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刻时光
2024-12-22廖玉群
凿碑,老魏的活儿。
老魏的活儿,有很急的时候。顾客电话里催着呢:“时辰都算好了的,明天,对,最迟明天中午十二点要拿到。超过这个点,休怪我们不讲情面。不是我们不要,是那边的人不要啦。”
老魏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条石上,拿起钉锤,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凿刻。
这活儿哪里是能赶得出来的呢?老魏擅长魏碑的字,字体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一笔一画,楚河汉界一样分得一清二楚,哪里能像手写字那样龙飞凤舞?
不过,凿碑这一行,老魏算是行家里手了。老魏凿字凿多了,也能摸出一些规律。越是那些心急火燎掐着点要的顾客,往往越是没着没谱的。对每位顾客,老魏都要仔细问:“有什么特别讲究?”
“讲究?不是有现用文本的吗?照着刻上去不就完事了吗?”
遇上马虎的回答,老魏会拿出卷边的有些发黄的几本书,让对方先选好样板。
来人提供碑上主人公的名字外加孝子孝孙等一串名字,就算走完程序,谁愿意在石碑场这样的地方多待呢?
老魏可丝毫不敢马虎,把来人提供的材料逐一研究,精心挑选最为贴切的文字。死者为尊嘛,再怎么着都不可在凿碑这事儿上敷衍。人故去了,这石头“奖状”还要留给后世瞻仰的,是不是?
忙不过来的时候,老魏就扯根电线,把灯泡挂在枝丫上,再戴顶灯帽,在灯下连夜赶工。这样的夜晚,睡觉就在石块铺就的简易床上应付了。小叶刚出走的那段时日,老魏倒是愿意没日没夜地凿石板,叮当声落到心里,虽说像捶打一般的痛,但日子总算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
闲着的时候,老魏便在石棉瓦屋的四周栽种些花草树木。一个人干活儿,老魏也渐渐不觉得孤单。有日光相伴的日子,老魏都在户外开工。除了雕刻,前期的成型加工,后期用水磨机对石碑进行打磨、抛光,老魏一个人敲敲打打,包完了全程。对面的牛头山,头顶的柚子树,草叶间不时跳出来的绿蚂蚱,远远近近,都加入他叮叮当当的盛会。老魏得把孤单的日子敲打得热热闹闹。
日子还算顺当,老娘百来岁了,还能在堂前笑,成儿考进北京最好的大学。没什么可抱怨的。
每次要下山,老魏都要摘几片柚子叶净手,然后才捡起那个灰黑色的挎包,支起他的那辆电驴,开到车来人往的路上。
柚子叶净手这个环节,老魏当成一种仪式来做。老魏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带送走故去的人,有用柚子叶洗手的风俗。没谁让老魏这么做,是老魏自己移花接木,把这风俗用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
老魏有老魏的想法。先前,小叶还在,日子过得烟火气足。小叶跟人跑了,多少都跟自己有关系。老魏到现在还自责,自己头一次握小叶手的时候,刚放下钉凿,握过了手后好些天没舍得洗手。成了家后,觉着锅碗瓢盆的都有个人侍候,老魏一放下钉锤就上赌桌,结果,把凿石碑场都给抵押进去了。那时候懂得什么呀!老魏想,如果……如果用柚子叶净过手,或许就没了后面的种种不如意,指不定两个人的日子就能长长久久……现在没了如果。
小叶这一走,老魏的日子彻底给打乱了。老魏差点把赌博那两只手给剁了。他躺了三天三夜,像死过了一回。爬起来后,老魏借钱赎回了石碑场,决计金盆洗手,不再上赌桌。也就从那时开始,老魏给自己规定了每天的仪式:用柚子叶洗手,就当跟死去了的自己告别吧。此后,老魏仿佛跟日子较上了劲儿,叮叮当当敲得更是勤快了。石碑上的字,日渐苍劲有力,一笔一画一字,对老魏而言,都是生活的大计啊。再憋屈,日子还得过下去,是不是?
老魏忘不了小叶走后最煎熬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成儿走路还没稳,病了饿了只会哭哭啼啼,哭声把老魏的心搅成一锅沸腾的粥。好不容易把成儿哄睡,老魏才开始一天的活儿。
成儿上学的第一天,老魏到后屋摘了一大把柚子叶,用柚子叶把成儿的手擦洗得干干净净,又仔仔细细擦洗了自己的手,才把成儿牵到学校里去。成儿就住在学校里,每周接送一回。每回接送,老魏像履行某种神圣的职责一样,用柚子叶给自己净手。这不成规矩的规矩,老魏不知不觉就坚持了下来。坚持久了,老魏觉得,这青青的柚子叶,这一股子的清香,还真能洗去一天天的尘垢。
这天,太阳刚上中天,老魏已在敲敲打打。
来了一个人,老妇人,窝着乱蓬蓬的头发,全白了。
老魏差点没认出来,细一看,可不正是小叶吗?老魏在凿字之余,没少在心里凿刻她的样子,她跟人跑的那年三十岁整,到现在该五十挂零了——她实际上比自己心里想的样子要老态得多……老魏能感觉到日子这把凿刀的犀利,他敢断定眼前的老妇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小叶。他说道:“哎!你来了?”就好像小叶只是去了趟娘家,待久了才回来一样。
小叶没吱声,只是淌着泪。
老魏摘了一大把柚子叶,净了自己的手,默默递过去,说:“回来了就好!”
老魏发现自己那双握钉锤的手是这么孔武有力。他紧紧地握住小叶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作者简介】廖玉群,女,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红豆》《广西文学》《读者》《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等刊物。著有微篇小说集《游入城市的海里》《给城市擦泪》《打开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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