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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潜伏

2024-12-22刘海媛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祖父

汉朝建立后,彭城(今江苏徐州市区)刘家先祖就开始记录族谱。刘氏家族为躲避天灾人祸等,散落到各地,其中一支辗转来到白州(今广西博白县)。在白州生活安定后,刘家开始感叹于往日荣光,于是研修风水学,并以此为生,报应一说也开始在族中流传。我的太祖父出生了,我的祖父出生了,我的父亲也出生了,可惜的是,祖父却在不惑之年就飘零离去。祖父患病期间曾辗转各大医院,各种中药、西药如同粥饭一样成为日常,但遗传病的存在未曾揭秘,也未曾被消弭。特别是祖父的四个儿女均长大成人,遗传病的存在更隐秘。

生活如水般流淌过我的人生,发出叮咚作响的悦耳铃声。不幸就像河流突然改道,平地突遇悬崖。平静温柔的溪水,冲过险滩,化作瀑布,凶猛地冲击我。

我曾有过长达一个月的咳嗽,我决定去医院检查。在医院,当我发现抽血的管数多达十二管时,我拍照发给朋友看,哼哼唧唧地表示晚上要吃安慰饭。检查结果下午出来了,“肺癌两项检测”“肿瘤标志物”的所有数值均不在参考值内,CT检查的诊断意见更是使我无法接受。我开始发慌,急急忙忙回到医院复诊。

医生对我充满了同情,安慰我说:“积极治疗还是能延长存活期的。”随后又忍不住说道,“你年纪轻轻竟然就得这种病。”

晚上,我避开丈夫,开始上网搜索我这种情况的存活期,搜索出来的结果五花八门。筛选有用的信息后,“治不好了”“活不长了”,鲜明地宣告了我的处境。

第二天,我挂专科医生号,重新做了检查,包括验血、螺旋CT扫描、MRI检查。没有意外,这些检查甚至进一步确诊和佐证了“我身体不健康”的事实。

是的,身体不健康。身体不健康的事实一瞬间就侵袭了我的内心。但我仍抱有渺茫的希望。我以出差的借口,对单位和家人两头瞒,到南宁的医院检查。

医生建议我进行具体的病因查找后对症治疗。胃镜、肝穿刺等检查手术都需要亲人在旁签字陪护。

瞒不下去了。丈夫和母亲、姐姐、弟弟们都来到了医院。

一个星期的折腾后,终于找出了病因。这让我更加难以接受。原来,从父亲的精子和母亲卵子结合的那一刻我就注定了不健康。只是肝首先出了问题,将来我的脑袋也会出问题,直至我变得不是我,最后只剩一具躯壳苟延残喘。这具躯壳在经历过所有的不可控后才会走向死亡。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可以说,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我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天生残缺的人、不健全的人,随时有彻底破碎的风险,像镜子不经意坠落了,难以再圆满。

以前读西汉贾谊的《"""鸟赋》,我跟随着贾谊,对生命展现出洒脱的超凡理解,甚至在课堂上和学生侃侃而谈。如今,一切都离我远去。重读到“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这一句时,我心中悲哀难忍,唯余“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的哀苦。

我开始选择放弃一些从前自己很在意的东西,减负出行,企图获得生命的质量和深度。

我背上背包,第一站是桂林。

起初我跟着旅游团。匆匆看山,急急看水,如同我走马观花的前半生一样,品不出任何韵味。于是我抛弃了旅游团。我到老城区去吃桂林米粉。从前我喜欢直接把汤倒进米粉里一起吃,这一次我坐在狭窄、热闹的店里,认真听取桂林人关于吃桂林米粉的诀窍。先吃一口原汁原味的米粉,然后把米粉与调料、配菜彻底混杂在一起,吃三口,细细地吃,慢慢地等待余韵,再喝一口汤,彻底温润肠胃。

在阳光还未彻底占据桂林天空的回南天里,我仿佛变成了象鼻山上的一棵古树,又仿佛一直是漓江里的一块石头,土埋过我,我长了出来;水淹过我,我依然静谧。我低头凝视,抬头仰望,看见了草木旺盛,一夏过一秋,一冬还复春;江深水绿,事物无恒变,却又沧海桑田;清风细雨,润物细无声,却又转眼干旱磅礴。世间种种皆如此。生命哪有快?又何来慢?我终于明白,我最终追求的不过是“人间至味是清欢”。

