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非洲火山群岛当医生
2024-12-22钟日胜
朝着茫茫大海飞去
二〇一二年七月十五日,星期日,是我告别家中的妻儿老小,前往非洲科摩罗群岛工作的日子。
我收拾行囊准备出门。和往常去上班一样,岳父、岳母让儿子跟我说再见。儿子坐在客厅的席子上看动画片,乖乖地回过头朝我挥了挥小手,接着又习惯性地把小手按到嘴边,“啪”地给了我一个响亮的飞吻。
看着儿子天真可爱的样子,我心里突然酸了一下。儿子毕竟还太小了,根本不会知道,爸爸今天走出这个门,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走了,还是得好好地跟他说清楚才行。可是,怎么才能跟他说清楚呢?他还不到两岁,他懂什么呢?
我不由得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儿子。我多么想过去再抱抱他啊!可是,我又怕抱起来之后,再也舍不得放下。幸亏儿子当时还不会讲话,如果他会讲话,如果他说不想让我走,那我一定是走不了的。这一走就是两年,回来再见面时,他也差不多四岁了。那时候的他,将会是什么模样呢?他还会认得我这个爸爸吗?还会像往常一样扑到我的怀里来吗?两年父爱的缺失,将会对他的成长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呢?……唉,算了,既然要走,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狠了狠心,背上行囊,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了家门,没有回头。
我最终没有等来儿子叫我一声“爸爸”,就带着遗憾的心情,踏上了援非的旅程。
我们搭乘的航班是联程机票,先从南宁飞到广州,再从广州出境,途经泰国的曼谷机场和肯尼亚的内罗毕机场,最后到达科摩罗群岛。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们乘坐的波音747从广州白云机场咆哮着腾空而起,冲向了夜空。不一会儿,城市的璀璨灯光渐渐远去,飞机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虽然飞机还在华南大地的上空,但机舱里的氛围和浓郁的香水味让我感觉恍如已经到了国外。我前面座位上的一男一女两个商人,互相倾诉着在异国他乡打拼的艰辛。他们的窃窃私语,在安静的机舱里显得异常清晰。深夜十一点多,飞机停经泰国曼谷机场。泰国籍女保洁员走进机舱来打扫卫生,动作十分利落,很快就把空座位收拾干净,互相招呼着离去了。说来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深夜在曼谷机舱里的场景,既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清晰的记忆。
飞机离开了曼谷,在黑寂无边的夜空中继续飞行。
当地时间凌晨四点,飞机抵达肯尼亚首都的内罗毕机场。我们要在那里停留几个小时,然后换乘飞机前往科摩罗。真没想到,内罗毕七月的凌晨竟是如此寒冷,我们身穿薄衬衣,一个个都冷得瑟瑟发抖。
这些年来,我曾经游历过十多个国家,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但肯尼亚的机场仍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异国情调。印象最深的是,几个背着简陋布囊的俾格米人,东倒西歪地在椅子上打瞌睡,相貌显得非常可爱。在西方许多人的心目中,肯尼亚就代表非洲。一九三七年,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的长篇自传体小说《走出非洲》问世以来,一直长盛不衰,尤其深受西方读者的喜爱。一批批欧美游客来到这里,亲身感受作家笔下非洲东部高地的瑰丽景观和独特的风土人情。凯伦·布里克森位于内罗毕郊区的恩戈庄园故居,也成了世界各国文学爱好者向往的圣地。遗憾的是,我们此次行色匆匆,只能与它擦肩而过了。
当地时间上午十点三十五分,我们再次登上飞往科摩罗群岛的飞机。这是一架只能乘坐四十多人的小飞机。除了我们这些中国人,飞机上还有数量各半的西方白人和当地土著黑人。大家对这段即将展开的旅程充满了期待和向往,都在热烈地交谈。
在一阵轰鸣声中,小飞机摇摇晃晃地起飞,穿越莫桑比克海峡的上空,朝着地球上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飞去。
在莫桑比克海峡的上空,飞机遭遇到了一股异常强烈的气流,颠簸得非常厉害,行李架甚至出现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异响。我心里紧张得要命,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两边的扶手。环顾四周,乘客们还是那么从容淡定,该聊天的聊天,该睡觉的睡觉。身旁的一名女队员看出了我内心的紧张,还特意安慰了我几句。
