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搭子
2024-12-22梁俏
人们常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可是,最近,秀珍阿奶却时来运转,捡到了“馅饼”。
秀珍阿奶,今年六十七岁,是隆安县丁当镇定坤村偏远屯的。阿奶看上去才六十出头,面色红润,身体硬朗。看得出来,年轻时,阿奶肯定是做农活的好手。阿奶育有两男两女,两个女儿早出嫁了,一个去务工时嫁到了广东怀集县,一个嫁在本县乔建镇。小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到武汉读书去了。老伴早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现在她和小儿子跟着大儿子生活。
现在的年轻人,都怀揣理想往外跑,甭管家里有多少田地、周边有多少工厂,毕竟深圳、广州等城市的工资都比家里的高。二〇一七年,大儿媳生了个女孩,他们为了养家糊口,双双到广东进厂打工。他们才初中文化,比不得那些高学历的打工人。当初,倒不是家里没钱不能供大儿子上学,而是大儿子打小厌学,刚中考完就跟叔叔南下打工去了,说是要帮父母分忧,倒挺懂事。而她的小儿子截然不同,十分喜爱读书,不劳她和老师费心,考上了武汉大学。那时她老伴已不在,小儿子拿出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地回村报信时,阿奶既开心又忧心。开心的是因为黄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还是名牌大学的;忧心的是老伴不在了,全家仅靠大儿子、儿媳挣钱养家,四年的大学费用,是无底洞呀。那家里的二亩田地呀,从此丢荒的丢荒、流转的流转,全家都成了离土离地的人儿了。
老天还挺眷顾她这个苦命人的。前年年底,全家掏空了多年的积攒,大儿子和儿媳终于圆了进城购房梦,在县城的世纪城小区买下了一百二十八平方米的商品房,一家老少五口,欢欢喜喜地在县城过生活。秀珍阿奶跟着进城住进了梦想多年的楼房,负责看护和接送孙女上学。
“这可怎么办呢?”刚进城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夜幕降临,阿奶独自坐在阳台上,眺望对面的震东安置区,那灯光闪烁如天上星星的楼房,心中嘀咕着。
阿奶的儿子儿媳在春节后回广州的工厂上班去了,只留下刚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孙女与阿奶。早上阿奶送孙女去学校,孙女中午住校,下午四点五十分阿奶又去学校接孙女回家。这就是枯燥的留守老人的一天。
每天中午十一点,是阿奶最纠结的时段:到底要不要煮饭?早上如果煮了一锅金黄玉米粥,中午就得去买点菜才行。在老家,都是吃玉米粥多,现在进城了,也想入乡随俗,吃顿饭。可煮多了每次剩下都倒掉,一粒米十滴汗啊,怪不忍心的。加上没伴儿,阿奶每到吃饭就如同嚼蜡,没滋没味。
望着新家那些没用几次、锃亮锃亮的锅碗瓢盆,阿奶经常走神。孙女去学校了,去哪儿找饭搭子呢?阿奶犯愁了。
更让阿奶不得要领的是,怎么度过白天无聊的时光。同小区的人,年轻人大部分都在上班,小区里跟她一样留守在家看孩子的不多,偶尔有搭讪的也不熟,能谈得来的更少。白天送孙女去了学校,家里电视便是她唯一的陪伴,她似懂非懂地看着电视,常常不一会儿就是“电视在看她”了。儿子儿媳工作忙,他们每周打一次电话回来了解孙女的情况。有时白天,家里安静得针落的声音都听得见。阿奶就用孙女的彩色粉笔在墙上的挂历画圈圈,一天画一个,数着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儿子们回来。没多久,挂历就像件大花褂。五一、国庆假期,她会带着孙女搭车回老家,找人聊天叙家常,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光。阿奶想,万一哪天我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帮接孙女的人都没有,自己还得拖着病体去接回来再煮饭给孙女吃,那多凄凉。
“如果遇到一两个知冷知热的,男的也好,女的也行,有事帮衬着,没事就陪着,那该多好呀。”阿奶时常在心里暗想。
有一天,上午十一点半刚过,隆安这直冲三十六摄氏度的气温,赛过那大街上扯着嗓子叫卖的商贩,一浪高过一浪。闷得慌,要不出门去遛弯儿吧?阿奶顺着世纪城小区后门走,头上戴顶草帽,手里提了一壶水。
