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
2024-12-22李富庭
一
站在东兴华美达酒店的楼上,目光越过国门楼、东兴一桥和北仑河,越南的房屋与街巷清晰可见。夜幕降临,两岸的灯光渐次亮起,这是中越两国“邻居”每天打招呼的方式。天空下起了小雨,我隐约看到有人从对岸走来,手里撑着一把伞,肩上挂着一个篮子,篮子上还盖着一块防水布。这人风尘仆仆的,似乎赶了很远的路。
自古以来,闽粤一带居民就有“漂洋过海,过番(出国)谋生”的传统。
每次过番,行程短则二三十天,长则几个月。到达目的地后,侨胞第一时间寄信回国给家里报平安。闽粤方言将信称为“批”,国外寄回来的信叫“番批”。第一封寄回家的信也就是“平安批”,侨胞通常会向先到的工友或工头借几块钱附在信中一起寄回。后来,大家就将这种“银信合一”的信件统称为“侨批”。
侨批的源头,最早可追溯至十六世纪中叶的明朝,那时闽粤沿海已有不少居民到东南亚地区讨生活。他们将挣到的钱连同书信一起托乡党捎回家,家中收到东西后,再支付一定酬劳表示感谢。之后,出现了专职的侨批投递人“水客”。水客四海为家,靠水而生,随船只往返于国内外。广东潮汕地区流行着一句俗语“九月尾,铜锣撑撑叫”,讲的就是水客的故事。水客乘船从国外将侨批送回来,有一定周期性,每年大致分为六期:正月、五月、九月为大帮,二月、七月、十月为小帮。其中每年农历九月以后台风少,大批水客乘船回乡。这时,热心者会到侨乡港口守着,见船进港就立即敲锣通知大家迎接,如同喜事临门一样。
随着侨批数量的增加,一些水客联合起来开设商铺,原有的商家也开始兼营侨批业,于是就有了从事侨批业务的批局、信号、银号。一八四〇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打破了清朝闭关锁国的局面,中国被迫开放口岸与外国通商。随着国门的打开,广东、福建、广西沿海一带的大批居民远赴东南亚务工或做生意,掀起了“下南洋”的热潮。侨批局也随之迅速发展起来,遍布闽粤桂和东南亚,原先的水客这时成了侨批局的批脚、送批人,与现代邮递员扮演的角色相差无几。
“有一块钱寄一块钱,有十块钱寄十块钱。”侨批局像枝蔓旁生的大树,扎根于海外,通过枝蔓将养分送回国内的千万个家庭。批局通常在国外设总庄,将所在地华侨的基本信息、家乡住址、亲属姓名等登记造册,并把副本放到国内分庄或代理点存查。每当侨批到时,国内分庄就会在楼前挂起一面旗子,告知乡亲们:有信到了。批脚过后会点对点将侨批送到侨属手里,然后收取“回批”(回信)。回批中,侨属简要回复几句,一来说明银信皆收到了,二来也表思念之情。在东兴侨批馆,我看到一封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从新加坡寄回的侨批,上面写道:“黄氏吾妻收启:兹逢便,寄去国币三万元正,至时查收,以备家情之需也。庆乃二地老少平安。余言不陈,喜之胜也。”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已足见丈夫对妻子及家人的深情。
二
许多人对大山、大海和异域,都有自己的向往。防城港这个地方三者兼具,既有绵延不断的大山,也有辽阔无比的大海,从东兴口岸往外再跨一步就是越南。
河流是连接山与海的通道,在有山有海的防城港,自然也少不了这样的河流。十万大山这条巨龙,自东向西横穿防城港中部,成为该地区南北水系的分水岭。向南流的属桂南独流入海水系,江河浩浩荡荡直奔北部湾,包括防城河、北仑河、江平江、茅岭江等;向北流的属西江水系,主要河流是上思县的明江,在崇左市龙州汇入左江,最终从珠江口入海。防城港众多的河流中,知名度最高、名字叫得最响亮的当数北仑河。因为它是中越两国的界河,西岸是越南的芒街市,东岸则是防城港东兴市——著名的东兴口岸便位于此地。
