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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一只松鼠

2024-12-22何恒清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灰灰圈养果子

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开始想念那只松鼠了。

对野外的小动物来说,在冬天寻找食物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冷了,它找到足够过冬的食物了吗?

我习惯性地坐在客厅沙发的一角透过玻璃门观察门外的阳台。阳台空空如也,没有我期待的那只松鼠的如期到访。我看遍了阳台栏杆,栏杆旁的玉兰树、茉莉花树、杜鹃花树、龙血树,满栽着绿色薄荷的大花盆,还有那缀满果子的金橘树,那只松鼠曾经无数次穿梭游走的地方,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我放在栏杆沿上的几颗花生还好好地摆放在那里。也许路过的风轻轻地把它们挪动了几毫米,也许城市上空的尘埃悄悄撒下了薄薄的一层微尘,但是我肉眼看不出来。我能看得出来的是,一颗花生都没有少。那只松鼠没有来过。

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阳台了。它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难道也要毫无征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至今日,我仍想不明白那只松鼠是依着什么样的路径来到我家阳台的。它自一个隐秘的丛林世界来到一个热闹的人居世界,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三年前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拉开客厅的窗帘,意外地发现玻璃门外的阳台竟然有一只松鼠在四下张望。我和松鼠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对方。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彼此都惊呆了。我们各自的眼神都在询问对方:“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我的“惊呆”应该大于松鼠的“惊呆”。毕竟是它闯入了我的地盘。

在这之前,我第一次看到活蹦乱跳的松鼠,要追溯到十年前。当时我和一群驴友穿行在川藏路上,记不清是在甲居藏寨还是在林芝那一带,那时我们脚上穿的是专业的登山鞋,身上穿的是颜色鲜艳的冲锋衣,每个人肩上都背着厚重的双肩背包。全副武装的我们就这样兴致勃勃地闯入了一个不属于我们的领地。我们想发现些什么,想看到一些我们在都市所看不到的。我们想看看另外一个世界的样子。当行进至一片茂密树林的深处时,我们如愿了。一群小松鼠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前方。这些森林的精灵在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下追逐玩耍,它们绕着大树转圈圈,时而顺时针转,时而逆时针转,时而爬上,时而爬下。它们是那样无忧无虑,像极了我们走远了的童年。我们中的一些人,从来没有在野外看见过松鼠,包括我在内。何况是一群松鼠,一群如此开心的松鼠。正当我和驴友激动不已要上前一步时,那群小松鼠一溜烟就爬上了大树,很快就消失在高高的树梢上。或许对大山深处的松鼠来说,我们这些人的到来就是一场灾难。我们带来的只能是惊吓,我们破坏了它们正在进行中的一场游戏或一次聚会。这一次相遇,松鼠是主人,我和驴友是闯入的不速之客。

没想到十年之后,竟倒转过来。松鼠变成了闯入的不速之客,探访我家的阳台。而这一探访就是三年。

探访我家阳台的那只松鼠,有一尺多长,灰褐色的身子,尾巴的颜色稍浅并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黑点。我和家人称它为“小灰灰”。

第一次现身后,小灰灰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内不知所终。但它很快又回来了。它不停地在阳台铁栏杆边上快速通过,从阳台左侧的窗口进来,从阳台右侧的窗口出去,再从阳台右侧的窗口进来,又从阳台左侧的窗口出去。如是反复。它那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小眼睛,不时瞄向客厅方向,好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试探这间屋子里的主人有何反应。谁说“鼠目寸光”呢?它眼里的光不但长,而且似乎要穿透这屋子里主人的内心,看看是“善”还是“恶”,是欢迎它的来访还是拒绝它的来访。

