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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或者剧终

2024-12-22徐一洛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结婚照婚纱照相片

未知的落日为那些过时的风景镀上余晖。遗忘的河流的逃难者们,在岸边仓皇逃窜,又流连踌躇。

风景

站在房客退租的房子门口,远望夕阳,我心里五味杂陈。这所房子,曾是我和秋子爱情的避难所,也是我们婚姻的终结地。我时常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被岁月碾碎的记忆片段。

前房客提前撤离,留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这猝然到来的悄无声息,令人怅然若失。此前的房客来来往往,遗下许多奇怪的东西,有摔碎的情侣水杯、不成对的情侣拖鞋、撕毁的情书、银行账单、用过的安全套、满地纸巾、散落的千纸鹤、被遗弃的宠物,甚至还有排泄物。

而我,又何尝不是被人遗弃的垃圾呢?五年前,我同一个叫秋子的女人发誓,要在这所房子里一起生老病死。后来,我们的婚姻病了,从前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人突然就旧了、老了、看不见了。

一尘不染的屋内,赫然出现一根白发。长长的,微微卷曲。肯定不是秋子的。循着这根白发,我意外发现了前租客惊人的秘密。

衣柜里,藏着多幅婚纱照,半人高的,迷你的,方形的,圆形的,大大小小共八幅,另有一本厚重的相册。我不自觉地发怔。爱也罢,恨也罢,这些感情都如火如荼地灼烧着人们,那些定格在相片上的恩爱无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婚纱是爱情走向幻灭的通途。一场婚姻褪去了华丽的婚纱,只余赤裸裸的现实和真相。若是爱已不可为,婚纱照又该如何处置?

婚纱照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围城的真相:空虚、浮夸与冷漠,甚至还有暴力。

他们是真夫妻,还是未结成婚,抑或是已离异?也许只是一对露水鸳鸯,而我恰巧为他们提供了婚床?他们完成了婚姻的仪式,却毁灭了爱的证据。

多次拨打前房客的电话,许久才接通。男房客轻描淡写地说:“扔了吧。”

正如一袋过期的食物,一只腐烂的苹果,一件过时的衣服,破损了,被虫蛀了,遭雨淋了。不合时宜的东西,似一潭泥沼、一个无底的漩涡,里面爬满了恶毒的蝎子。

如何扔掉自己?我是个事业受挫的失败者,婚姻破裂的失意者,一个糟糕透顶的人。自小,我就被父母看作是一个古怪的孩子,喜欢收藏旧物,邮票、老照片、老式相机、陈年书籍等,反复聆听怀旧的老歌,看老电影泪眼婆娑,一只破碗能研究半天,一双鞋穿出了破洞也不愿舍弃。

“你不敢面对任何不确定性,喜欢追求稳妥,心里极度缺乏安全感,始终在逃避真实的自己。通过收藏,你能够找到某种与世界的连接点,找到自我的存在感。同时,你也是一个怀旧的人,极重情感。”

秋子的话令我彻底沦陷了。世间竟有一个人如此懂我。一想到秋子,我的眼泪就会流淌,淌成一条河流,从一道平缓的山坡流过,流向深处,流向遥远之地,流到没有尽头的尽头。只是,她仅陪了我五年多,就要将我像垃圾一样丢弃了。

可笑的是,我从三岁开始收藏,如今却要毁掉人世间最美好的瞬间留下的纪念。除了留下自己的影子和痕迹,我这一生并未留下过什么。而此刻,我需要把残留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毁灭。

楼上

这七八成新的日子,每天都被新的一天毁灭。

“扔了吧。”我说。

“扔了?”木头质疑道。

“像婚姻一样,坏了,就扔了吧。”

“抛弃意味着践踏!”木头正色道。他从未如此严肃。我隐隐感觉他在侮辱我千疮百孔的婚姻。

“从前照相馆里被人摒弃的相片,你都不扔,一直保存到现在吗?”