这种小飞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哪怕机身有一点点倾斜和抖动,或者引擎稍有一点异响,机上的乘客都能明显感觉到。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不时紧张地倾听着发动机的声音,看着波光粼粼的广阔海面不断地往身后移动,棉絮般的白云从舷窗外一阵阵掠过,感到这段旅途实在是太漫长了!科摩罗火山群岛是那么遥远,那么虚无缥缈!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飞机上的广播告诉我们,我们的航班很快就要在莫罗尼国际机场降落。透过舷窗望去,只见几座若隐若现的小岛屿出现在浩瀚无垠的西印度洋上。我们终于抵达了此次旅行的最终目的地——科摩罗火山群岛。
大科摩罗岛
在当地土著语中,大科摩罗岛的名字叫恩戛济迪亚岛,面积大约一千一百四十八平方公里,是科摩罗群岛最大的岛屿。直观地说,它只是一座南北长约六十公里、东西宽约二十公里的海岛。开车绕岛行驶一圈,也就四五个小时。在我们眼里,恩戛济迪亚岛小得不能再小了,然而,对于世世代代被困在这一片岛屿群的土著来说,恩戛济迪亚岛很大,故称之为“大科摩罗岛”。
虽然大科摩罗岛并不大,人口也只有四十二万左右(二〇一三年数据,下同),但在行政上却被划分为十三个县和三十四个乡。有的县城坐落在海边或者半山中,人口规模不大,有的甚至连一家商店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村庄。我在大科摩罗岛各处旅行的时候,经常分不清县城、乡镇和村庄。说白了,在我们眼里,莫罗尼之外皆为乡村。
首都莫罗尼是该国最大的城市,人口约六万人,是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以前的殖民者在港口附近一片平整开阔的空地上,修建了一些带有廊柱的高级住宅,如今成了外交部、国防部、卫生部和教育部等行政机关所在地。官员们在方圆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办公,管理着整个国家。沿着海边主干道往北走几百米,就到了马鲁夫大街。马鲁夫大街是该国最重要的商业区,也是整个岛国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
走出繁杂喧闹的马鲁夫大街,你会发现,寂静和荒芜才是大科摩罗岛的主要基调。绵延起伏的山脊、平静的村庄、婆娑的椰林、寂寥的海岸线和蔚蓝的海平面,构成了岛上最主要的景观。
清真寺是岛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据统计,大科摩罗岛有两百九十多座清真寺,遍布岛屿各个集镇乡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清真寺,莫过于首都莫罗尼港口附近的星期五清真寺。星期五清真寺原先只是一座方形的白色小清真寺,一九九二年,沙迦酋长国的王子卡西米访问科摩罗,决定在原址上援建一座新的清真寺。清真寺以白色为基调,以两层相连的圆拱廊柱为主要结构,顶部修建了一座方形宣礼塔。高大宏伟的清真寺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彰显了宗教的庄严与神圣。如今,它不仅成为科摩罗的宗教中心,也是该国最著名的地标建筑。
大科摩罗岛西海岸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壮丽的海岸线,那里拥有举世无双的熔岩地貌和滩涂珊瑚礁景观。莫罗尼以北大约十公里的海岸边,有一个由薄层状砂岩形成的巨大岬角,犹如一条巨龙破海而出,与岸边高地的椰树林遥相对应,形成了一个宽阔而平静的峡湾。对我来说,峡湾是一个绝好的去处。每当我内心烦闷的时候,就到那里去走走。坐在岩岬陡峭的高地上,吹着凉爽的海风,眺望着西印度洋浩渺的海面,聆听着风吹过椰树林的沙沙声,感受着大自然的宁静与美好,浮躁的心也逐渐趋于平静。
西海岸边还有一个火山口形成的天然湖泊,当地人称之为盐湖。盐湖的周边耸立着一圈陡峭的山脉。从山脉的高处俯瞰,深邃的湖面如同一只盛满水的大碗。
关于这个盐湖的性质,至今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从地表上看,盐湖和大海相距几百米,两者是互相隔绝的。然而,权威机构的检测结果表明,湖水跟海水的盐度完全一致,因此有人推测盐湖与大海之间应该有一个地下溶洞把两者连起来。可是,如果说它们是相互连通的,又解释不了水平面不一致的现象。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曾经有几个来自法国的探险者携带着先进的潜水装备,潜到湖底去探个究竟。没承想,他们潜下水后,却再也没能浮出水面,连尸首都找不到。这一离奇的事件在当地被传得沸沸扬扬,岛上几乎尽人皆知。当地人都说,湖中存在着恶毒的邪灵,只要人进入湖中,灵魂就会被吸入湖底。
