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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在闪耀

2024-12-22何燕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防盗网西子大叔

在我被“四丫”从宿舍床底下揪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四丫”是我的克星。

“四丫”是我的新班主任。她高高瘦瘦,斯斯文文,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听说还没结婚,口头禅总是“是呀,是呀”,所以我们私底下叫她“四丫”。上初中一个多学期,我们就气走了三位班主任。没想到“四丫”刚上任三天,就直捣我的“老窝”了。要知道,前三位班主任从没发现过我的秘密之地——床底下的“别墅”。这是我在上课时间躲在宿舍用来休息的地方。我的床靠墙而摆,我除了用贴纸把墙和地板贴得干净、美观外,还布置得极其隐秘,就是在床沿的底边摆了两个整齐的皮箱和一些鞋盒来做遮掩。里面虽然有点逼仄,但对我而言,睡个好觉完全不成问题。

“四丫”左脚跪地,右手攀扶着床沿,身子向左倾斜,左脸几乎贴着地面,歪着脑袋端详着我的“老窝”。半晌,她爬起来,拍拍手,再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对从床底爬出来的我说:“快去洗脸。”

我竟听话地动了起来。这可不是我的性格。在这所私立学校里,我是出了名的“花头鸭”,就是什么事都跟老师对着干。这次,我不仅听话地洗了脸,还跟着她去教室上了课。以前犯错,那些班主任不是苦口婆心地给我说一通大道理,就是摇头叹息,再或是破口大骂我无可救药。“四丫”不劝不说不骂,反倒让我有点不习惯了。

我人是去教室了,可心还在“周公营”。很快,我就趴在桌面上酣然入睡。

当我和周公混得正火热时,一阵香气迎面扑来。我循着香味醒来,才发现桌面摆着一大碗饭菜,“四丫”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原来午饭时间已过,而我却在教室里睡得一塌糊涂。“醒了?吃饭吧。”我擦了擦睡觉时嘴角流下的口水,略显尴尬。

我这么喜睡是有原因的。我们的宿舍在公路旁边,墙外面是一条公路,平时各种泥头车、货车川流不息。公路过去就是一排私人自建的房子,家家户户或自住、或出租。我们宿舍的窗口正对着一个大型的修车厂。平时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特别是休息时这种声音更刺耳。学校为了我们的安全,只留了一扇不到八十厘米高的窗户。为了让宿舍通风透气,学校没有安装玻璃,但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防盗网。我们全宿舍一起努力,把防盗网锯断了三根。我们的技术水平相当不错,做到溜出去或回来后,还能把防盗网完好无损地摆回到原位置。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全宿舍的人都在美好的夜晚去街上享受美食。去桌球室、游戏厅的人不是很多,我算是比较特殊的,用室友们的话说,我是天不亮不回校的人。当然,我们也有被发现的时候,比如遇到半夜带学生去医院的老师。第二天,学校会查走廊的监控和校门口的监控,但都无功而返。时间一长,我不仅睡眠严重不足,有时吃饭都成问题。有时即使身无分文,我也能在游戏厅看别人打游戏,或去桌球室看人击球。前三位班主任经常说我没有文化课,只有睡觉课。

晚自习时,“四丫”在班上强调,她把检查宿舍的时间从二十二点改到二十四点,让我们务必遵守纪律。

刚开始躺下时,大家还在商量要不要出去。

南子说:“怕什么?这种话又不是第一次听到。”

“就是,上一个班主任还说过挖地三尺都要找到我们呢。”西子附和。

北子说:“说不定那时‘四丫’早睡成‘四师兄——猪八戒’了。”

“东子,你认为呢?”大家一阵笑后都看着我,让我拿主意。说真的,读书以来,我“对付”过的老师不少,可这个“四丫”到底怎样,总让我觉得心里没个底。我看看室友们期盼的眼睛,又看看窗外,远处几盏路灯发出疲倦柔弱的光,天上的星星也寥寥可数。

我鼓起勇气说:“我们四大金刚怕过谁呀?走吧。”

