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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风车(外一篇)

2024-12-22黄霞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母亲学校老师

多年前的一个上午,我和两名同事分到的任务就是到那留屯去动员辍学的学生返校。名单上有五六个学生的名字,有我们班的也有别的班的。

天色尚暗,路灯未熄,风越吹越冷。我撩起羽绒服的帽子往头上套,依然靠在路牌边上,低下头刷手机。“他们上车了吗?出发了吗?到哪里了?”问完,我又抬头望向路口的方向。我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过路的车辆把我捡上车。那天回来之后有着凉生病的感觉,我躺下又起身,写下的满满一张A4纸的日记,那张纸至今仍安静地躺在某个角落。可一些回忆,纵使我不刻意去翻找,它还是会随着山里的寒风向我袭来。

我坐在教室的最前方,望着教室外随风转动的风车。初次看到那风车转得很慢,转转停停,停停转转。中午跟同事在田径场休息,坐在草坪上,望向远山。“哇,今天天气还挺热的,看山那边,感觉都在沸腾了。”谁知道,这是南方的十二月呢。“哇,真的,热浪啊。”几个同事你一言我一语。“啊?热浪?什么样的?”同事给我解释了一番,我瞪大眼睛望向远方的树丛,依然看不清。“你是不是眼睛有点问题啊?”同事笑着说。最后我还是妥协了,好吧,可能我的眼睛不太好。“今早我在监考的时候,看着窗外的风车,转啊转,我突然很想哭。”“为什么看着风车会想哭啊?”

我沉默,不再说话。我不想辩驳所谓的伤春悲秋,故作矫情。我知道没有相同的经历,不会有共同的体验,我不需要解释我为什么落泪,我怕我说不清楚,我怕从一种孤独引向另一种孤独。唯有沉默,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有我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我早已不认识当年我到过的那些地方。只记得绕过很多道弯,山石、草木与人争夺土地。我只记得到过一户人家,我们找到的那名女生是我们班的学生,那个学期开学就没见到她来注册了。房子是砖瓦结构,灰白的砖石粗糙突兀,是最常见的了,生活所迫,谈不上什么装修了。很多户人家都是这样,砖头砌起来,再搭上一些瓦片,就是遮风挡雨的住所。她看到我,怯生生地喊了声“老师”。相处一个学期,她记得我,我也记得她。她的脸扁扁的,一双眼睛总是尽力睁到最大。上课时,她的两手放在课桌上,像是盯着讲台上的我,又像是死死地盯着我身后的白板。这是我对她仅有的印象。

我们在路边等待,她背着一只背篓回来,整个身子,只比背篓高半个头。“家长呢?”带队的领导问她。“去种玉米还没回来。”她说,“很早就出门了。”“手机号多少?”“也许也不会接。”“很久不缴费了,他说反正不出去打工,没人找,没必要交话费。”我知道,山里的人家,不出去打工的,在家里只管天亮了就下地干活,天黑了就收拾回家。他们铁定不会有什么事,手机其实只是个计时工具,没电了也不会太在意,更不用说拿来联系了。很多时候,欠费打不通了也不知道,直到下一次再需要用的时候,才勉强交一点话费。“我让弟弟去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她背着沉重的背篓走在前面。前面是一大段上坡的路,路面粗糙地铺了一些水泥。很长的一道坡,从坡底到坡顶,只见寥寥落落的几户人家,各家都隔有一定的距离,颇有点“地广人稀”的意味。昨晚刚下过雨,灰尘不大。走到她家门口,地上横卧着一只四脚朝天的死老鼠。我走近,老鼠差不多有我鞋子大,我盯了好久。“别碰,脏。”同事怕我伸手去触碰那只老鼠,便脱口制止。

那女学生进了家门,放下背上沉重的背篓,取出里面的锄头、铲子倚在门后,走了出来,看到我们围着那只老鼠便只是笑笑。

我说:“是不是昨晚下雨,这老鼠被雨淋死的啊?”她没有回答,只说一句:“老师,我来吧。”说着,那只老鼠就被她徒手抓起,丢到操场下那一片稀疏的草丛中了。“不怕有什么病毒、细菌吗?”另外一个女同事说,“至少也找个塑料袋包一包啊。”她只是笑笑,简单洗了洗手。“老师进家里来坐啊。”说着,她把我们领进家里,给我们拿了矮矮的板凳,招呼我们坐下。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话。我只是跟着我的同事来的,一切都是我的同事在跟她谈。那时候我真是太年轻,刚毕业出来工作,一切都是那么拘谨、那么陌生、那么手足无措。我自己明白读书的重要性,也一直坚持学习,可我无法让别人也明白读书的好处。