关于这个盐湖的起源,岛上还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民间神话传说。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原先是一个村庄。有一天,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妇人路过村庄,手里拿着一只碗,挨家挨户去讨水喝。可是,她一连敲了十几户人家的门,都遭到了村民无情的拒绝。最后,有一户人家的女主人见她可怜,就舀了一碗水给她喝。老妇人喝完水,告诫这家人当天晚上必须离开村庄,否则将会遭受无妄之灾。老妇人说完,一转身就消失不见了。见此情景,女主人感到异常吃惊,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村民。可是,村民都不以为意,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穷困落魄的老乞丐在胡说八道罢了。女主人无奈,只好自己连夜带着家人到邻村躲避去了。第二天早上,当他们返回村子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令他们大吃一惊:整个村庄都塌陷到了地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坑。
大科摩罗岛西海岸的浅滩上,还生长着一片奇异的红树林。奇异之处在于,它们不是生长在沼泽湿地里,而是扎根在光秃秃的黑色礁石上,从石头缝隙中汲取营养茁壮成长起来的,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在灿烂的阳光下,绿树倒映在清澈平静的海面上,呈现出一种异常奇特的景观效果。
在科摩罗群岛还有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那就是遍布整个岛屿群的猴面包树。猴面包树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树种,据说树龄最高可达五千年。科摩罗群岛上的猴面包树都很高大,有的树干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每当夕阳西下,这些巍峨的巨树在黄昏的天幕下如同剪影一般,呈现出一种宛若史前的景象。
在科摩罗群岛,猴面包树也被称为“生命之树”。雨季来临的时候,猴面包树利用发达的根系从地里吸取大量的水,储存到树干中。每一棵猴面包树都犹如一个巨大的储水桶,为当地老百姓提供水源。曾经有一次,我路过一个村子,看见有几个村民在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下取水。只见他们一边用手拍打着树干,一边侧耳倾听着、判断着,然后在树干上选定一个位置,用一把锋利的砍刀,啪啪地砍了几刀,砍出一个小口。奇迹顿时发生了!顷刻间,一股清水从小口里汩汩地涌出来,很快,那几个村民就接满了一大桶水。在村民的示意下,我尝试着把手伸进树洞,发现树干里面软软湿湿的,就像一块浸着水的海绵。
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
二〇一二年九月十八日上午,科摩罗联盟首都马鲁夫医院手术室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
一名被牛角戳到了腹部的老人被送到手术室,需要进行紧急剖腹探查。当时老人的神志是清醒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只是呼吸有点急促。吸氧的状态下,血氧饱和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在我的帮助下,助手阿卜杜拉给这名老年病人顺利地插上了气管导管,然后我就被助手卡玛丽娅叫到妇产科手术间去了。
谁知我离开后不久,老人的气道压就开始急剧增高了。阿卜杜拉用手摁呼吸囊,感觉压力越来越大,以为病人的气管被痰液堵住了,于是马上给病人吸痰,却什么都没吸出来。这时候,病人的血氧饱和度直线下降,越来越低了。氧气不能进入病人的肺部,情况非常严重。要知道,一个人停止了通气,如果不及时纠正,随时有可能因为缺氧出现心跳骤停。
阿卜杜拉赶紧让人去叫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马上飞快地跑过去。当时现场已经陷入一片混乱,监护仪不停地鸣叫着。病人的血氧饱和度已经降到百分之五十二了,心率也开始慢下来了。
情况危急万分,刻不容缓!