“东子,东子!”南子在我身后边推边叫时,我正在“战场”杀红了眼。

“叫命呀!没看见我在忙吗?”我骂了一句,目光紧盯着电脑,把键盘敲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啪的一声,我的头被鞋子敲了一下。我弹跳了起来,这感觉太熟悉了。

父亲拿着他的破拖鞋还想敲第二下时,“四丫”用双手紧紧地抓住那只鞋。说是抢,其实跟抱差不多,毕竟“四丫”的力气就摆在那儿。

这时,我才看清我们“四大金刚”的父母全集合在这儿了。也不能说全,因为我母亲就不在。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的母亲就再也没出现在除了家以外的地方。

“四丫”跟在我们的后面,手电筒的光一直向前。我们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直到送我们回到宿舍,看着我们睡下,“四丫”才回去。

从此,二十四点前我们再也不敢出去了。但二十四点后宿舍是留不住我们的,最起码留不住我们东西南北“四大金刚”。

课堂上打瞌睡的同学越来越少。可我们“四大金刚”却一如既往地缺觉。很快,“四丫”就改变了检查计划,把二十四点改为凌晨两点。摸清了“四丫”的规律,我们再也不敢在两点前贸然行动。只能跟“四丫”死熬。等凌晨两点后,“四丫”前脚一走,我们后脚就出去。不过,这样干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数都是熬着熬着就熟睡过去了。等一觉醒过来,已经响起广播声了。

窗外的蝉不停地聒噪。教室内的风扇竭尽全力地转动着。讲台上的老师上下唇不停地翻飞,滔滔不绝。可我们晚上不外出,睡眠一充足,课堂上就坐不住了。不是扯前面女同学的头发,就是撞击到后面的桌子。科任老师经常把我们赶去办公室。

往往这时,“四丫”是不打不骂我们的,而是让我们站在她的左右两旁,一边两人,护卫似的。她让我们看她改作业。

她时不时地问:“我改了多少本作业了?”“这本作业一共错了几道题?”“这个本子错的是哪道题?”西子答不出,她让北子来回答,北子答完南子答。她有时突然问我:“东子,这道题错在哪儿?”我答不上来。她从改完的本子里抽出班长的,让我细对一下,找出某道题错误的地方。

就这样,不管我们答得对不对,她都叫我们继续认真看、认真对,等会儿她还要继续问。

就这样,站一圈下来,“四丫”的作业改完了,我们对这些题也会做了。

“四丫”并没有因为我们会做几道题就放松了对我们的监管。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四丫”在凌晨两点来检查后,两点半就杀了个回马枪。发现我们“四大金刚”不见后,马上通知了家长。很快,我们就被家长们瓮中捉鳖似的从游戏厅捉出来,“押解”着回学校。奇怪的是,父亲这次竟没有用他的破鞋子扇我。这是我小学二年级以来第一次犯错不挨扇的。

校门口,“四丫”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背靠着墙,眼睛正对着我们回来的方向。我第一次发现,她是如此瘦弱、如此疲惫。

跟以往一样,她又亲自送我们回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四丫”就拿着铁锤来到宿舍,先是对着墙壁一阵敲打,确定墙没被挖后,又敲打了床底下,最后,把目光放到了那一扇长方形的窗户上。要知道,这一扇窗户,不能说它有多坚固,但它绝对能说明我们室友有多团结。当时锯开防盗网时,全宿舍的人都许下了盟誓,不管怎样挨罚,绝不泄露窗户能进出的事。

看见“四丫”脱鞋的那一刻,我知道这次玩完了。果不其然,她爬到上铺后,用力地去推了一下防盗网……

窗户的防盗网被焊死后,还横竖加焊了一层。我们彻底失去了“自由”。别看我们是一所私立学校,可校门口有保安,也有摄像头,半夜从校门是出不去的。围墙的地方也全是摄像头,凡是爬墙外出者,一般半个小时内被捉到不说,还会被家长接回去教育。屡教不改者,还会被予以留校察看的处分。我们一般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我们觉得“四丫”像紧箍咒一样追随着我们,主要是她时间太充足,要是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那她就会把时间分发出去。因此,我们决定为“四丫”物色男朋友。

“有了!初三(3)班的数学老师还没有女朋友!”北子像发现新大陆一般。

我打了他一下。“再怎么着也不能介绍半个土豆给她呀!”数学老师估计是用脑过度,前额的头发早已如秋风中的蒲公英飘飞而去。

南子提议:“你们觉得初二(1)班的语文老师怎样?”