“不是不想扔,是不敢扔。婚姻大事,怎能随意处置?就让那些陈旧的、破旧的婚纱照,长久地停留在那里,停留在荒谬的深巷。”

我似懂非懂。

“马尾,这辈子,我们哥儿俩一定要干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木头言之凿凿,我嗤之以鼻。

我本名马伟松,木头习惯叫我马尾,木头说:“年纪轻轻怎么能松呢?”于是删繁就简。一天,我们听到海子作词的一首歌《九月》,听到盲人诗人周云蓬反复吟唱着“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时,我和木头抱头痛哭,酩酊大醉。

那晚,我和木头东倒西歪地铺陈在木头倒闭半年的照相馆里,在他的相片上吐得七荤八素。事后,木头心疼地擦拭那些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结婚照,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我递给木头一支“红双喜”。自从我们双双失业后,消费也日渐降级,从五十元一包的“真龙”改抽“红双喜”。木头说,抽红双喜讨个吉利。

烟蒂快烧完了,木头舍不得撇下。许多事我们都放不下。快烧到手时,木头骤然起身,扔掉,又用脚踩踏着。突然,他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头,手舞足蹈地说:“马尾,我们很快就要发达了!”

木头拍着胸脯,豪情万丈地说:“我们开一个婚纱照粉碎店,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木头伟大的发财计划,我认为是天方夜谭。

“你身边有多少离婚的?”木头问。

“还真不少。除了我,还有朋友、前同事、亲戚、邻居……”

“那就对了。如今离异的、分手的,甚至去世的比比皆是,之前的结婚照继续留着,既不合适,也没法同下一任解释。所以,我们的生意就来了。”

我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瓢冷水:“没有人会闲得无聊,或者钱多得发慌,大老远把相片送过来给你粉碎,直接甩到垃圾堆不好吗?”

木头驳斥道:“那么大一幅婚纱照直接投进垃圾桶既不方便,也不吉利,毕竟照片涉及个人隐私。设想一下,你的婚纱照上面铺满垃圾,还有浓痰,被人看来看去,踩来踩去……”

我打断木头的话,我不敢想象恩爱缱绻的我和秋子被人随意围观、任意践踏。

木头钳住我的肩,激动地说:“马尾你知道吗?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垃圾堆,一幅跟我差不多高的婚纱照躺在路边,引得大量路人围观。一个保洁大姐说:‘你看这结婚照拍得多好啊,丢了太可惜了。我们当年想拍没有钱,现今有人拍得这么好看却不想要。’我好奇地问大姐:‘不能卖废品吗?’大姐叹道:‘这就是一堆废物,卖废品也没人收。’我又问:‘要不要捡回去留作纪念?’大姐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两年多过去了,我一直记得那幅当废品都遭人嫌弃的婚纱照。”

我沉吟道:“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剪掉?”

木头说:“这些年来,我经手过几千张婚纱照,摸照片就像自己的左手摸右手。相册的封面分皮质、钢化玻璃材质,内页纸足有硬币那么厚,一体相框是亚克力的,八毫米厚,还有金属的、水晶的,仅凭一把剪刀,你以为就能轻易剪断?”

虽不懂那些专业名词,但好歹也是拍过婚纱照的那头“猪”,我能想象婚纱照的厚度。

木头继续道:“婚纱照虽绚丽,销毁就难了。那时追求的坚硬和恒久,如今都变成了坚硬的麻烦。有些人狠心直接一弃了事,有些人选择用暴力摧毁。网上曾流传过一段视频,一个中年男人不惜用铁锹将自己的婚纱照拍碎,拍了半个多小时,玻璃碎了,相片还是毁不掉。”

“这是有多大的怨恨啊?可不处理看着又咯硬。拍不碎,用火烧总可以吧?”

“人还活着,人像却进了焚化炉,总归不吉利。并且,传言焚烧会影响相片中人的身体健康,甚至影响运势。我曾试着往婚纱照上倒酒精,结果只烧掉了一面,残留下的一大片黑漆漆的油灰,几天后才消散。另外,法律规定禁止露天焚烧产生烟尘污染的物质。”

“那么昂贵而精美的婚纱照真的一无是处了?”我有些绝望。

“也不尽然。我的一个客户物尽其用,用结婚照在院子里给狗搭了个窝,还请我为他独特的创意拍照留念,还将照片发给他前妻。看到那间我亲手拍摄的豪华、精致的狗窝,我哭笑不得。那哥们儿说:‘就当十年的感情喂了狗。’”

我脑海中出现一个男人将一根肋骨狠狠掷向狗窝的画面,那根骨头不偏不倚撞到了照片上二人甜蜜的脸上,像一记嘲讽的耳光。

“婚姻如鸡肋。”木头一声长叹。

我有些动摇,仍负隅顽抗:“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人家凭什么相信你,把曾经珍贵的婚纱照交给你处理呢?”