我立刻给病人静脉推注了一支阿托品注射液,并尝试用手摁呼吸囊,只能勉强摁进一点氧气。我快速听诊肺部,听不到一点呼吸音,赶紧察看气管导管是否过深,发现导管的深度为二十四厘米。为了验证这是否因导管触及气管隆突引起的气道阻塞,我立即把导管退到了二十二厘米的位置。再摁呼吸囊,还是不行,气道压力仍然很大!
在临床医学上,急性高气道反应是一种非常凶险的急危重症状,发生的时候,病人气管极度痉挛,呈现一种不可解释的“无通气”状态。这时候,整个肺部听诊就像没有声音一样,故而有一种非常可怕的名称——“寂静肺”。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医生必须快速做出判断,及时找出原因并且采取治疗措施,否则病人很快就会因缺氧而死亡。在这里,没有肾上腺素和糖皮质激素,也没有除颤仪,病人一旦心跳慢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时间再去找家属询问病史了,必须争分夺秒,把高气道压的原因尽快找出来!
我叩了叩肺部,发现肺部实音区广泛,断定老人胸腔存在大量积液,难道是肺脏受到大面积压迫导致肺不张引起的?我当机立断,从手术台上拿起一把手术刀片,在病人的胸部腋中线六至七肋间划开了一个小口,把一根输液管插入胸腔,给病人做紧急胸腔闭式引流。果然,管子进入胸腔后,引流管里马上流出了一股淡黄色的液体。不一会儿,病人的肺脏解除了压迫,重新膨胀起来,血氧饱和度慢慢上升,生命体征也趋于正常了。
我们终于抢在死神之前,把老人的生命挽救回来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手术室又恢复了平静。
经历了这件事之后,科摩罗医务人员都清楚地意识到,平时有些操作虽然大家都能做,但一旦发生紧急危机事件,关键时刻还得中国医生出手。新来的年轻助手乌迪更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拉住我一再问:“钟医生,您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判断出这个病人的胸腔内有大量积液的?”
大家都期待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那时候对专业词汇的法语表达还没有那么熟悉,只能简单地回答说:“术中发生高气道压的原因就那么几个,只要我们做到快速判断和排除,一定能找出原因的。”
乌迪又问:“都有哪几个原因?”
我挠了挠头,说:“呃,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用法语去表达,等我回去查了词典再告诉你……”
助手们都笑了,说:“哈哈,那我们都等着啊。”
在临床麻醉中,理论知识和临床经验决定一个医生的反应速度与决策能力。助手们对危机事件毫无应对能力,说到底,还是因为理论知识太薄弱了。通过这件事,助手们开始对我产生了信任感,我说的话他们听进去了,我的建议他们也都接受了。我也意识到了,一些助手对我这个新来的中国医生缺乏信任,归根结底还是由于语言的隔阂,平时说不出什么让人信服的高深理论。我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尽快把神经麻醉学那些拗口的法语名词背下来,把理论知识说透、说明白,争取获得助手们更大的信任和认可。
尽管这里的工作存在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因素,风险无处不在,但总的来说,一切都在我可控的范围之内。那时,很少有我应付不了的事情,也很少有我解决不了的难题。渐渐地,我建立起了充足的自信心,从容应对工作中的各种挑战,内心的压力也就没有先前那么大了。
“不好了,出大事了!”
“钟医生,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有一架飞机从天空掉下来了!上头要我们立刻去事故现场抢救伤员!”
“啊?!”
…………
挂断电话,我久久地愣在原地。怎么回事,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该不会,这是一场噩梦?