因口岸而生、因口岸而兴,似乎是所有边境城市的共同特征。东兴市也正是因为东兴口岸的存在,而成了中国南疆最繁忙的城市之一。作为一个县级市,东兴面积并不大,常住人口约二十二万。但仅二〇二三年,东兴口岸出入境人数就超过了五百万,是这座城市人口的二十多倍。这组数据对比令人震撼。东兴这座小城的热闹,远超我的想象。这里距离广西首府南宁一百八十八公里,距越南广宁省首府下龙市一百八十公里,距越南首都河内也仅有三百零八公里,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一直是连接中国内地与东南亚、南亚的重要通道。单就空间距离来说,广西许多人从东兴出国比出省要容易得多。
侨批最初主要是从东南亚各国走海路,经香港中转,然后发往闽粤桂各地。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陷香港,严密封锁中国海岸线,并企图控制东南亚各国,原有的海上汇路被切断。没有了侨批的支持,国内许多家庭没了经济来源,一度陷入绝境。
这时,潮汕人赵开钳正在越南河内做生意,他悄然来到东兴,谋划着开辟新汇路,结识了东兴女子伍如英。二人后来结为夫妻,在东兴开设了“振顺盛”批局。另一家名为“和祥庄”的批局,在这个时期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海上汇路被切断后,和祥庄经理人陈植芳内心万分焦急。他从越南秘密潜入东兴调查,试着通过本地的银行、邮局将款项汇到潮汕,半个月后竟顺利收到回批,这说明东兴的渠道是畅通的。
在赵开钳、陈植芳等侨批从业者的共同推动下,东兴成了新的侨批中转枢纽,由此形成了“东兴汇路”,全程三千多公里。汇路分为两段:国外段分为西提线、金边线、老挝线、曼谷线,然后经越南芒街抵达东兴;国内段主要分为两条线,即东兴—钦州—南宁—柳州—桂林、东兴—钦州—玉林—梧州—贺州,然后经揭阳辗转发往闽粤各地。
日军一度想破坏东兴汇路,但最终没有得逞。无数送批人漂洋过海、穿过战场硝烟,通过这条汇路将来自东南亚的侨批送往各地,让那些几近断米断炊的侨眷重燃生活的希望。《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度广东邮区后方邮政事务年报》中写道:“南洋侨汇,本年间更能利用越南芒街流入东兴。转汇潮梅各属,使久经断绝之南洋侨汇悉由邮局经汇,邮政及邮汇之收入均获进展,一般情况,尚称满意。”一时间,东兴这座边陲之城变得热闹起来,银行、批局、商铺、酒楼林立,获得了“小香港”的美称。东兴汇路不仅解决了侨眷的生存问题,每年也给中国带来了大量外汇收入,友华国家和海外爱国侨胞捐赠的大批物资,也通过东兴源源不断地送往国内支援抗战。
三
“批一封,银几许,跨越山海,辗转归乡。”一句话,道尽了侨批在国人心中的分量。在通信极其不发达的年代,远隔重洋的亲人们就是通过一封封侨批,交换个人的生活碎片,传递彼此身上的温度。外出者打拼挣钱,维持家庭生计;留守者照顾老幼,日日盼着游人归家。侨批不仅是柴米油盐的来源,更是维系家庭情感的重要纽带。从第一封平安批开始,一个家庭的命运就与异国他乡产生了割不断的联系。
作家陈继明的长篇小说《平安批》里有这样一段文字:“从小就知道有一种家书,叫‘平安批’。在少年阿佛的想象中,人因此而分为两种,一种是寄平安批的人,一种是等平安批的人。”虽说人们通常将第一封寄回国的信称为平安批,但哪一次跨越山海的通信,寄信者与等待者最关切的不是彼此的平安呢?