“婚纱照承载的不仅是一段感情的点点滴滴,更是对爱情和婚姻幻灭后的绝望、痛苦与不甘。这些客户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心理上的宣泄和一个可以终结过去的仪式。”

“就是仪式感,对吧?现代人不是都追求仪式感吗?生日和葬礼、结婚和离婚都需要仪式,拍婚纱照是一种仪式,销毁它同样需要仪式。”

“太对啦!”木头猛拍我的大腿,“你终于开窍了。”

“那么,启动资金呢?”学金融的我问。

“不需要太多成本。拓展业务只需要开视频直播、在网上发帖、发朋友圈等,再合资买一台粉碎机,我们伟大的项目就可以启动了。”

如同一个新生儿一般,需要起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公司才能大火。为此,我们绞尽脑汁想了许多个名字——万碎堂、碎碎念、破镜阁、断忆斋、灭相阁、断梦小筑、破碎人生、葬爱家族……每一个都不吉利,每一个都被否定了。直到我们开着电视看无聊的肥皂剧,见到屏幕上跳出两个粗黑的大字“剧终”时,木头拍着我日渐稀疏的颅顶说:“就它了——剧终。”

“还没开始就要剧终?”

“人最后的结局都是剧终——你也一样。”木头说。

我释然。预备大干一场。

关于场地,直接启用木头倒闭的照相馆。照相馆本就是租用的废旧厂房,稍事清理,便可用作“剧终”的施工场所。

至于收费,分为几个套餐,价格最低的九十九元,还有一百九十九元,最贵的是三百九十九元。我执拗地偏爱“九”,希望所有相爱的人都能长长久久。

只是,再甜再苦、再长再短的故事,终究是要剧终的。

明月

那些相片上的记录,被现实的马车无情碾过,丢弃在遗忘的粪堆。

“剧终”店轰轰烈烈地开张了。木头雄心万丈地说:“我们是全国第一家首创的结婚照处理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们一定会火遍全国,乃至全世界!”

“可是,我们的生意越红火,意味着离婚的人越多,这不就跟棺材铺希望生意兴隆一个道理吗?”我惯于唱反调。我这个擅长递刀子、泼冷水的不合时宜的人,难怪不讨秋子喜欢。

面对我的质疑,木头火了:“那能一样吗?我们不粉碎婚纱照他们就不离婚了吗?我们是在帮他们完成婚姻的最后一步,让他们给自己的感情一个交代,也对一段关系了断舍离。”

剧终亦是开端。起初,“剧终”的生意举步维艰。我和木头在各大平台开直播,大肆推销“剧终”,却引来一片骂声。那些素昧平生的网民骂我们希望天下大乱、希望有情人分道扬镳,并恶毒地诅咒我们早日关门。

我和木头在煎熬中苦挨了四天。第五天,一条私信叮当作响。我慵懒地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随即高喊:“开张了!”

第一位客户是一位女性,不知年纪,她对个人情况讳莫如深,只说孩子的归属谈好了,财产已分割完毕,销毁完婚纱照,整个离婚流程才算全部结束。该女士极其谨慎,用QQ小号加我为好友,事无巨细地咨询了三天后,才选择信任我们。当天,我收到了她发来的快递单号。

两天后,三个巨大的包裹从天而降。我和木头欣喜若狂,仿佛新婚。木头还对着这三个硕大的箱子拜了三拜。小心翼翼地拆箱,几幅婚纱照,单人的,双人的,一应俱全。令人惊诧的是,除了婚纱照,洁白的婚纱、大红的婚被,以及奢侈的婚鞋都一并寄了来。我跟女客户反复确认,这三大箱物品是否要全部销毁,她言辞激烈:“全部销毁!越快越好!”她的每一句话末尾都加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酷似决然高举的利剑。

首位客户,我坚持只收优惠价一百九十九元。客户爽快地转来二百元红包。我退回了一元,并祝福她能找到真爱、天长地久。这一块钱她并未收下。或许,她和我一样不相信永久和永恒吧。

