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货郎

2024-12-22杨再礼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秋生卖货货郎

一般都要到晌午过后,太阳开始偏过马鞍山,那个小货郎才挑着担子走进我们的屯子来。伴随他一起走进来的还有那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那是用两块铁板敲打而发出的。那清脆的声音响起,就像有了某种号召力,我们这些小孩一听就有了精神,纷纷朝着他而去。窝在家的大人们也自然丢下手中的活计,走出家门去到路口,聚集在小货郎的担子旁,挑选着家里平时所需的小商品。

货郎生得矮小,身材就像个十四岁的孩子,如果不是朝他脸看,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个青年人。当那担子悬着两只箩筐挂在他的肩头时,箩筐离地面也就一个脚后跟高了,走起路来就踉踉跄跄的。他脸颊常挂着汗水,放下担子时,就不停地用草帽左右摇晃地扇着,这样能产生一些风,能给他带来一些凉意……从镇上来到山里,长时间翻山越岭,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小了很多,轻言细语的,像姑娘的声音。

我们所住的屯子离镇上太远了,没有通电,也没有公路,甚至连一条像模像样的大路都没有,进山出山的路就是一条弯弯曲曲、路边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村里的刘满是我们这些小屁孩心中的传奇人物,听说当年他就是从这条小路走出大山的,是全村人用骡子送他到镇上去参军,到现在他都没有回来过。听说他从部队复员后,追一个山外的女子,那女子死活不愿意进山来,所以他没有办法,只好陪那女人远走他乡,做了山里人都不屑的“倒插门”。山里的老人说“倒插门”是帮别人家养仔,白养了,“倒插门”的男人不养自己的爹娘,算是白眼狼。但对我们这些已经开始走进学堂,能听广播,偶尔能接触到镇上来的干部的新一代孩子来说,去山外生活才是最大的梦想。谁也不愿意像我们的祖辈,常年生活在这偏远、闭塞的山村里,紧紧依偎着大山,依偎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大树,仿佛一旦离开,就会死去。其实山里人不出山的原因很多,一是出山的路难走,从我们屯到镇上,来去各一天,没事不值得走;二是山里人都有一种恐外情绪,总觉得出门在外没在山里那么安全;三是山里有货郎,能买到一些日用商品,所以不用出山。再说,山外的人总要比山里的人精明,一些山外的人挑着山外的货来跟我们兑换山里的东西,或者就直接卖给我们,赚取山里人的钱,我们称这些人为货郎。这些货郎来山里做买卖的时间各不同,有的是半年才来一次,有的则是两个月左右来一次,来得勤。小货郎就是来得勤的其中一个,进山的时间也相对稳定。或许他长相显得小,山里的人称他为小货郎。

他应该有三十来岁,因为个头不高,所以在山道上行走时,遇到高坎上坡的台阶,他得努力将前面的箩筐向上提起,那担子一头就像指上天一样,很是搞笑。他只是卖货,不收山货,因为那些重实的山货他实在拿不到山外。他箩筐里的货物也是小样的,有针、线、顶针、镜子、梳子、红头索、胶箍、电池、洋火,还有我们上学所用的铅笔、写字本和用花花绿绿纸包着的水果糖,甚至还有我特别喜欢的沙饼。

小货郎的声音很尖,每次听到他放下担子喊卖货时,母亲就笑那声音像还没有圆声的小公鸡。“卖货啰,卖货来啰。”他发出的声音有些脱节,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不用他喊,那些铁板发出的清脆声都能把村民引到他的担子前。村民爱跟小货郎做生意,是因为都觉得这小货郎老实,不耍滑头,他们甚至还可以从这看似软弱的小货郎身上榨出一些小利来,如同硬抢一样,反正他那副小身板,拿他们没法。于是他们在小货郎的担子前挑选一把梳子或一面小镜子,或者是两缕绣花的彩线和一块香皂,然后就开始讨价还价。我家紧挨着路口,所以小货郎每次来,我都能第一个来到他担子前,递过一分钱,品尝到第一颗糖果的香甜味道。

如果我桂花堂姐当天不出工,她准是第二个到货筐前的。桂花堂姐可不像我是冲着那颗水果糖来的,她主要是想买花线和香皂。桂花堂姐二十一岁了,个头不高也不矮,身材不肥也不瘦,按母亲的说法是:刚刚好。除了纳鞋绣花,桂花堂姐还有个爱好就是看电影,每次镇上的电影队来,她总早早收拾打扮,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到操场上,她的身上散发着香皂味,走过身边时都能闻得到。听说邻村的朱家来提过亲,但她不愿意,母亲说她想飞出大山,去有田坝的地方找白米饭吃。桂花堂姐买小货郎东西时,总能算计而占上最多的小便宜。比如买一块香皂,三角四分的,那四分肯定是不给了;买几缕花线,非得要小货郎配搭一根针或两个小胶箍。她也不管那小货郎答不答应,把小胶箍往头上一扎,绑好左摆右摆,问小货郎漂不漂亮。小货郎发蒙,跟不上桂花堂姐的节奏,嘴里说:“漂亮,漂亮得很呢!”桂花堂姐就一甩头,说:“漂亮我就要了。”然后就走了,两条大黑辫子在浑圆的屁股上左右来回晃,把小货郎看得呆呆的。

