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花的男孩

十九岁那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十万大山脚下的一座瑶乡小学。小学距离我家六十多公里，没有柏油路，要从村里坐班车到县城车站，再倒一趟班车坐将近三个小时才到学校。农村的孩子从小就吃惯了苦，去哪儿我都不怕。可是，在那个遥远的他乡，繁重的工作之余，我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从家里返回学校前，特地从院子里那棵鲜花盛开的月季上剪了六根比我的手指稍微长点儿的枝条，用纸包好。这六根枝条在尘土飞扬的泥土路上颠簸了四个多小时后，来到我任教的学校。

我把厨房前面挨着围墙的那一小块空地松了土，插下月季枝条，浇上水，又找来砖头把空地围好。这六根枝条有四根发了芽，慢慢长出了叶子。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三根慢慢地枯萎了，只有一根生机勃勃。

在我的精心护理下，月季不断地发出新枝，叶子也越来越繁茂。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赫然发现一根枝头上结出了一个小花苞。我虽然欣喜，但也不由得暗暗担心，学校有五百多个学生，这些山里的孩子都很纯朴，特别敬畏老师，但面对那么漂亮的花，会不会忍不住把它摘下？

花苞一天天长大，一天早上，我欣喜地发现花苞已经绽开了一点儿，露出了一抹娇羞的红色。等我上完两节课后再去看时，那朵月季花已经完全绽开了，它像一个亭亭玉立的红衣少女傲立枝头，左顾右盼。正值下课时间，月季花旁已经围着好几个女孩子，她们一定也被这月季花的芳容陶醉了吧？毕竟在这偏远的大山里，是很难得看到这么漂亮的花儿的。

我的心提了起来。那么多孩子来看，花能保得住吗？我一有时间就去看它，还好，它一直好好地立在枝头。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到厨房门口时，却没有看到月季枝头那抹耀眼的红色。

难道是花儿谢了？我的心有点痛。我仔细看着花枝，才发现原本盛开着月季花的枝头已经被人折断了，留下了一个已经有些干巴的伤口。

是谁那么大胆，居然敢偷老师的花？！该不会是昨天被我碰到的那几个女孩子吧？昨天上晚自习前，我见她们又来看了一次。女孩子哪个不喜欢花呢？可总不能因为喜欢就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吧？我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又不好声张。开在我心尖儿上的月季花在我看来是那么珍贵，可是在这乡下，又有哪个大人会把它当回事呢？而且我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就说是那几个女孩子摘走的，万一冤枉她们了呢？

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事，不是还有其他花苞要开的吗？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寻思着怎么把这些准备开的花儿保护起来。

在学校后面通往河边的小路旁，长着几丛竹子。第二天下午我没有课，就跟一位老教师借了一把砍柴刀，去砍了几根细竹枝回来给月季花围上篱笆。

第三天早上，有两朵月季花同时开放了。高高立在枝头的那朵大一些，像是姐姐；那朵小一点的，像乖巧的妹妹依偎在姐姐身旁。这回我留了个心眼，一到下课的时候就坐在我的房间走廊前，谁路过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来看月季花的孩子还真不少，有几个是高年级的男孩子。有个男孩子一边看，一边抻长脖子，把鼻子凑过去闻。有两个女孩子不够高，她们就伸手想把月季花的枝条拉过来。

我怕她们弄伤了我的花儿，赶紧走过去微笑着提醒道：“花儿开了大家一起看，但不能动手摸，更不能摘走噢！”

“老师种的花儿真好看，我们以前都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笑嘻嘻地对我说。

“这花儿是给大家一起欣赏的。你们喜欢它，就和老师一起保护它，不要让别人摘走好不好？”我灵机一动，趁机发动那几个女孩子和我一起做“护花使者”。

“好啊！我们叫多一些同学看着它，绝不让别人把花摘走！”女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回答道。

下课的时候有小帮手帮我保护花儿，我放心了许多。于是，没有课的时候，我就窝在宿舍里看书、写作，不再那么留心去注意月季花。

那天下午没有课，我在屋里看书累了，走出去想看看我的月季花。我刚一走出宿舍，就看见有个小男孩独自站在月季花前。想到上次月季花被人摘走的事，我马上退回屋里，探出半个脑袋悄悄观察。我想如果他摘我的月季花，我正好把他抓住，好好教育教育，不然以后月季花还会继续遭殃。