“不够阳刚!”大家异口同声叫出来。

西子问我:“东子,我家隔壁开螺蛳粉店那个满大叔怎样?”西子怕我骂他,赶紧补充道,“年龄是大了些,店面虽小,但房子是他家自建的。”

那个满大叔我们都认识。三十七八岁,憨厚老实,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与帅丑都不搭边。听西子说,满大叔父母早亡,他把弟妹拉扯大,送他们读书后就把自己的大事落下了。“我看可以,年龄大会宠人嘛。”我分析道,“四丫”和他在一起,最起码吃住不忧。

于是,我们开始谋划。

周五放学,我和西子先到满大叔螺蛳粉店,说我们要请班主任吃螺蛳粉,让满大叔把手艺、配菜上足。

南子和北子留在学校,等人走完,就找到“四丫”,说我和西子在街上跟人闹事了。

事情按计划顺利进行。“四丫”看到我和西子没事后,翻了两下白眼,还是赏脸吃了螺蛳粉。尽管我们已先付钱,可最后还是她付的款,让满大叔把钱还给了我们。

“四丫”走后,我们才对满大叔说了牵线的事。满大叔紧张得两手不停地搓着白色围裙,连说:“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回头我们又对“四丫”说,满大叔看见她后,觉得她是个漂亮又有爱心的老师,对她一见钟情了。

我们还帮他们俩互留了电话。

“四丫”有没有跟满大叔好上,我们不得而知。接下来“四丫”派给我们布置教室的活儿,就够我们“喝一壶”的了。

学校领导要搞一个班级布置评比,说是体现什么班级文化。要知道,学校里大多是像我一样的熊孩子,要么是来自打工的人家,要么是在公立学校混不下去而转来的城里人,纪律散漫不说,破坏教室墙壁的能力也强。“四丫”居然把我们班的布置任务交给我。

我找到“四丫”,恳求她收回交给我的任务。“四丫”不干,我干脆摆烂。一共就五天的时间,别的班级都忙起来了,我们班风平浪静。

第三天晚自习下课后,我和西子正在教室打闹,“四丫”给我拿来了几捆贴纸,说:“我说你负责就是你负责。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按你自己的思路走就行。”

不容我回话,“四丫”就走了出去。走到教室门口,“四丫”又回过头说:“不管你布置得怎样,我都会拿它代表班级进行评比。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四丫”的话久久地在我耳边回荡。自从母亲出事后,我已让所有人失望。我自幼聪明,父母为了让我上公立学校,省吃俭用,在我准备上一年级时,终于攒够了买学区房的首付款。就在这时,一个跟父亲有生意往来的女人闯入了我们的生活。母亲在跟踪父亲的过程中出了车祸,从此卧床不起。母亲的病不仅花光了买房子的积蓄,还让家里欠了不少外债。父亲悔恨不已,也扛下了所有。为了让我受到更好的教育,父亲还是留在城里打了两份工。为了能照顾好母亲,父亲也一直把母亲带在身边。可我恨他,将他视为仇人,“杀”我母亲的仇人。慢慢地,我活成了“小刺猬”,时不时地“刺伤”家人、老师和同学。此时,耳边又回响起“四丫”老师的话:“我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一滴感动的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我忍不住爬起来,把台灯压到最低,趴着,在草稿纸上设计着教室的布置,涂涂改改的。草稿纸涂改了一张又一张,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有了理想中的设计雏形。当我心满意足地关掉台灯时,我发现,窗外的星星还在不知疲倦地闪耀着。

路过隔壁(1)班的走廊,有不少同学驻足在那里,对里面教室的布置惊叹着。

我忍不住挤过去,往里瞧,有翠绿的竹子,有……

“看什么看!想抄袭不是?”没容我看清还有什么,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一堵墙似的立在我面前,一动不动。

“没评比前不能看!”他们班的同学朝我围了过来。

“谁稀罕!”我不屑地朝自己班的教室走了过去。

“也不知道他们的班主任怎么想的,居然让这种人来布置教室。”

“明天上午就评比了,到时看他们拿什么出来评!”