一次,母亲对小货郎说:“你卖货给一个人时,别一件一件地卖,要几件货一起卖,这样扣零头时,也没那么吃亏。”

小货郎答道:“我晓得的。”后来他也这样做了,但这方法对桂花堂姐显然是没有用的。每一次她就只买一种货物,占那一二分的便宜,然后就回家,两三分钟又来,再买第二种,又要占那一二分的便宜。如果不给占那便宜,她就不高兴了,把货放到箩筐里,转身就要走。“不买了,不买了,反正上次买的都没用完呢。”

桂花堂姐刚想迈步,小货郎马上说:“行,行,给你扣零头,给你扣零头。”看小货郎那急样,好像他的货卖不出,还有其他人跟他抢生意一样。

真正让桂花堂姐眼红的是小货郎手上的那块手表,桂花牌的,白锃白锃的。但那块手表戴在小货郎手腕上明显不搭配,他的手腕小,每次伸手取货时,手表总要往下滑落,卡在手掌上,他不得不来回捋着,又像是故意晃摆给众人看。

桂花堂姐说:“拿来给我戴一下,行不?”

小货郎麻利地把手表从手腕上摘了下来,递了过去,说:“小心点,别摔到地上。这手表精细得很,一摔就会坏。”

桂花堂姐的手腕粗,戴上去刚好,一点都不滑落,她问小货郎:“这手表得多少钱?”

“一百六十八元。”小货郎答。

“哟,那么贵。”桂花堂姐忙把手表从手腕上取下来,递给了他,又问,“你买这块表要挑多久的担子?”

“一年。”小货郎说。

“哦,就算我割一年的青岗树皮去卖,也买不起这块表。你倒好,挑一年的担子就能买到一块手表了。”桂花堂姐很郁闷地说。

“也不是的,我妈还卖了家里的两头猪,才凑钱买的。”小货郎解释说。

“哦哦。”桂花堂姐松了一口气,说,“我说嘛,你一个挑担佬,一年也挣不到什么钱的。”

“那是,那是。”小货郎赔着笑,答道。

桂花堂姐挑了一块香皂,照样占了那零头的便宜,走了。

我们家的手电筒几天前就用坏了,母亲想重新买一支。那时手电筒的外壳有锡皮和铜皮之分,母亲想买铜皮的,她说铜皮做的外壳不易生锈,听说照明时要更亮一些,价钱也相对贵一点。小货郎的箩筐里没有这种手电筒,母亲就托他从镇上帮带一支回来。她拿了两元钱给他,算是交订金,剩下的五角钱说是下次带手电筒来后才补给他。母亲问过父亲,知道镇上商店卖的铜皮手电筒就是两元五角一支。“我是叫他帮带货,而不是跟他买,就像讨他一个活路,所以他不应该赚我的钱。”母亲说,“不然,我才不先给他两元钱呢。”

太阳下山时,堂哥更生赶着牛儿回家来了。他刚结婚一年多,堂嫂跟在他的后面,像个粘草籽,见到小货郎,忙喊:“香皂卖不?”

“有哩。”小货郎忙应道。

“挑到我家来,我选选。”堂哥更生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容。

“好哩,好哩。”小货郎一边回答一边收拾箩筐里的货,收拾好后就挑着担子往堂哥家走。一条小狗突然从路旁窜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母亲笑了笑,说:“它不咬你的。”

小货郎挑着他的担子往堂哥家去了,矮小的身子在已经偏西的阳光下挪动着……

山里人的生活多是日升而起、日落而眠的。因为惜油如金,母亲没有多少钱买煤油,所以天黑不久,我和母亲就早早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吵骂声惊醒了,发现母亲站在大门口,朝着堂哥更生家望去。

吵骂声正是从堂哥更生家传来的,我听到的大意是:“……不看在你是熟人的分上,我不仅要没收了你的货,还要打断你的腿。你这狗日的,好心留你在我家吃饭、过夜,你竟然欺负起我来?滚,你给我滚,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透过清晨的雾气,我看见堂哥更生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冲着已跑到山道上的小货郎叫骂着。

“我没有,你是在冤枉我。”小货郎的回答不像是在对骂,倒像是极力争辩着。

堂嫂也在指着小货郎咒骂,骂他不要脸,枉长一张人皮。

屯里很多人都起来看热闹了,我那桂花堂姐更是跑到路口。她身着一身花衣,只是辫子未绑,披头散发的。

堂伯铁青着脸,赶着牛儿从家里走出来。母亲问堂伯发生了什么事。

堂伯说是那小货郎不学好,昨晚喝了酒,今早竟想钻进更生老婆的房间里去……

堂伯说完,拍了拍手,说:“这是家丑啊,自家犯了哪方晦气,怎么就喊这样的一个人进家吃饭,还留他住宿了呢?”