小男孩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没有人之后，踮起脚小心拉过月季花的枝条，迅速摘下一朵塞进了胸前的衣服里。

那两朵月季花是开在同一根枝头上的，小男孩只摘了那朵小一些的，而留了那朵更大更漂亮的继续开在枝头。

“你是哪个班的学生？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偷偷溜出来摘花？”我快步走过去，生气地问道。

小男孩显然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看了看我，低着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是四年级（1）班的，上……上体育课……”

从小男孩的回答里，我知道他叫王小宝。他说摘这朵花是送给妹妹的，还有上次丢失的那朵也是他摘的。妹妹生病了，不能来上学，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月季花，他摘了回去送给妹妹，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多么纯朴善良的小男孩！多么懂事的哥哥！

我瞬间被小男孩的话感动了，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说道：“偷拿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但你是一个很有爱心的哥哥，这朵花儿就算是老师送给你妹妹的，希望她能早日好起来。”

“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小男孩高兴地向我说了声“谢谢”，转身跑向教室去了。我猜他是把花儿拿去放进书包里吧。

第二天在办公室的时候，四（1）班的班主任黄老师正好也在备课。我拐着弯儿夸赞她班上的那个王小宝，说他小小的人儿就那么懂得关心妹妹，在班里一定很遵守纪律，成绩很好。

谁知黄老师头也不抬地说：“你一定是被王小宝给骗了，他没有妹妹，他阿爸阿妈早就车祸去世了，家里就只有他和奶奶。成绩嘛还不错，但上课经常迟到。”

黄老师的话让我瞬间蒙了。一个老师居然让一个小学生三言两语糊弄了。我的脸热辣辣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恨不得马上抓住王小宝狠狠地批一顿。偷偷摘花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欺骗老师，胆子不小！

下课铃声响了，我见王小宝独自一人走出教室，便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我走到一棵扁桃树下。

“今晚我不上晚自习，放学了你带我回家看看妹妹好吗？今天又新开了一朵很漂亮的月季花，老师想亲自送给她。”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想要再试试他，看他这回怎么说。

“昨天您刚送了一朵给她，插在瓶里用水养着，可以开好几天呢！”王小宝看似很高兴地回答我。从他躲闪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了他在撒谎。

“王小宝，到现在你还在骗我。你们班主任都告诉我了，你根本就没有妹妹！”撒谎的学生最让我生气，我板着面孔严厉地戳破他的谎言。我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引得在附近玩耍的学生纷纷侧目。

王小宝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看我，吸着鼻子说道：“老师，我没有骗你，不信你放学后跟我去看。不过你要保密，不要让别的同学知道噢！”

妹妹生病了有什么怕别人知道的？还用得着保密？该不会是什么大病吧？或者是家里太穷了不想让别的同学知道？孩子虽小，但也有很强的自尊心呢！我不由得可怜起王小宝和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小女孩，更加坚定想要去王小宝家看看的想法。

“好，我一定保密。但要是你敢骗我，看我告诉你们班主任怎么教训你！”我继续吓唬王小宝。

“那放学了你到校门口去等我。”王小宝说完，就一溜烟地跑开了。

虽然不确定王小宝家里是不是真的有个生病的妹妹，或者就像他们班主任说的那样，他压根儿就是骗人的，但既然话已经说出去，我还是把那天新开的月季花剪下来，提前五分钟拿到校门口去等王小宝。

放学铃声响了，各班的学生像潮水一样欢笑着朝校门口奔来，我睁大眼睛仔细搜寻着。王小宝提着书包像一只燕子一样从教室里飞出来。

“我们走吧！把书包背好。”说完我跟着他向他家的方向走去。

“走过了学校后面的那条桥，再往前走两百多米，就到我家了。”王小宝指着前面路边的房子对我说道。路虽然不远，但外宿的学生家大多是在圩场四周的，只有王小宝走这一边的道路回家。

走近了，我看见有一户人家的屋门敞开着，一个小女孩静静地坐在矮凳上，望着学校的方向。挨着这户人家的还有一座房子，这附近也就只有这两户人家，掩映在村道边翠绿的树木中。