太阳狠毒,地面上时不时冒着热气儿,门卫室旁的长春花耷拉着脑袋,路上行人稀少,影子零星飘过。阿奶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要去买点菜,左一拐,便沿着震东大道走去。听说那边有从乡镇新搬迁过来的三个小区,住着上万人,也就是每晚在自家阳台看到的灯光,具体叫什么小区来着?没去过,刚好去看看,兴许会偶遇同屯搬迁来的阿丽呢!秀珍阿奶边琢磨着边加快了步伐。
走了约莫十分钟,都是沿着右边高耸入云的楼房廊边走,既可以防晒又可以看看都有啥便宜的土货卖。“听说里面住的都是从乡下搬迁上来的人,那里有没有我儿时的玩伴阿兰?”阿奶边走边寻思着,不经意间,她抬眼往左边瞟了一眼。哟!那是右江,江水青绿青绿的,比老家那玉米叶子还绿呢!江边有几辆工程车正在轰隆隆作业,好像又搞什么大工程了!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震东社区边上的静怡超市。听别人说,那个超市比较近安置区,是安置区住户日常爱逛的地方,里面的东西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有些农产品比农贸市场还便宜呢。
阿奶到了超市往里探脑袋,发现里面果真热闹,一股凉风由里往外直吹,从头爽到脚,赛过吃冰棍。阿奶买了一把红薯叶和三块钱散装的咸菜,打算带回去配玉米粥。她看见五六个跟她年纪相仿的阿奶阿叔,坐在超市靠里的一排长凳子上,边吹着空调边用壮话聊天,就停下了脚步,凑近了听。原来,他们说的是那桐话和乔建话、古潭话,她还是听得懂的,亲切得很。她不禁靠近他们,跟他们聊了起来。
“你们是哪里人呀?”
“我是古潭中真的。”
“我是乔建龙扶的。”
“我是那桐镇流的。”
…………
布泉、都结、屏山等山区片的,阿奶听不懂,只好叫他们帮翻译。
闲聊中,阿奶跟几个人很快熟络起来了。
“以后,你多来这儿跟我们聊天呀,我们每天都来。”
“可是,我比较远,住世纪城那边呢,中午还要买菜回去自己做饭,一个人吃。”
“哟!你不知道呀,小区前面有个饭堂,专门给我们老年人解决就餐问题的,听说每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去。每天除了饭菜便宜,还给每人发鸡蛋呢!”
“有这等好事?在哪里?叫什么来着?”
“叫什么来着?”
“哟,想起来了,叫长者食堂!”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兴奋不已。此时,有人提议,刚好近午饭时间,一起去探个究竟。
大家响应起来,就一起沿着小区廊亭往左绕过去。没多久,就到了一个铺子前,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到了到了!”抬头一看,店门挂有大红色的牌子,什么内容阿奶不懂,但字挺大,显眼得很。往里一瞅,好家伙!里面有好多老人,热闹着呢。他们就打开门往里走,店里正开着空调,凉爽得很。来到柜台前,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白色帽子的年轻姑娘迎了上来。
“我们几个老的可以来这儿吃饭吗?有什么优惠?”阿昌叔开了头。
“阿奶阿公,欢迎你们!你们是第一次来吧?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我们这个店叫长者食堂,是民政部门联合企业及震东社区共同开办的。原来专门为解决三个搬迁小区的老人吃饭问题,因为小区的年轻人要么到广东做工去了,要么到周边工地、工厂做工去了,中午也不回来。家里的老人们中午吃饭就成了问题,所以政府才想到财政补贴一点,帮老人们解决吃饭问题。只要是这三个小区里年龄满六十周岁的老人,带着身份证来登记后,以后每天都可以来这里吃饭。每人每天可享受其中一餐三元的补贴,玉米粥是免费的,补贴的三元钱可以不从菜金里扣,直接拿三个鸡蛋回家,这样大家就方便多了。”
“我不是这三个小区的,我住在隔壁世纪城小区那边,怎么办?”阿奶焦急地问姑娘。
“当然也可以吃呀,跟他们一样的。哦,忘了说了,后来为了扩大服务面,我们也面向周边小区开放,不管是不是搬迁户,是不是老人,都可以来吃的。只是如果不是六十岁以上的就没有那三元的补贴,但我们这里饭菜物美价廉,比别的饭店、粉店都经济实惠,所以我们还加挂了个‘国民餐厅’的牌子。”姑娘满脸微笑,耐心解释道。