母亲听了,有些失神,嘴里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有这样的事……”

我那时还小,分不清母亲说的是小货郎还是我堂哥,只看见小货郎像丧家犬一样消失在山坳上。他的箩筐担子已被堂哥扣下了,那些崎岖的山路不再是他的牵绊。

“你再进我们村,我就打断你的腿。”堂哥冲着小货郎消失的山坳里大声说。

中午时,在太阳底下,我看见堂哥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白锃白锃的,跟小货郎的那块手表很相像。

或许堂哥的恐吓起了作用,小货郎很久都没见进山来了。母亲忧心地说:“这小货郎怕是不再敢进我们屯来了。”又说,“他怎么那样呢?怎么能是那样的人呢?为一点货,脸皮都不要了?”我感觉母亲的话里倒不像是心疼她那两块钱,更像是话里有话。

那天中午,我和母亲正在吃午饭,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李三婶,这是李三婶家吗?”

“谁?”母亲放下端着的饭碗,走到大门口前,只见一个身着一身黑衣,戴着一顶草帽的中年男人站在屋檐下。

“你是?”母亲问。

“你是李三婶吧?我是秋生的爹。”来人小声地说。

“秋生?”母亲一头雾水,又问,“秋生是谁?”

“就是之前进山来做小生意的那个货郎。”来人说。

“哦哦,那快进屋来。”母亲一边让来人进屋,一边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叫秋生呢。”

“那娃心眼实,你若不问,他不先说的。”来人说,声音低沉沉的,但母亲听出那声调跟小货郎的是一样的。

“那是,那是,秋生这娃实在,就是好久都不见他来山里了。”母亲说。

“他来不了啦,寻短见了。”来人轻轻地说,他的鼻子抽了一下,眼眶就红了。

“啊?”母亲惊愕地看着来人,一脸的不相信。

“前次秋生进山卖货,被山里人误解了,说他不学好,想偷别人的媳妇,人被打了,货也被没收了。秋生这娃好强,回去后没多久,想不开就走了。李三婶,你是这屯的人,秋生说你是一个好人,你能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吗?”来人说。

母亲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有些语无伦次地对来人说:“这事我还真不懂。当天下午他还在这里卖货,我递给他两元钱让他去镇上帮我带一支电筒来。至于后来他是怎么到其他家里卖东西,晚上又住在别人家里的,我确实不知道。第二天知道时,你家的秋生已经走出这屯子了。”母亲的眼睛盯着来人,小声地说着话,就像小心走过那山涧的木桥,稍不留神就会跌落下去一样。

“哦,我以为你李三婶懂得实情呢。秋生每次回去都提到你李三婶,说你心眼好、不欺生,每次都是按实价给钱,还给他饭吃呢。”来人说。

母亲叹了口气,说:“做什么都不容易,都是为了找口饭吃。”

“那是。”来人说完,从腰兜里掏出一支手电筒,铜皮的,说,“秋生走之前去镇上商店里买回来的,嘱托我一定要送到你家里来,说是你交了钱要的货。”说完,来人将手电筒递给母亲,转身走了。

母亲忙说:“我还差你五角钱呢。”

“不要了。”来人说。

“那不行,钱我一定是要给的。”母亲固执地从腰间掏出五角钱,直塞到那男人的手里。

“唉,如果不是差你三婶的货,我也不进山里来了。”来人拗不过母亲,只好接过钱,对母亲说。

刚走几步,他又转过身,对还在发愣的母亲说:“李三婶,你要相信秋生,他是个老实的娃,我不相信他会去做那些肮脏的事,我的儿子我懂。”那声音仍是软软的,如蝇泣一般,又似无数把无形的软刀子,一刀一刀刺向母亲的心窝子。

【作者简介】杨再礼,广西凌云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红豆》《南方文学》等刊物。

责任编辑""梁乐欣

猜你喜欢

秋生卖货货郎
红杏
航天货郎智能柜:便利生活,开门即得
走出广播节目直接“卖货”的误区
自古就爱买买买 两幅《货郎图》里的民生百态
直播卖货还能火多久?
古人的购物节——《货郎图》
鱼翻塘
销售要突破“卖货”思维
酸白菜的滋味
大金鹿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