喷漆,粉碎,我和木头两个刽子手将客户的相片处理后,又将婚纱、婚鞋等物件分批次粉碎,并逐一将视频发给她。

我们满怀期待,迎候客户的夸赞。她打了八十五分的好评,至于被扣的十五分,她解释道:“碎片会散落在空中,而我希望它化成齑粉。”

对一个人爱到多深、恨到多深才希望他化为齑粉?婚姻又是什么?一张床,一口棺材,一间牢房,一地青苔,一片沼泽,一抔齑粉。

如何让一个人化为齑粉?若私自焚烧碎片,很快就会遭到邻居投诉、物业制止,相关部门将纷纷上门指导和监督。

突如其来的瓶颈,几乎使我们的“剧终”一开篇便要剧终。一夜辗转反侧。次日,木头猛捶大门,并热情拥抱了我。他一坐下,便开始拍他的脑袋和我的大腿。我知道,车到山前了。

“我有一个同学在电厂工作,负责焚毁垃圾。”

“赶紧约出来,争取一餐饭搞定。”

事实上,我们紧巴巴的预算也仅够请两餐饭。当晚,木头的同学如约而至。通常都市人约饭局都要故作矜持推托一番,但我和木头两个久旱的人一遇到甘霖,便饿狼般扑了上去,丝毫不顾及颜面。

那个白白净净的女孩,闪着调皮的笑。世界骤然亮了。

女孩嘴碎,喝一瓶啤酒可以唠一整晚,那晚她喝了八瓶。我为她取名“碎碎”,她欣然接受。几瓶“漓泉”下肚,双方愉快地达成了协定:甲方将粉碎的婚纱照等物件交给乙方焚烧,每完成一单乙方可以提成百分之十五。

趁着酒劲,我好奇地问:“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干焚化垃圾的活儿?”

碎碎干了一杯酒,说:“干啥不是干?我不像你可以上大学,我跟木头一样,都是这个社会没人要的垃圾。我爹妈托了关系费了老大劲才把我送进电厂,我不喜欢那工作,但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读了大学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看我,还不是失业了?”我抿了一口酒,感觉在喝潲水。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木头问。

“最开始特讨厌,觉得是男人干的活儿。时间长了,竟慢慢喜欢上了。”碎碎边说边将啤酒瓶贴撕下来,揉烂,“我从小就喜欢撕纸,经常被我妈骂。被老师批评,被同学欺负,考砸了,我就撕纸,上课时在抽屉里撕,回家后躲在房间里撕,撕完怕我妈看见,又躲进卫生间烧碎纸片……你说,我是不是个天生的垃圾焚烧工?”

碎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片晶莹的形状不规则的雪花。

“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这座小城市,没见过雪,把碎纸片撒到空中,就像下雪一样……”

碎碎边挥舞着双手,边张牙舞爪地找服务员借纸。服务员递过来两张白纸和一支笔。碎碎接过,三两下熟练地将白纸撕成了碎片,又欢快地撒向空中。纸片纷纷扬扬地落到我们头上,又落进我们冒着热气的汤里。碎碎旁若无人,快活地吟起了诗:

“一想到一生中后悔的事,雪花就落满了南山。”

我并不想纠正她,落满南山的应该是梅花。或许,她的世界落满了皑皑雪花。

一直喝到餐厅打烊。将碎碎平安送到家后,我问木头:“这女孩儿靠谱吗?”

“放心吧,这活儿又脏又累,没几个人愿意干,所以她这岗位几乎没人管。能接私活赚外快,她自然乐意。”

“你说,她话怎么那么多?”

我想起了秋子,婚前她也像啾啁的小鸟,婚后却变成了沉默的羔羊,或者咆哮的狮虎。

“她的工作接触的不是人,而是垃圾,她成天接收各种垃圾,堆积久了无处释放。满肚子话不能对人说,只能对垃圾倾诉,换谁能受得了?”

“相片碎片焚烧后可以适当处理,既可按危险废物填埋,也可以固化稳定化处理。垃圾焚烧后产生的飞灰经固化稳定化后,体积可缩减到原来的百分之二至百分之十。”碎碎曾说。

这些专业术语我们不懂,也不想懂,正如我不懂婚姻这东西。

一些东西结束了,更多东西还将继续。

窗子

接单,销毁,焚烧。生活就是一个自我康复的过程,纵使爱情的顽疾不定期发作。

此后的日子,我的生活被婚纱照所填充。无论是几千元还是几万元的婚纱照,结局无一例外是被投进粉碎机。碾碎之后,再送进电厂焚化炉,化作尘埃,化成齑粉,直至烟消云散。

头一个月,“剧终”只接了十五单。头一季度,总流水不到五千元。这个破碎的店经营得比我的婚姻还惨淡。

“还继续吗?”我问木头。

“我们有退路吗?”

