跑出来大喊:“阿六不见了!阿六不见了!”然后,她就看到阿六从天而降。这时,狗突然望向独木桥大声狂吠。阿六指着那边说:“是林伯公送我回来的。”大人们一看,哪有什么林伯公?都以为阿六是被吓坏了。
披着朝霞,阿六母亲带着他去林伯公家,听到异样的哭声。林伯公儿子说,林伯公过世了,刚发现,余温尚存。
阿六把昨晚的事情复述一遍。林伯公儿子也难以置信,他问:“你昨夜里见到林伯公时他穿着什么衣服?”阿六说:“月光下看是青灰色的上衣。”他说:“确实没错,可能那时老人家魂魄刚离开,在去‘收脚印’的路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把阿六安全带回家。”阿六给林伯公磕了三个响头,久跪不起。
三十多年后小学同学相见,我们又聊起了阿六当年和林伯公的故事。同学们问他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阿六说:“是真是假,不在我口中,只在你们心中。”
我没有在真假之间摇摆。不仅因为见过外婆的“分身”,也随着全媒体时代发展看到了更多。
二〇一七年四月国内很多微信公众号转发了一个视频,标题为《妈妈,如果有来世,我会化成知更鸟来看你……》。视频说的是英国一位母亲在Facebook(社交软件)上传了一段她给儿子JackRobinson扫墓时的视频。JackRobinson在生前患有脑瘤最后不幸离世。在忌日当天,那位母亲看到小男孩的墓碑上面停着一只知更鸟。她哽咽着伸出手掌呼唤:“到这儿来,到这儿来……”那只知更鸟应声毫不犹豫就飞过来了,落在她的掌心,还轻轻地啄了一下她的掌心,如同一个轻轻的吻,然后飞走了。
二〇二四年五月,通过抖音视频我看到了一只神奇的蝴蝶。在湖南的一场婚礼现场,新郎看到一只白色蝴蝶围绕着他飞舞,他哽咽着说:“我外婆去年去世了,我前几天给她发信息说,如果她想来参加,就变成一只蝴蝶来看我。”话音刚落不久,那只白色的蝴蝶直接飞向男孩,落在他胸前的胸花旁边,那是他心脏所在的地方。那一刻,男孩压抑在心底的思念随着“啊”一声大哭,眼泪喷薄而出。
有网友评价:“外婆真的变成蝴蝶来参加他的婚礼了。”我在评论区沦陷,看完了所有评论。同时也关注,全国有多少媒体在转发这个视频。我看到新华社主办的“新华每日电讯”于二〇二四年五月十日也转发了这个视频,标题是:“话音才落思念成真!蝴蝶翩翩至,落在新郎胸口小花上。”
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严肃媒体没有站在“科学”的制高点,没有去审判一只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知更鸟”和“蝴蝶”。
4
从二〇一二年到二〇二一年,按岭南二次葬的风俗,该给外婆开棺“捡金”(捡骨头)了。没有了皮、血、肉、筋的依附,只有一副骨头,灵魂曾经寄居的皮相,不复存在。师傅清理出一只银手镯。我在左手戴了一分钟后又取下来,小心包好。手镯上尚有一丝外婆的肉身气息,多戴一次,这气息就会减弱一分。
几天后,外婆在梦里对我说:“老妹,我没有衣服穿。”捡了骨头之后,外婆被放进了一个陶瓮里,真的没有衣服了。我把这事告诉姐姐,姐姐说烧些纸钱给外婆吧。
我照做了。
一个月后,姐姐告诉我,她梦见了外婆,外婆脸色红润,像个少女一般焕发着青春光彩。她明明没有见过少女时的外婆,但很奇怪梦里的她一眼就知道那人就是外婆。梦中的外婆穿着一件绿色的大衣,非常现代,充满活力。外婆告诉我姐姐说:“这衣服是老妹给我买的。”
外婆竟然跑到我姐姐的梦里,给她看“老妹”买的“新衣服”。
我有一本红色的小小的日记本,专门记录和外婆有关的梦,从二〇一二年开始记录了三十多个。从一年能梦到好几次,到好久好久才能梦到一次,我们的“本身”和“分身”都不再相见,好像已对彼此隐身。
5
二〇二三年春节后,我终于再次梦到外婆,距上次已有一年半之久。
梦中,在老家竹林下的一条小河边,一束束光从缝隙投射下来。外婆站在河里弯腰洗一件绿色的大衣。她的左手,戴着一只银手镯,闪着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她的旁边,只顾拿着一个大水勺玩水,哈哈哈地笑。
我发现那个小女孩,是五六岁时的我,扎着两条小辫子。而站在她们的身后两三米处,还有一个年近四十岁的我。她们都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但我却能看到她们的正面、侧面和背面,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全景式。
这是我第二次违规,在梦中以第三视角看到了两个我的“分身”。
中科院院士武向平曾经说过:“不同的波段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施一公教授也曾说过:“当你在听我的演讲时,有成吨的暗物质穿过你的身体。”
这一次,我不想问那个还是五六岁小女孩的自己:“你怎么只顾拿着大水勺自己玩?”我也不想问那个年近四十的自己:“你怎么只悄悄站在身后,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但我更不想惊动外婆。
《箴言书》说:“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这一刻,我放弃了对自己的观测。当梦无人观测,梦境没有坍缩,我有多个自我、多重世界、多重宇宙。此身似在此梦中,此梦亦在此身中,难解难分,如梦幻泡影。
什么才是“真相”?为什么不能“既在客厅,又在卧室”?当我只关心真相的“真”时,就会被“相”所迷惑。
“本身”和“分身”之间,究竟哪个才是“真身”?三者之中、人世之间的一切相,不过都是在风云际会里的因缘聚合,和合而生,让人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
从始至终,梦中的那个年近四十的我没有说话,作为第三视角的我也没有说话,外婆也没有说话。只有还是五六岁小女孩的那个我,拿着红色大水勺站在光里,笑声响彻星河。
我不迷信,也不相信世间有鬼神,但神奇的梦让我有些迷惑。相信有一天科学会清楚地解释这一切。
【作者简介】刘婷婷,女,一九八五年生,广西昭平人,曾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南方文学》发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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