那是个瑶族自治乡,我们的初中也就是瑶族自治乡初级中学。可是,我们动员劝返的学生,壮族、汉族、瑶族的都有。

她说:“我不去学校了。家里忙,我需要在家里养鸡养鸭,这样父母才可以安心出去打工。”又说,“出一趟山不容易,要村里一起雇车,每周五放学要跟着车回家,每周日下午要跟着车去到乡里。现在人少了,司机也不愿开车接送了……”

领导一直跟她沟通,她的眼泪就紧紧地贴着那扁扁圆圆的两颊流了下来,最后就是沉默。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把我们送到了路口,看着我们的车子缓缓驶出大山。

那一年的秋天,我因为工作调动,离开了那所学校。可谁会想到,在三年后的这个冬季,我竟然在考场上见到了她。我还记得她,她应该也还记得我,在检查证件的时候,我们只是彼此朝着对方微笑点头。

到武汉去

他也是我第一批学生中的一员。我刚接手时,他上初二。有人说,初中生叛逆,尤其是初二,相对于初一的学生,他们更熟悉学校的环境,成了所谓的老油条了,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又没有初三中考的压力,还是相对放松的状态,丝毫没有紧迫感,所以初二的学生是最调皮、最难管教的。我接手的这个班也是同一年级中最调皮的一个班,我可有得受的了,我的同事们纷纷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我工作的这个地方,离我家有半个小时的车程。每周日下午我从家门口等车出发,在学校住上五天五夜,等到星期五下午放学了再跑到路边等着过路的班车回家。周末是我得以歇气的时候,殊不知,却是我的一些学生潇洒放纵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他们在QQ空间里发一些照片,在夜宵摊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大半夜在路上骑着摩托车,排气管轰轰轰地冒着浑浊的热气。尽管每周五下午放学之前都在强调,未成年人禁止驾驶机动车辆,但有些学生还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儿不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于是周日晚上班会课清点人数的时候就总会接到家长打来的请假电话。家长说孩子在周六晚出了小小的车祸,她还特意强调了,是“小车祸”,问题不大,只是需要在家养伤,晚几天才来学校。其实我的内心无语,但还是“嗯嗯”地客气回复家长,叮嘱学生好好养伤,要吸取教训。然后我在班会课上又以此为例跟其他学生讲交通安全,讲校纪校规。总是如此,反反复复,说了又说,就是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够放在心上。我脑海里显现的是那个捂着耳朵配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表情包。

对他还有印象,完全是因为他的母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那个中年女人,干瘦,像我的母亲。她一开口,更像了。我母亲也是这样,个子不高,在我的中学时代她也是农忙时节忙着农活,种菜、种甘蔗,年底贩卖甘蔗,稍稍遇到农闲时节也打零工、帮人家摆酒席……她们都有一口浓重的乡音。我母亲是田林人,嫁到凌云县几十年了依然乡音未改,任凭村里人如何学着她说话打趣,她也只是笑笑应对。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到车站送我,我坐在车上贴着车窗看她,总是能看到她湿红的眼眶。等我的车缓缓启动,她就不住地对着车窗摇手。我知道,她是个情感极其细腻的人,对校园生活依旧有着自己的向往,不然也不会在我大学毕业回家后,索要我的毕业合影,看着校园里的一景一物,泪光又在眼里打转。我知道她心中的向往,我记住了她经常说的那句话:“要不是以前没有钱,我也能上高中,我也能考个本科……”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过,当年放弃了在家乡当一名代课教师,离家千里嫁给我父亲。

他母亲对着我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我其实是把她当成长辈的,我站在一旁听着她诉说,一句一句,缓缓的调子,每一句都似是从心口剜出来的。我最怕直视家长们的目光,尤其是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的寡母。她跟我说了无数个“拜托”,无数个“辛苦”,每一句都带着哀求。她还说到自己儿子的种种,说儿子上了初中之后就很叛逆了,不听她的话,儿子话不多,但总是想着玩手机。

是的,这次是因为手机,才叫来的家长。手机是他哥哥的,他现在就只听哥哥的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长兄如父。他们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在父亲早早去世之后,一个青春期的男生,能够诉说心事的就是这么一个哥哥。哥哥在外打工,只比他年长一岁,不愿意读书了,自愿出去打工赚钱供弟弟读书。有时候,我也很害怕去了解学生的家庭状况。面对着各式各样的家庭,总感觉是面对着一丛丛凌厉的刺,总会让我力不从心。