我和木头更加卖力地在网络上吆喝,却收效甚微。

“其实我们拓展业务还有一个好办法。”木头的车又开到了山前,我一脸疑惑。

“你老婆,不,你前妻不是婚姻登记处的吗?”

“让我找她?不,不……”

“这是条捷径。离了婚的人谁愿意把前任的结婚照留在家里?直接扔吧,不吉利,还会泄露隐私;剪掉吧,根本剪不动,捶都捶不烂;烧掉吧,容易坏了风水;放在家里吧,碍眼还硌硬人。所以,我们的‘剧终’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你说的都对,可让我找秋子,我办不到。”

“你打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吗?”

在木头的怂恿下,也为了五斗米,我觍着脸联系秋子。本想请她吃饭,她却开门见山地说:“吃饭就免了,有事直说吧。”

我极不自信地提出了我的想法。本以为她会劈头盖脸地将我怒斥一通,再讲一番大道理,她却扑哧一笑,说:“你终于睡醒了。这么多年,你始终沉浸在你的世界里,你所有的收藏不过是用以自保的坚硬的幌子。恭喜你,你终于开始粉碎自己了。”

有了秋子的加入,我们的业务充实了些,但打一百个电话也仅能成交四五单。刚离完婚的人多半在气头上,一接到外人的电话,仿佛身上丑陋的伤疤被人偷窥了、揭开了,遂恼羞成怒地谩骂一顿方才解恨。木头提议给秋子的提成同碎碎一样,十五个点,我却强硬地提高到了二十个点。木头屈服了,还揶揄道:“不忘旧情只会伤到你自己,不真正粉碎这段感情,你永远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试图通过业务关系,弥合同秋子的关系,秋子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除了谈业务,绝不浪费半分感情。

不知为何,在“剧终”苦撑半年之后,我和木头的视频突然火了,转发量高达二十多万次,评论也有八千多条。我受了惊吓,不知如何是好。木头兴奋得开了瓶他珍藏了十五年的茅台。我接过昂贵的茅台,翻来覆去地研究。我虽非行家,但收藏多年,早已炼就火眼金睛。见木头一脸真诚与亢奋,我欲言又止。当晚,我俩干了这瓶酒,次日,我头痛欲裂。

“木头,你头痛吗?”

“我头痛该怎么处理这些雪片般的订单?哈哈哈……”

木头爽朗的笑声飘荡在“剧终”的粉碎间。一夜之间,我们的订单暴增了三百多单。我和木头忙成两个陀螺,轮番回复客户的信息,下单,收款,收货,喷漆,粉碎,熔化,也将自己熔化。

我们一边被骂得狗血淋头,一边被拥趸们称为“销毁师”“婚纱照摆渡人”,还有“爱海捐躯客”。夜深人静时,我孤枕难眠,渴望将这具空心的躯壳捐给那个我割舍不下的女人。

婚纱照每天都在重复,翻了一页又一页,只是换了一个文本。没有憧憬,没有怀旧。

我和木头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焚毁,为了剧终。

每天加我们为好友的客户有近百人,有真心咨询的,有好奇心驱使来验证这个行业的真假的,也有将我们当成心理咨询师来免费咨询的,更有专门来骂我们伤风败俗违背公序良俗破坏社会治安的。有当即痛快下单的,有咨询后几个月才下定决心的,也有事后反悔的……

咨询者中,惜字如金的反倒是下决心要销毁的,滔滔不绝的多半在犹豫,没有下文。一个女客户从晚上九点聊到深夜一点半,最终也没下单。

木头愤愤不平地说:“得亏你性子好,要是我,早就拉黑了。”我用一句很俗的话回答他:“淋过雨的人,也希望给人送伞。”

实际上,我的伞已千疮百孔。为了更好地服务客户,我还读了许多心理学的书。久病成医,有时我觉得我的顽疾不治而愈,有时又觉得有个结始终没打开。

对客户,我坚持两个原则:第一,从不催促客户,甚至隐隐希望被放鸽子,只希望客户不后悔自己的抉择;第二,绝不打探隐私,仅倾听客户自愿分享的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是悲伤的,每听一个故事我的世界就会下一场雨。我像一个枯朽的树洞,客户关于婚姻、爱情的埋怨和愤慨,无休止地向我倾倒。有好几次,我快承受不住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身烂泥、锅底漆黑呢?