小灰灰终究还是留了下来。随着一次次试探,它确认了这间屋子里的主人并没有驱赶和攻击它的意图。随即它渐渐变得胆大起来。胆子大了,来阳台的次数也就变得频繁起来。有好几次,明明看到我们都在,我们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它还是不紧不慢地在阳台上寻找着什么。我们知道它的来意,所以就时不时放一些花生、红薯、核桃、板栗在它可能经过的地方。天知道,它是饿了多久,才鼓起勇气闯入人的世界。我曾经看到过中国自然保护基金会发布的一份资料,说如果你在森林的石缝中发现一些栗子等坚果,请不要随意拿走,因为那很可能是小松鼠辛苦了好长时间储备的过冬的粮食。如果小松鼠发现自己过冬粮食被偷了,难以度过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极有可能绝望而找一根树枝将自己吊死。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松鼠竟然是这样一种动物。它有着如此高的认知能力和情感反应。在一些高傲的人看来,它只是一种极为卑微的小生命而已。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小灰灰好像认准了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不客气,对放在阳台的坚果,不但理直气壮地大口享受,甚至还一趟趟地来回搬运。常常是,小灰灰在阳台一趟趟地搬运食物,我和家人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它,大家时不时还举起手中的手机拍照片、录视频。只要我们不发出大的动静,小灰灰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该干吗还是干吗。它口中叼着一颗花生或板栗从窗口跑出去,过一会儿空着手回来,继续叼着一颗花生或板栗从窗口跑出去。

松鼠不但吃坚果,还吃树上成熟的水果。有一年快过年了,我买回一棵缀满了果子的年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树上的果子渐渐稀疏。看看树下,又不见有果子落在树根。仔细观察,才发现树上有一两颗金橘还残留着一小块碎皮,还带着牙印。很明显,这是小灰灰的“杰作”。动物的嗅觉比人要灵敏得多,不只狗是这样,松鼠也是这样。它知道树上的果子哪一颗先成熟,专挑熟的先吃。它也不急,成熟一颗吃一颗,成熟两颗吃两颗。还没熟的就放心地留在树上,等待果子慢慢熟透。它有的是耐心,好像认定了这树上的金橘最终都是留给它的一样。

善意是可以传递的,哪怕是人和动物之间。善意累积到一定程度,美好便开始了。一天中午,冬日的暖阳布满了整个阳台,我像往常一样躺在摇摇椅上,看了一会儿书倦意上来了,就将书本半盖住脸准备小憩一会儿。正在将睡未睡之际,竟然听到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发现小灰灰就蹲在我的身边,在晒满花生的簸箕上尽情享受它的美食。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我似乎只要把手伸长一点点就能够得着它了。可是小灰灰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它放心地把背部交给了我。它是忘了设防,还是认为不需要设防了?看着它自顾自专注地一颗一颗地剥开花生的壳,一粒一粒地把花生仁吃进肚子,这个时候,小心翼翼的反而变成了我,担心吓跑小灰灰,我只能假装睡着了,一动也不敢动,担心一发出动静就把它给吓跑了。我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可是它仍然没有要理会我的意思。十年前,我和一群松鼠相逢在树林里,五十米开外它们就吓得全跑开了,当时怎么都没想到,十年后,会有一只松鼠安静地蹲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像一个多年的老友。

能够和一只来自丛林深处的野生动物如此近距离地相处在一起,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我和我家的小朋友只能亲近那些圈养的小动物。比如我家小朋友曾经喂养过一段时间关在鸟笼里的鹦鹉,也曾经喂养过一段时间关在大笼子里的兔子。每次到动物园,我家的小朋友必定要去饲喂小动物的区域,买一把青菜喂兔子或者山羊,或是买一把长满绿叶的树枝喂长颈鹿。小孩子天生喜欢和小动物待在一起,那些小动物也渴望孩子们的到访。只是,那些圈养的兔子或者山羊是没有办法跟小灰灰相提并论的。它们只会机械地张开嘴吃那些递到它们嘴边的青草和菜叶。它们目光呆滞,反应迟缓,一点都找不到小灰灰身上那种灵动的气质。长期的圈养使它们的眼睛里早已经没有了本该有的自由而野性的光芒。它们离开荒野离开大自然已经太久了。