我叫来朋友,与我同游漓江。白日泛舟,漓江清澈见底,江面晃动,宛如大盘银镜,映照我长长的裙摆。夜晚乘船观夜景,灯火闪烁,五光十色,晃动眼帘。朋友说她要离婚了。校园恋情,异地奔随,定居桂林,相濡以沫,却抵不过婆媳矛盾,最终落得个“抛弃婚姻,断尾求生”的结局,着实令我唏嘘。看着她烦愁的神色,我最终把“我生病了”几个字咽了回去。

我走过柳州的街区巷弄,踏过北海银滩,疾驰过大新的万丈山路,抚摸过德天瀑布的清冽,曾歇脚在巴马的长寿村。

在广西的山山水水中,我与自然构成了一种向上的链接,与生命达成了向下的兼容。

我开始思考旅途的继续与终点。

恰在这时,父亲和母亲都打来了电话:“你应该回家了。”

是啊,我应该回到群体中去,回到丈夫、孩子的身边,回到父母的身边。不必烦忧,他们会完完全全地接纳我、温暖我。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做法。也应该回到医院去,医生也会接纳我、爱护我。不管何种情况,总之,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拖着病体,独自一人在外,忍受孤独和寂寞,令人担忧。

与死亡相对应的是诞生。

我回到了故乡来找寻我生命的起始。

父亲在老家等我。我们一同去看望了祖父。

这个生前念经讲古的男人,躯体早已与泥土彻底融合在一起,把坟头和四周的草木滋养得尤为旺盛。只见祖父坟墓边上的土地长着丛丛芒萁,有人踩踏的痕迹,此刻已七扭八歪地糊成一团。旁边是几个鼓起的坟包,长着到我小腿高的岗松(又称扫把苗)。还有一个因捡骨已经掘开的坟墓,边上依稀能看到腐烂的棺木,深深的凹坑里长着高高的岗松,几乎与坑顶平齐。

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好长的扫把苗。”

父亲也应和我:“等会儿顺便把它们砍回家。”

站在祖父的坟前,我问父亲:“你还记得阿公长什么样吗?”

“他长得不好看,油嘴滑舌的。”

“他不在这么多年了,您现在还想他吗?”

“想啊,怎么不想?”父亲来了倾诉的欲望,向我描绘了祖父的一生。

刘家世居博白后,代代钻研风水文化。祖父出生后都是太祖父带着的,从小就被言传身教。太祖父死后,祖父正式接过家族的衣钵,成为一名风水先生。即使在动荡的年代,家族接力棒也没有断绝。但在父亲和二叔这一代戛然而止。

随着父亲的娓娓道来,我仿佛看见了捧着经书却无后代应和的祖父,端坐在祠堂的落寞身影。

父亲另拜了师,学了水磨石手艺,二叔一门心思往广东务工。守着封建古旧风水学的祖父,被时代的洪流彻底抛弃。

“你祖父死的时候是抱着遗憾去世的。”父亲说。

“你会没事的。你别怕。”父亲又说。

回到家后,父亲从柜子深处翻出祖父的八卦镜,用袖子细细地擦了后,递给我,说:“你从小就想要它,以前没给你,怕你被你阿公迷了眼。现在,把它交给你。你拿着它,不要做一个仙婆,就做……”父亲仿佛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顿了顿,才又轻松地继续道,“一个油嘴滑舌的人吧。”祖父在父亲的嘴里,一直就是“拿着八卦镜,油嘴滑舌骗人”的形象。祖父到死的那一天仍是“油嘴滑舌”的,逗得祖母哈哈大笑。在祖父咽气后,祖母才由大笑转为大哭。

我难得地笑了起来。生病以后,我怕开口就是抱怨,更怕开口就伤了人,特别是在惹哭了母亲后,我更是沉闷了。对一个从小就“话多过米”的人来说,在生病后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是会引发亲人的各种揣测和担心的。

想起小时候读《聊斋志异》,还记得叶生,“魂从知己,竟忘死耶”,对比一下自己,竟觉自己虽然生来残缺,却也活得完整。

我开始住院治疗。我突然意识到,自我始,死亡,会如影随形笼罩在我们家的上空。

爸爸,姐姐和弟弟,两个外甥,两个侄女,包括我的两个孩子,我们有着同样的一套基因,基因里的致病因素无法被消灭,它们潜伏在我们身体的最深处,悄无声息。直到某一瞬间,它们就会突然在某个人身上现出身,显了形,从潜伏变成光明正大。

我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这不是我的错。一会儿,愧疚又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不该和丈夫结婚的,更不该和丈夫孕育后代。

“现代医学如此发达,肯定可以只生健康的孩子。将来有一天,我们家会彻底消灭这个遗传病的。”弟弟安慰我道。

姐姐一边给我编辫子,一边也安慰我:“我也有两个儿子啊,他们以后也要生孩子的,总不能就此绝代了。”

我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回应他们。

“我现在的基因就像这枚镜子,我一放手,必碎无疑。”我说,“有没有发现我面相都变了?”