但天再黑,总会透亮的。

从收快递、开箱,到喷漆、销毁、焚化等一系列环节,我和木头都会严格拍照片、拍视频记录下来,发给客户,客户还可以通过微信视频见证整个销毁过程。我们奇异的工作还引来七名客户亲临现场,监督销毁过程。

客户多半为女性。也许女性心思更细腻,爱憎更分明。

北方某地有一种风俗,人去世了个人物品也要一起烧毁,但合照无法烧掉,留在家中也会睹物思人。因此,北方的生意超越南方。

客户寄来的婚纱照,有从未拆封的,也有被千刀万剐的,精美的婚纱照上,新郎的脸被划得伤痕累累,有些还被画上一只大大的乌龟,更有甚者,在男方头上画了一顶大大的绿帽。这一幕幕,令我忍俊不禁,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泪。这顶帽子,我也曾戴过。两年多过去了,我依旧摘不下来。

客户的要求千奇百怪。有的要求给自己喷白色漆,却给对方喷绿色漆。自己清清白白的,却要让对方“绿”一辈子。还有讲究风水的,指定在某个时辰销毁,早一分钟晚一秒钟都不行。这些奇葩的要求令我和木头百思不得其解,也不便多问,只能照单全收。还有咬牙切齿地催促立即销毁的,似乎“毁尸灭迹”了方才解恨。

来自武汉的一个少女,让我买一束香水百合放进粉碎机里一起销毁。她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未婚夫在疫情期间不幸离世,他生前最喜欢香水百合。她想以爱的信物同他告别。

一个男孩将离世的宠物猫的用具寄来,猫包、猫砂盆、猫爬架,还有猫咪生前穿过的衣服等。他没有选择转让或赠送,而是以这种方式同天国里的爱宠道别。

订单有加急的,也有反悔的。一个男人头一天心急火燎地说:“赶紧烧,马上烧,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次日中午,又风风火火地打来电话说:“把婚纱照寄回来吧,我媳妇回来了。”那一单,我没有销毁,却收到了汇款。这是一笔幸福的订单。

自此,接到订单后,我都会同客户反复确认是否确定要销毁,会不会后悔,并且尽量拖延几天。拖延期类似离婚冷静期。销毁的不仅是婚纱照,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感情走走停停,迟疑着拖延是会走到终点,还是中途下车呢?

这一年多,我销毁过发黄的老旧照片、打着补丁的浴巾、记录礼金的账本。印象最深的是,一张照片上还有孕妇,男客户坚决要求销毁,似乎只要跟对方沾边的,统统都不想要了。可那个无辜的未出世的孩子呢?

有一次销毁照片时,一张年轻男性的脸刚好卡在机器中,“他”直立挣扎着,仿佛一个溺水者在大海中挣扎求生。那一刻,我想到了自己。我试图将“他”从粉碎机中抢救出来,木头却残忍地将“他”摁进粉碎机里。这张扭曲的脸此后多次出现在我梦里,撕扯着我的睡眠。

一名中年妇女联系我,希望加入我们的团队。她声称自己近期失眠,疑似抑郁了。她多次观看我们的视频,尤其喜欢看粉碎东西的场景,一听到破碎的咔嚓声,压力随即缓解。中年妇女的话让我想起了碎碎,她们碎裂得让人心疼。我心一软,想邀请她加入,木头却极力反对说:“首先,我们目前的业务远没达到可以请人的地步;其次,你怎么能保证她精神没有问题?还有,万一她出了什么事,你能负得起责任吗?”我被木头呛得哑口无言,此事便作罢。

我习惯在焚毁时放音乐,有些是客户自选的,有些是我依照心情挑选的。一位客户选了一首喜庆的《今天是个好日子》,还有客户选了《明天我要嫁给你》。

为了拓展业务,我突发奇想,在销毁的过程中念出客户想说的话,像在追悼会上念悼词一样,举行一场正式的告别仪式。这项服务收费仅二十元,但最终也没有哪位客户选择该服务,我的异想天开也落了空。

最重的包裹有一百二十多斤。过去了的有多重?过不去的有多重?