桌面上的玻璃罩里,罩着一溜的熟菜,有冬瓜排骨汤、鱼焖豆腐、香煎鲤鱼、净炒茄子、番茄鸡蛋、白切鸡、梅菜扣肉等,香喷喷的,诱人得很。阿奶他们吞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向菜盆。
“阿奶阿公,谁带了身份证的,我来帮登记。如果没带的,先告诉我名字,我记下来,明天再带身份证来补登记。”
“我们这里可以扫码支付,也可以收现金。”服务员补充道。
阿奶阿公开心极了,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八个人每个人端着不同的菜,坐到了一桌。这是阿奶半年多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吃完饭,阿奶才依依不舍地拎着红薯叶和咸菜回家去。
半年之后,阿奶还坚持来,每天都很准时,中午十一点半一过,固定坐在10号桌靠墙座位,下午不来,在家煮饭给孙女吃。而每次,跟她同桌的都是一位身材高大、着装得体的爷爷,他的头发黑白相间,满面红光,精神焕发。他们边吃着饭,边聊着天,好不高兴。有时不小心声音高了些,笑声大了些,引来邻座侧目。
原来,这半年多来,阿奶每天去长者食堂吃中餐,都是约着去的,大部分是约那几个阿婆,比较固定的有玉婆、梅冬婆、红姨、静姨。她们都彼此留了电话,打电话约,或上一餐就约下一餐,或规定集合的固定时间。阿奶的男饭搭子不多,就一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常常跟她坐一桌的建安伯,还有一个是跟她同镇的马三伯。
建安伯是乔建镇的,原来当过村干,十年多前退休了。他上过初中,口才极好,能口吐“蜜饯”,待人谦虚有礼,长得像周润发,身体依旧板直,腰不弯,眼不花,耳不聋,声如洪钟,也没秃顶。他老伴因病于五年前去世了,现跟随儿子到御龙湾小区居住,安度晚年,中午也是一个人吃饭,儿子儿媳在学校吃。
建安伯虽年逾七十,风采依旧不减当年,人也很乐观。他不改当年习惯,退休了还经常看书、看电视,了解当前时事政治。他走到哪儿,都有一拨老人围着他,听他讲天南地北的段子,笑声不断。
端午节的中午,秀珍阿奶跟往常一样刚走进食堂的门口,大嗓门的红姨就风一样卷了上来,拉着阿奶的袖子说:“今天是端午节,是好日子,要给你一个惊喜。”不由分说,阿奶就被拉进了一个包间,迎面有张大饭桌,双层可转的那种。阿奶定睛一看,已有十个人左右坐在那里,正聊得起劲。阿奶一看,大部分是平时的饭搭子,也有个别新面孔。阿奶被红姨推着坐到了一个男人右侧。阿奶不想坐,但看到人多,也不好推托,僵直地坐下去,尴尬地笑。
席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都认识了,气氛很融洽。但阿奶是不善聊天的,面带微笑,边吃边听着,并不搭讪。主动挑起话题的还是建安伯。
“我今年七十三岁了,身体还很好,没有他们所说的‘三高’。”
“我家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已出嫁了,儿子在南圩中学当老师,平时早出晚归。孙子、孙女都上初中,住校去了,周末才回来,家里的田地也租出去了,我老了不想干,也干不动了,所以就跟来县城享享清福。”
“中午我懒得煮饭,自从这个饭堂开张后,我都没缺席过。”
…………
半个钟头后,阿奶和建安伯已成知己。临别,建安伯还不忘叮嘱秀珍阿奶:“以后常来吃饭,我讲笑话给你听呀。”阿奶并未出声,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脸上泛着红霞。
春节,阿奶的大儿子、儿媳回来过节。这天,阿奶跟大儿子说了这半年来她去长者食堂吃饭的事,还拿出手机展示照片和聊天的内容,让他们放心。她没说男饭搭子的事,心里有点顾虑,怕儿子、儿媳骂她。大儿子和儿媳听了很高兴,阿奶精神那么好,中餐还有着落,有伴聊天,却绝对没有想到有男饭搭子。
后来,阿奶的大儿子偶然从同屯搬到安置区的阿丽那里得知老母亲有男饭搭子的事,觉得她捡到了一个“宝”,很开心。但他并未声张,假装不知,也没告诉媳妇,只是在每次打电话回家问候母亲时,多叮嘱一句:“老妈,以后中午不要自己煮,记得去长者食堂吃啊,那里的饭菜又好又实惠!”
前不久,大儿子听说,在邻近震东村的代销店旁,又张灯结彩地开张了一家长者食堂,人很多,生意不错。
这已是隆安县第二家长者食堂了,将来会不会有更多呢?
【作者简介】梁俏,广西隆安人,隆安县文联主席,隆安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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