…………

身后传来了各种质疑的声音。

该行动了。我心里默念。

说干就干。午休时间,我们“四大金刚”把教室门掩上,和班干部、美术科代表等人分工合作。我们“四大金刚”用贴纸给教室的墙壁打了个底,班长和学习委员着手准备励志标语,其他班干部负责折纸和裁剪各种图案,美术科代表负责画画。

下晚自习后,我们着重布置教室后面的那面大墙壁。大家按着我草稿纸上的设计图,找到图片的位置,把图片一一贴上去。一直忙到凌晨,满满的一面墙变成了一幅乡村美景图:教室的后墙,右边从上而下横斜着几间白墙黑瓦的房子,房子背靠青山,前临绿水。房子的旁边有笔直青翠的竹子。房子前面的院子里,两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摇着大蒲扇,一条肥硕的黑狗悠闲地趴在旁边。门前的溪水从西北而下缓缓地流淌着,一群鸭子在水里欢快地嬉戏。隔溪而望,瓦蓝的天空下,乡间田野被大片的油菜花染成了金黄色,蜜蜂在花间穿梭不停。田间小道上,人们三五成群,或赏花,或拍照,更有孩童在追逐嬉戏……

我们没有让“四丫”失望,在评比中拿到了特等奖。

教室布置的评比结果出来后,我被隔壁(1)班的几个同学堵在了厕所。

“坦白从宽,你是不是窃取了我们班的创意?”

“是不是看到我们班有竹子,你们班也有竹子!”

…………

他们人多势众,在推搡的过程中,瘦小的我很快脸上就挂了彩。被人堵在厕所就算了,脸还被扇,我哪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我像一头被惹怒的小飞豹,左冲右突,前蹦后跳,最后经过横冲直撞,终于“杀”出了臭气重重的厕所。

很快,我被政教处“请”到了办公室。理由是我在厕所把隔壁(1)班的一个胖墩给撞倒了。“四丫”多次向我确认事情的经过。而胖墩的同伙对他们欺凌我的事绝口不提,他们口径统一,我孤身一人,百口难辩。加上我是政教处的常客,以前也劣迹斑斑,在多重“铁证”之下,“四丫”对我也爱莫能助。政教处决定让家长把我带回去教育一周。

第三天,“四丫”打电话叫父亲送我回校。我拒绝了。当天傍晚,“四丫”骑着她的粉红色小电驴,硬拽着把我拉回了学校。

在政教处办公室,隔壁班的班主任一开始还想护着她的学生,说我确实看了他们班的布置。

我第一次看见“四丫”生气。她满脸通红,眼睛瞪大,但反驳起来口齿伶俐,滔滔不绝,道理论据和事实论据双管齐下,亮出手机,把我的“杰作”一一给他们展示,让他们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在“四丫”的努力下,事情终于得以还原真相,我得以“平反”。

颁奖大会是在跨年晚会上进行的。

那晚,我三次上主席台领奖。一次是领取班级的教室布置特等奖,一次是我的进步奖,还有一次是作文大赛优秀奖。

我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看见班级后面“四丫”发亮的眼睛,还看见远处夜空中的星星,它们似一颗颗宝石,在四处闪耀着。

【作者简介】何燕,女,广西陆川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西南青年作家班学员,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陆川县作家协会主席,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客座教授。作品曾获浩然文学短篇小说奖、冯梦龙短篇小说奖、梁斌小小说奖等奖项。有多篇小说和多部剧本被拍成微电影。

责任编辑""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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