或轻或重的婚纱照,盛着暮光的黑漆漆的镜头,将各色喷漆泼在它们身上,空洞的美好就像玫瑰花一样,一瓣一瓣地飘浮在乳白色的天幕上。照片上被喷了黑漆的人,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未干的黑漆顺着照片流淌,在亲密依偎的新人之间淌出一道刺眼的泪痕。

也许,这既是结束的墓志铭,又是新生的里程碑。

就让那些过去了的和过不去的安全地彻底地消失。

剧终未遂

相片外,千篇一律的日子从熙熙攘攘的脚步中溜走。

离婚两年了,这张婚纱照也在我独居的另一套小居室墙上孤零零地挂了两年。自秋子第一次对我说出“离婚”二字时,我便开始极力抵触婚房里婚床上方挂的那幅硕大的结婚照,横竖都看不顺眼。面对这幅巨大的婚纱照,我用颤动的双眼打量着从前与此后的生活。它比我的身体还宽阔,我只看到了它背后绚烂华美的生活的冰山一角。

我凝视着那张结婚照,半晌,才默然道:“开始吧。”

“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木头极尽煽情,将一管喷漆递给我,我迟疑地接过。这张巨幅结婚照,见证了我和秋子五年的婚姻。照片上的秋子轻舞翩跹,嘴角扬出的那个笑,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串轻蔑的戏谑。

“你这个人不坏但也没有太大的出息。除了倒腾旧物你别无所长。跟木头这样的混混在一起你只能混一辈子。我当初瞎了眼才会跟你结婚……”

我和秋子本应养在花瓶里的婚姻,却被种在土里、长在树上。

有些人的婚姻是一口险恶的井,里面栖居着厮杀的人们,充斥着混沌的噪声。我听到或感受到这不安的回音时,就会被里面散发出来的模糊而焦躁的悲伤所吞没。

沉淀了五年的抱怨,从照片上生出的喉舌里,一一弹射到我身上。轻蔑、嫌恶从秋子眼中射出,稳狠准地击中了我。我将燃烧着的炽烈的火焰尽数倾泻在秋子身上,朝着照片上她的脸喷出了第一下。她如花的笑靥变成一张滑稽的熊猫脸,我积蓄已久的悲伤被突如其来的快乐一点点吞噬。我继续喷出第二下、第三下。喷到第五下时,秋子仿佛从照片上消失了,化成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我颤抖着手接过喷漆,朝照片上的我喷了三下。

“你最近有点疲软,射程不够。”

木头挥拳捅了我一下,捅出了我的一汪眼泪。陪伴了我近两千天的结婚照,已经化为两道漆黑的影子。一想到影子即将进入粉碎机里,从此陌路,我便心如刀割。

粉碎机张着血盆大口,试图将照片上的我和秋子吞噬、撕烂、嚼碎,然后像吐秽物一样吐出来。

“进去吧。”木头说。

这句话如此熟悉。七年前,秋子说,进去吧。随后,我被她怂恿进了民政局,跟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拍婚纱照,又一起走进大红的婚房。一道道深不可测的门,将我吸进去。如今,我想逃离这重门了。

照片上面目模糊的我和秋子,脸对脸、手牵手,共同走向粉碎机。当冰冷的机器一点点杀死照片上的LOVEISFOREVER时,我的双眼潮湿了。最先消失的,是“爱是永恒”。永恒过后,照片上我和秋子即将成为万劫不复的碎屑。

“不!”我冲上前,奋不顾身地将我和秋子的残骸照片抢了出来。

木头愤怒地吼道:“你不要命了!”我和秋子被封存在咖色的亚克力相框上,我缓缓地抚摸着。那极致的凹凸感,像钻石的表面。可钻石不就是用以烤火的炭?