“她就是你妹妹？”我看了看王小宝，半信半疑地问道。他们班主任不是说他没有妹妹吗？难道是她记错了？

“是，哦，不是。”王小宝加快脚步向那个小女孩走去，嘴里的答案模棱两可。

“到底是还是不是？”我继续追问。

王小宝没有回答我，径直朝小女孩小跑过去。小女孩听见了脚步声，头向这边转来，一看到王小宝回来了，就像是有一束光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睛，她的嘴角立刻翘起来，高兴地招呼着：“小宝哥哥，你放学啦！”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小女孩，六七岁的模样，头发梳成简单的马尾绑在脑后，面色有些苍白，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得了重病的人呀。

“嗯，这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叫我带她来家里看看。”王小宝把我介绍给小女孩。

我朝小女孩微笑了一下，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说：“老师好！我叫小月。嗯，那是我妈妈。”

正在这时，一个面色憔悴，头发有些蓬乱的妇人从院子侧边的厨房出来了。她看到了我和王小宝，招呼道：“老师来了。小宝，你怎么不拿凳子给老师坐？”

妇人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这才意识到，从见到我和王小宝回来到现在，小女孩一直坐在凳子上都没有站起来过，而且她的腿，就像是两根没有知觉的木头一样，斜向地面朝后弯着，并且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妇人见我盯着小女孩的腿，也发现了我手里那朵像火焰一样燃烧着的火红的月季花，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嘴唇动了动，说：“在我们这里只有我们家和小宝家两家人，小宝一直把小月当作亲妹妹，小月也一直把小宝当亲哥哥。”

“哦，小宝说妹妹生病了，不能去上学，我来看看她。”我赶紧把手里的月季花递给小女孩，说，“这朵花是老师自己种的，送给你。”

小女孩抬起头望着我，眼睛像星星一样又亮了一下，脸上漾起了笑容。

“快谢谢老师。”妇人感激地看了看我。

“小宝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小月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腿就走不了路了。小宝不但经常陪她玩，给她讲学校里的事，还总是帮我干活。”妇人夸赞着小宝，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打住了，顿了顿，又试探地问道，“老师，昨天小宝拿给小月的那朵花，是不是……”

我读懂了妇人眼里的担心，赶紧解释：“哦，不是。是小宝说他有个妹妹很喜欢花，可是生病了不能来上学，我摘下来让他拿回家给妹妹的。今晚我没有课，就跟他过来看看小月。”

从那以后，小宝俨然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时不时从家里给我捎来些吃的东西，有时候是他奶奶种的玉米、韭菜等，有时候是小月妈妈从菜园刚摘下的水灵灵的黄瓜、西红柿，还有节日里做的糍粑、凉粽……

我也惦记着小月，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或者周末不回家的时候，我就散步走到小宝家，先教小月识字，然后和小月妈妈一起在菜园里种种菜。母女俩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第二年的十月，我调到县城工作。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的心里像是塞满了棉花。我把那两年订阅的儿童文学刊物整理好了送给小宝，叮嘱他要努力学习。

“嗯，我一定记住您的话。对了，您的月季花我会帮您浇水的，下次您要是回学校来，一定会看见它开了更多的花。”小宝说。

后来，我曾多次回到这个学校。那个小花圃还在，里面的月季花多了两棵，花期的时候开得热烈、灿烂。小宝告诉我，他和他的同学都很用心地护理这几棵月季。

我一直关注着小宝的学习情况。小宝告诉我，他的学习成绩不断提高，他仍然尽力照顾小月妹妹。他以后想报考师范学校，将来回到家乡当老师，这也是小月的希望。

啊，这个瘦小的“偷花”的男孩子长大了。

【作者简介】磨金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防城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思县文联主席。散文《父亲的果树》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中篇儿童小说《举起我的梦想》获第十一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儿童科普读物《水中精灵》（与施军合著）入选广西优秀传统文化出版工程，获二〇二四年广西科普读物大赛一等奖。另出版有中篇儿童小说《红娃仔》《寻找并蒂莲》《永远追随》，散文集《忘情花》《爱，就在身旁》，诗集《我在十万大山等你》（与创作室成员合著）等。

责任编辑""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