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和圈养的动物是没有办法产生真正的友谊的。就拿我家小朋友曾经喂养的那只鹦鹉来说,我们喂养它快一年了,小朋友每天喂食,每天和它对话,它偶尔也会朝我们点头致意,我们一度误以为已经和它是好朋友了。可是有一天喂食后忘记关笼子的门,第二天早上发现它已经飞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友谊是需要平等和信任的。一旦一方囚禁了另一方,一旦一方需要依附另一方,友谊就变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和曾经饲养过的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小黄鸭、小鹦鹉、小白兔之间的感情,都算不上真正的友谊。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和小灰灰的相遇,是如此弥足珍贵。

我时常拍摄小灰灰“偷吃”的一些照片。它两只前爪高高举起一颗核桃蹑手蹑脚走在栏杆沿上或是把头深深地埋进一颗又大又黄的金橘里大快朵颐。每一次我把小灰灰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都引来朋友们的极大羡慕和好奇:这是一只来自哪里的小松鼠?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小灰灰来自哪里。毕竟我和一只松鼠也没办法用语言沟通,没办法问它的家在何方,缘何来到我家的阳台。我只能猜测,小灰灰很可能就藏身于小区里的某个地方,也许就在某一棵高高的树上。也许刚好有一个树洞接纳了它。从更远说,小灰灰很可能来自我所居住的小区后门的公园。小区后门的公园有着成片的松树林,我散步时偶尔会看到有小松鼠出没。只不过,在小区后门的公园和小区之间,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围墙顶上还缠绕着带钩的尖锐的铁丝网。小松鼠想要溜进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者,它来自小区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青山。不远处的青山莽莽苍苍,那是松鼠极好的栖息地。只是青山距离我所居住的小区有一两千米,中间还隔着一个小区,横亘着两条马路。小区人来人往,路上车流滚滚。小松鼠如果要从青山到达我们小区,也是困难重重的。

一只松鼠,要在暗地里犹豫多久,才会勇敢地走向人的居所?是什么让它迈出这一步的?是探险,还是饥饿?当它从一棵树上爬下来,从山上走到山脚,看到前方潮水般的人流和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子,它有没有害怕和退缩?从它居住的山林到达我的小区、我家阳台,一路上,必定是一条险象环生、惊心动魄的奇遇旅程。有没有顽童追逐它?有没有车子差点将它卷入轮下?有没有遇到不怀好意的喜欢野味的人?复杂的人类世界,小灰灰单纯的眼睛能分得清善意和恶意吗?

随着小灰灰的不辞而别,很多的谜团永远也解不开了。没人知道小灰灰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它为什么离去。小灰灰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和家人都没有再谈起小灰灰。我们都假装忘了它,试图忘了它曾经来过。

我们渐渐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小灰灰走了,它不再回来了。小灰灰终归不是我们圈养的宠物,它不属于我们。它来自属于它的另一个世界,它终归要回到它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必定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召唤着它,母亲的呼唤,同类的呼唤,故园的呼唤。它就像童话里经历了一场奇遇游历的幸运的小松鼠,来的时候是自由地来,回去的时候也是自由地回去。

这正是美好之处。

好几次,漫步在小区后门公园的那一片松树林,我总是期待一场与小灰灰的邂逅,只是我不知道遇见时它是会与我相视一笑就跑开,还是会慢慢地慢慢地靠近过来。好几次,我站在阳台望着对面的莽莽青山,总感觉丛林的深处,有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朝着阳台的这个方向张望。我相信,小灰灰已经穿越人流、车流,穿越一切障碍,安然无恙地走进丛林的深处,回到属于它的世界,就像最初它安全地抵达我家阳台一样。

我愿意相信,一个人不但可以和一只松鼠交朋友,还可以和一只青蛙、一只野兔、一只山羊交朋友,天上的大雁会搭载着它们的公主和王子展翅高飞远离险地。所有这些,不只是出现在童话故事里。

我们和它们,都是大地之子。

【作者简介】何恒清,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专著《生死门口的察觉》并入选二〇二二年度央视读书精选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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