我决然将半截相片推进粉碎机中,像奔赴一场注定牺牲的战争。从头开始,接着是身体、手、脚。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碎裂声,照片上我和秋子这对穿着黑西服和白婚纱紧密相拥的恋人,就此消失了。

相片被粉碎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二十年前,我的尺骨粉碎性骨折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相片一点点被粉碎,我全身的骨头随之隐隐作痛。不知为何,我竟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感。

我和秋子在相片上,在悲喜之间进进出出,一堆堆碎片从粉碎机里释放出来,平躺在地上,像是缅怀过去的美好时光。

“剧终”的宗旨是“我们会让这些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没来过一样”,可为什么那些碎屑像漫天的雾霾,迷住了我的眼和心?

木头将我销毁婚纱照的过程全程录了像,并将视频传给了我。我刚想打开,右手食指痉挛了一下,我立即删除了。事后,我有些后悔,如果将这段视频发给秋子,她会有何感想?

我也曾问过木头:“你一个开照相馆的,有那么多相片,为什么非要粉碎我的结婚照?”木头嬉皮笑脸地说:“我一个大龄未婚男,没有结婚照可以粉碎呀。”我将一腔哀怨夯在他肩头,他逃得飞快。

其实我本想反问他为什么不粉碎他初恋的照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和木头好得像亲兄弟。他眼见着我考大学,工作又失业,结婚又离婚,我见证他高考落榜后开了一家照相馆,从开业到倒闭。木头坚持单身,可身为发小,我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个人,他从不提及,我也从不过问。只一次,他相亲归来,喝得找不着北,抱着我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他语无伦次地说:“今天见的这个人,怎么那么像我的初恋?怎么那么像……感情这把刀,一刀下去,直捅心窝,你说,心上的那把刀插到了最深处,伤痛多少年才能痊愈呢?后来,我遇到许多人,来来往往的,但没有一个人是她,没有一个人能代替她……”

我无言以对,默默地拾起地上的美工刀,在我和秋子面目全非的照片碎片上画了一个大大的×。

“真的要烧得干干净净吗?”在我和秋子相片的碎片进入熔炉之前,我问木头,又带着几分哀求。

“如果你用尽全力都没法保护它,不如让它平平安安地离开。”

走吧,该走了。我狠心地将重达五斤多的相片碎屑亲手送进了熔炉。一麻袋残破很快化作一堆灰黑色碎屑。

它们提前为我的婚姻完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

断章

生活是一座桥,一头连着我没有的,一头连着我不想要的。

一日,木头来到店里,一本正经地说:“马尾,这个店全盘交给你了。”

我大惊道:“才刚开始就要剧终了?”

“我要结婚了。再继续粉碎下去,我怕我找不到媳妇了。”

“你的准媳妇是碎碎吧?”

木头狡黠地一笑。

木头走了,我成了孤家寡人。事实上,自婚后第三年起,我便开始委顿,根本无法满足秋子。我不忍心看到秋子在漫漫长夜里长吁短叹,瞪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到天明。所以,我向秋子提出离婚,也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奇怪的是,近期每粉碎一幅结婚照,我身体里的男人便会活转过来。眼见着结婚照从硬挺到粉碎,我的那话儿也由软弱变得刚强,接连三天都是如此。

日子在不期而遇的晨晨昏昏中逝去,就像一串只剩枝丫的葡萄,被人侥幸捡拾,躲进角落悻悻吃完。

随着视频的热度下降,我的订单也渐渐地少了下来。平均每月可以收到一百二十多个订单,刨去人工费和租厂房、购喷漆的费用,以及碎碎、秋子的提成等成本,每月的收支基本能持平,够我和木头喝几顿酒了。

一转眼,我跨过了不惑的门槛,身边陆续有因为心肌梗死、脑梗和车祸去世的人,朋友圈也有些人猝然离世。“趁现在,趁还活着,能爱就爱吧。明天还不定是风是雨呢。”木头在电话里说。

是风是雨,活着就好。

半年后,木头丢了魂似的回到“剧终”,颓丧地说:“剧终了。”

我望着他手里的婚纱照,问:“客户的?”

“不,我的。”

晨光打在金色的相框上,为框内的人镀上了一层现实而伤感的微笑。喜悦和神秘渐渐地从他们脸上褪去,化为平静和安宁。

【作者简介】徐一洛,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广西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作品散见于《作家》《十月》《大家》《民族文学》《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红豆》等刊物。发表长篇小说《觅儿》,出版小说集《欢歌》《没有围墙的花园》和长篇小说《等风来在世界彼端》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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