我使劲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这不是梦,这是发生在我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场景——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中午一点三十六分,在西印度洋非洲岛国科摩罗首都莫罗尼医疗队驻地的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紧急救援电话,说有一架飞机从高空坠落,要我尽快赶往空难事故现场抢救伤员!
我回过神来,马上关上大门,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岔路口去等待阿卜杜拉。
一辆急救车鸣着尖锐的笛声呼啸而来。司机塔基姆看到我,来了个急刹车。我迅速拉开车门,跳上了副驾驶的位置。急救车风驰电掣地沿着西海岸的环岛公路行驶,朝着莫罗尼机场的方向而去。
我回过头,看见阿卜杜拉和急诊科几个医生神色紧张地坐在后面。由于事发突然,大家都不是很清楚飞机失事的具体情况,只知道一架小型飞机从大科摩罗岛飞往昂儒昂岛,在莫罗尼机场起飞后不久,就直接从高空坠入了大海。阿卜杜拉说,他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救援任务,接到电话的时候都快吓出心脏病了,赶紧给我打了电话。几个黑人医生也在一旁附和说:“是啊是啊,钟医生见多识广,有你在我们就放心了。”听他们的话,好像我经常有机会去抢救飞机失事伤员似的,我也真是无语了。但不管怎么说,作为一名掌握紧急气道处理和心肺复苏的麻醉技术医生,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在事故现场发挥应有的作用。只是,飞机从高空掉到海里,不是直接沉入大海吗?还会有乘客生还吗?真不敢想象,空难事故现场的画面该是多么惨烈!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赶到现场。海岸边已经聚集了很多围观的村民。我们拨开人群,看到了非常神奇的一幕:十几艘独木舟满载着浑身湿漉漉的幸存者,陆陆续续地向岸边划来!
我连忙问旁边的一名村民:“飞机呢?”
“飞机已经沉落海底了。”
“啊?!飞机沉落海底了?”我真的有点发蒙了,赶紧又问,“那些乘客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人把右手放到胸前,充满感激地回答道:“感谢安拉!飞机在海面上停留了一段时间,他们自己从飞机里爬出来了。”
这时候,该国的安全与民防总局的救援人员也赶到了。眼看着幸存者都陆续被送上岸了,我来不及多想,吩咐阿卜杜拉和几个医生分头去检查,看看有没有伤员需要紧急处置。我注意到有一位老人独自坐在礁石上,捂住胸口痛苦地喘着粗气。
我走过去,弯下腰去问他:“您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老人抬头看着我,难受地说:“我有点喘不上气。”
我给他检查了一下,胸部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是在胸肋处有一处皮肤瘀青,有轻压痛。我从急诊车上拿出氧气袋给他吸氧。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就平顺多了,情况慢慢好转了。幸运的是,除了一名飞行员的左上臂皮肤有擦伤之外,其他的幸存者身体都没有外伤,不过,他们仍需要送往马鲁夫医院进一步观察治疗。
在马鲁夫医院门诊观察室,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向我讲述了这起飞机坠落事故的经过。乘客艾哈迈德告诉我,飞机起飞大约五分钟之后,有乘客察觉到飞机引擎的声音发生了异常,立即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驾驶员。驾驶员示意他们不要惊慌,并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乘客们见状,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当艾哈迈德把目光转到舷窗外的时候,他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左侧的机翼脱离了飞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他拽起来,重重地砸向行李舱。刹那间,机舱里弥漫出一股浓重的金属烧焦的气味,各种警告灯闪烁不停,尖叫声、哭喊声和祷告声,响成一片。
飞机的引擎熄火了。这个沉重的铁家伙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摇摇晃晃地直接坠向了大海。
一个名叫穆罕默德的乘客,向我讲述了飞机坠落的惊心动魄过程。他是昂儒昂岛的一名公务员,这次来大科摩罗岛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没想到,竟然遭遇了一场生死劫难。他回忆说,引擎熄火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胸廓被安全带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穆罕默德的头脑顿时嗡了一下,完了,这回必死无疑了!他的大脑在飞速地回顾着自己的一生,随即又闪过一个个可怕的画面:飞机沉入冰冷黑暗的深海,机舱里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氧气,慢慢窒息而死……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啪的一声巨响,机身猛然震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一看窗外:飞机竟然安然无恙地落在了海面上!