“胡说!你坚持吃药脸色就会变回以前一样的。”姐姐忍不住呵斥了我的悲观。

“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还信这种迷信的东西?”弟弟也说。

这话像突然打开了姐姐的记忆盒子,她来了兴趣,说了许多我和祖父相像的地方。“要不是你是个女的,现在指定接了阿公的饭碗。”

“所以我和阿公一样都得这个鬼病。看来,阿公是真喜欢我,要不然也不能隔代遗传给我。”我回应姐姐。

姐姐兴致勃勃的话语瞬间就被我的回复掐断了。姐姐和弟弟突然就抹起了眼泪。

哭着哭着,实在是劝不住,我只能拿出手机来看搞笑视频。他们仍是哭。视频的声效实在是感染我,我一边安慰他们一边笑得厉害。隔壁床的老奶奶和她的儿子看了几眼我们三姐弟。

住院的日子实在是难熬,所幸手机带给我打发无聊的时间。和南宁信息战线的同事聊天说我正在南宁。神交已久的她约我见面。我实在不想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里,于是我溜出医院,打车到了她家。

朋友家卫生间的洗手盆上方空荡荡的,就连能反射人影的落地窗也被贴了贴纸。朋友苦笑着向我解释:“我家婆说镜子会把人的魂魄吸走。”朋友的家公已经成为植物人十三年了。十三年的时间足以将亲人的所有希望一一吞噬。朋友的家婆已经从求医问药过渡到了寻仙问鬼。“随她去吧,好歹是个心理安慰。”朋友说。

我要求进房间看望一下叔叔。刚走近,一股夹杂着消毒水的腐朽味道便若隐若现地飘进鼻子。一打开门,味道更是浓烈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除了消毒水的味道,馊味、酸臭味极其冲鼻,我甚至还闻到一股死尸的味道,但,打眼一瞧,便能看见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他形销骨立地贴在床垫上,像只埋了浅浅一层的坟包,连个坟尖也未能立起。这使我又想起了叶生,“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十三年的植物人生涯,每时每刻,他是否有知觉?是否听得见外界的一切?是否感知得到家人的喜怒哀乐?是否也愧负家人?十三年来,他存在于家人的生活里,却又仿佛从不存在。

“他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朋友轻轻地说。

我感怀身世,同病相怜,久久不愿离开这间逼仄的房间。我长久地凝视他,凝视自己。恐惧如蛆附骨。

从朋友家里出来,回医院的路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经过清川大桥,抬头,月光依然静谧清冷,幽幽地洒下光辉,星亮和桥灯互相交融暗语;低头,河流静谧深沉,只见端倪,难窥全貌;往前看,深夜往来的车辆在桥上穿行而过,又疾速而去。

我的情绪出现了反复的变化,乐观和悲观交替出现,努力自救和放任沉沦不断发生。

我又想起祖父的风水镜,它已经陈旧到了模糊的地步。但当父亲递给我的那一刻,我的指尖一触摸到它,几代人积蓄的勇气和力量,势不可当地朝着我奔袭而来。现在仅仅是回忆一下,我的指尖竟也滚烫了起来,这股热量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打开车窗散热,风把我的头发绞乱。我往回一拉头发,用发圈一扎,它又轻飘飘地趴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再一划拉,它又散了开来,迎风而舞。我感到有趣,就反反复复地玩弄它,它也那样乖巧地在我手底下任由我拨弄。直到师傅的车在住院部门口停了下来,我才回过神来。看着住院部的大门,我意识到在这里只治疗我的躯体是没有用的。

我心情好了起来。几百年前,我的先祖用双脚从彭城翻山越岭走到白州,如今,我轻轻一跨,就能去往千百年来无数祖先也达到不了的终点。还有什么困难能比得过家族千百年来的探秘而不得知、不得不受的哀苦呢?

【作者简介】刘海媛,女,广西博白县人。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三月三》《当代广西》等刊物。

责任编辑""练彩利

特邀编辑""张""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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