无论走得多远,家都是永远的牵挂,这是中国人共同的乡愁。一名姓陈的澄海侨胞在泰国谋生,听闻家中母亲不慎摔伤,立即来信问候,并寄回款项。“今天由朱锦渠邮信内云及,母于上月底不幸跌伤,势颇严重,恕儿在外未能晨昏侍奉,实感遗憾。伤势如何,祈祷示如,兹附港银伍佰元,为大人留身边零用。”同时,他还给自己留守老家的长子去信,叮嘱其务必细心照顾好祖母。无论在什么年代,家中有男丁照料,日子总不会过得太艰难。
然而,许多过番谋生的家庭,留守家乡的多数是女性。她们既要照顾老幼,又要料理家务和田地,有时还要遭受非议。但她们总是选择咬紧牙关,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家中大小平安,阿妈大儿虽有小病,尚幸托天之佑,已渐告痊……乡下强徒虽思非礼,惟妾自知矢志坚贞,恪守妇道。”这是一位妻子寄给丈夫的回批,讲述家中的情况,倾诉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在信中,她还谈及自己险些遭人非礼的委屈,让丈夫千万不要听信流言蜚语。
侨批不仅是家书,也是民间的“史书”。汕头市有一封写于一九四〇年的回批,共一千多字,侨眷陈翠环在信中向丈夫细数了日军的暴行:“不过目下日军,终日三五成群,入人家巡行,无敢阻者。他藉言欲寻松木和手枪,明欲寻妇女和贵重之物。”东兴侨批馆也存有一封珍贵的侨批,上面写着“兹收到柳城龚滚先生捐购机款项坎金拾元伸大洋”,落款为“加拿大安省驻都朗度埠华侨统一抗日救国总会”。这是抗战时期,广西柳城籍侨胞龚滚为国内购买飞机进行捐款的专款存单。数十年过去了,存单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滚烫与赤诚。时间不会将历史抹去,那些经历岁月洗礼留存下来的批信,有各自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但最终都指向两个字:家国。
四
侨批因为承担着汇兑的功能,实际上也是一种金融产品。侨批从国外递送到侨眷手中,辗转万里,依靠的就是“诚信”二字。
起初,因为缺少专门的汇兑机构,华侨只能将现金寄回国内,再折现为金、银、铜等金属货币。侨批局发展起来后,侨批汇兑方式也变得更为多样化,分为信汇、票汇、电汇等三种方式。大宗的款项一般通过票汇、电汇进行,普通家庭的小额款项主要通过信汇方式。尽管侨批是一种金融产品,但批局并不是只当生意来做,而是处处为侨胞侨眷着想。有的侨胞一时资金周转不开,无法按时给家人寄批,甚至可以到批局赊账,让批局先行垫款,待收到其家人回批后再来还钱。
侨胞与批局之间的信任是双向的,批局不辜负侨胞,侨胞心中也有一本明白账。一次,漳州天一信局负责人郭有品从菲律宾乘船返回福建途中,突然遭遇风暴、船只沉没,他虽然侥幸死里逃生,但身上携带的八百银圆侨款却丢失了。郭有品并没有推脱责任,他回到家中变卖田产,对照着名单款项一一赔偿。在异国打拼,有的人出人头地,也有不少人身死他乡。原泰国银信公会秘书长张鸣山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有一位常客是任职某米行的厨夫,回批复来时已病入医院,临终前念念不忘,拿出身上一页回批,告知身边的人,此封回批款尚未还批馆。”这名厨夫离世后,很快有人来帮他还钱。
无论是水客时代还是批局时期,侨批始终都与“信”字同在。侨批从业者以“诚信”经营,为侨胞寄送钱款和家书,有时甚至带侨眷出国寻亲,或者带侨胞回国认亲。而那些附寄的信件,则成了这段历史的重要见证,被国学大师饶宗颐誉为“海邦剩馥”“侨史敦煌”,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二〇一三年,侨批档案以其“真实性、唯一性、不可替代性、罕见性和完整性”,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遗产名录》。目前,国内各类文博场馆收藏的侨批数量有二十多万件,还有相当数量的侨批散落于民间。它们是华侨与侨眷的共同记忆,也是一个国家的记忆。
在东兴侨批馆三楼,负责人林惠江先生通过一则短片,将我们带回了那个“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年代。林惠江并不是广西本地人,祖籍在广东揭阳,祖辈父辈都曾在泰国打拼过。因此,“侨批”这个词很早就进入他的生命里。后来,他应征入伍,在广西度过了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一九七九年,他从部队退伍转业到柳州开关厂工作,后又进入柳州市外事办对外友好服务处。因工作需要,林惠江经常往返于中越之间,对侨批发展历史特别是东兴汇路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多年来,他一直在东南亚和国内各地收集侨批资料,二〇一六年出资将东兴侨批馆租下并进行修缮,现在馆内已收藏有侨批一百多件,还有许多各类珍贵的照片、书籍、物品。
下楼时,林惠江热情地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坐坐。他的家就安在侨批馆对面,抬头就能看到侨批馆大门,以及那尊脚着草鞋、背着雨伞和篮子的送批人塑像。送批人始终保持着行走的姿态,也许,他还有一封信要送。这封信来自遥远的过去,收信者将在未来的某一时刻,走进东兴市建设街28-123号。
【作者简介】李富庭,瑶族,广西金秀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诗歌月刊》《广西文学》《延河》《星星·诗歌理论》《江南诗》《中国艺术报》《文艺报》等报刊,部分作品入选多个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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