他母亲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他也在一旁,怯生生的,把头压得低低的,默默地流着眼泪。他也和他母亲一样干瘦。

后来我才知道,他个子最小,还是最老实的那一个。是啊,后来我才知道,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全盘否定一个学生。我后来很多次处理学生手机问题时,也像很多老师处理学生手机问题时那样,可能就会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他们都违反学校纪律了,玩手机了,还老实得到哪里去?当然真的有很多学生因为玩手机屡教不改,处分次数一次次累加,最后到了开除的地步。当然,在初中义务教育阶段很少有开除这回事,但是在高中就不一样了。每一次我都不禁感叹,他们因为一部手机,就失去了在学校学习的机会,多么可惜。不知道那些因为玩手机或者因为谈恋爱而被开除的学生,在找不到新的学习环境的情况下早早步入社会,他们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悔不当初。

我就经常有这样的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初中没有好好学,没能考上重点高中;高中没有好好学,没能考上重点大学;大学期间没有好好学,没有拿到保研的资格;复习考研的时候,又没有好好学,多年混迹在考研的前线,一年又一年像候鸟一样,在十二月奔赴一次考场,然后返回。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每个人的追求也不一样,但我坚信,读书能够改变一个人,哪怕没有多么直接的成效,读书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使他的精神世界更加丰富。

但是我又常常感到无助,我缺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能力。我本就不善言谈,也不善于沟通,在面对学生面对家长的时候,更是疲于应对。我自知做不了一名优秀的班主任,也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

对于考上高中,他自己是充满信心的。其实在那次他母亲来了学校之后,他写了检讨书,也真的悔过了,成绩在班里都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在一次校运会上,我看到了他。他个子比几年前高了许多,人也长得更壮实了。他很惊讶,我竟然还记得他。他依然是怯生生的,其实是有些腼腆:“老师,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是啊,记得,都记得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况:星期天下午,校长早早就回到学校了,查阅各班的监控时发现我们班的几个男生,齐刷刷地站到讲台上。是的,他们脚踩着讲台,摆着一些他们认为很酷的姿势,还亮出了中指。老师们一致认为这是对教师对学校的藐视。教导处调查之后发现,他们是在拍快手视频。手机就是这个学生的。后来他说那些年在宿舍里,为了合群,不得不照着舍友说的做,不做可能就会被孤立,所以才提心吊胆地拿出手机帮他们拍照。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把手机带到学校了。

我终于明白,学生在写周记、写作文时提到的,所谓的复杂的人际关系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想,每天都在学校里,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上课、吃饭、睡觉,还能有多复杂的人际关系?要不怎么说我缺少与学生沟通、了解学生的能力呢?我总是在安排座位的时候,把所谓的“班对”安排在前后桌。如果不是别的学生后来向我反映,我都完全看不出他们有早恋的问题。我一直认为,我自己都是乖乖的蠢蠢的学生,在学校里只会读书。老师说不能谈恋爱,好的,不谈。我甚至对谈恋爱的同学嗤之以鼻,把他们当作不折不扣的坏学生。老师说不能化妆,好的,不化,对化妆的同学同样嗤之以鼻。

我认为,既然我能做到,我的学生也能够做到,可到底还是我太天真了。他们还会为一些小事发生摩擦。有一次,他就差点打了一名同学,好在准备动手的那一刻忍住了。他有记日记的习惯,在日记里记一些开心的和不开心的事情,也会记一些困惑。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在书堆中本来就显眼,写的时候又藏着掖着,不免引起同桌的兴趣。那一次,他课间上厕所回来就看到同桌在翻着他的日记本,他脸一羞红,瞬间又化为了怒气,抬起了拳头。可到底都是同学,他的拳头还是没有打下去。从此以后,他把日记本藏得更深了,就藏在书桌抽屉最底下,压在所有的书之下。我想,他扬起拳头的那一刻,肯定是想起了在家辛辛苦苦打零工挣钱的母亲,他说不想闯祸,不想让母亲为他担心。

二〇二〇年九月开学季,他又给我发了消息,说他考上了大学,在武汉。村支书给考上大学的同学送去了慰问金,也像老师一样,叮嘱他们要好好学习,好好感受一下不同的文化,见见世面。当我对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说:“老师,我们村支书也是这么说的。”看来,我是不是年纪大了,也像大人一样说话了?

那一刻我的眼睛也是湿湿润润的,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作者简介】黄霞,女,壮族,一九九四年生,广西凌云人。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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