这架岛际INZ170航班飞机迫降在多摩尼镇距离岸边一公里的海面上,两名沉着勇敢的飞行员,一名是来自南非的约翰·琼斯,另一名是来自肯尼亚的恩特萨,他们奋力打开舱门,指挥大家逃生。
老渔民哈姆扎目睹了飞机坠落的过程。那天中午,他像往常一样,划着独木舟在海上打鱼,突然听到了啪的一声巨响,距离他不到五百米的海面上,掉下了一片飞机的机翼。他赶紧抬头往天上一看,哎呀,可不得了啦!
一架飞机摇摇晃晃地从他的头顶呼啸飞过,直接掉落到了海面上,溅起了十几米高的浪花!
飞机从出现故障到坠落海面的整个过程,大约有六十秒。飞机落到海面后并没有立即下沉,而是停留在海面上。一个个惊魂未定的乘客爬出了机舱,趴在机翼和机身浮出水面的部分上。他们看到哈姆扎老人,急忙大声地呼喊求援。
哈姆扎老人说:“我看见有人从飞机里爬出来,吵吵嚷嚷着向我挥手,我就用力划着独木舟过去!”
这时候,飞机已经开始慢慢地下沉了。
在多摩尼镇海岸附近打鱼的渔民纷纷自发地加入救人的行列,一个个奋力划着独木舟,从四面八方朝着飞机划去,把幸存者一一救上来。等最后一个幸存者上了独木舟,哈姆扎老人回头一看,飞机已经完全沉入大海,在海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在这个过程中,两名飞行员功不可没。正因为他们临危不惧,在生死关头果断地采取了自救措施,乘客们才有了生还的机会。
飞机失事无小事。法国电视台国际五台当天报道了科摩罗的这次飞机失事的情况,世界各国电视台对这个消息纷纷进行报道。国内的中央电视台《新闻30分》栏目也播报了这则新闻。当世界各地的人们看到这条短短十几秒的新闻时,也许不会在脑海里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是,对我来说,那却是我人生中的一段经历,其中包含太多鲜为人知的细节、画面和情感,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乘坐独木舟出海打鱼
一个星期天早上,我和穆达医生来到莫罗尼附近的一个村庄,准备跟他的舅舅阿萨利一起乘坐独木舟出海打鱼。
渔民阿萨利五十多岁,为人善良朴实,对中国医生非常友好。我每次到集市上跟他买鱼,他都捡起案板上的鱼,挨条翻开鱼鳃来看,挑选最新鲜的给我,还主动帮我把鱼清理得干干净净。时间一久,彼此就熟悉起来了。有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请求他带我和穆达医生一起出海打鱼。他犹豫片刻,问我会不会游泳,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才点头应允了。
那天,我和穆达医生如约来到海边。阿萨利和他的同伴把独木舟推到礁石边,让我们乘坐独木舟出海。
此时的大科摩罗岛,阳光灿烂,和风习习,西印度洋一片风平浪静。
阿萨利和他的同伴划着双桨,齐声唱起了一首歌谣。这首歌谣是用当地的辛加济贾土著语来唱诵的,旋律非常单调,调子却很悠长。歌声低沉而嘶哑,就像是两个男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在呼唤着一群羊,让人感受到一种非洲火山岛原生态的野性之美。穆达医生为我翻译了这首渔歌的歌词,大意是:
我出海时没有风
我出海时没有浪
我的独木舟来自祖先亲手埋下的种子
鱼儿都喜欢围着它转
我归来时没有风
我归来时没有浪
我的独木舟来自祖先亲手埋下的种子
鱼儿都喜欢围着它转
…………
阿萨利告诉我,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一首古老的渔歌,不仅能吸引海里的鱼儿过来,还能保佑出海平安,保佑独木舟永远都不会翻覆。
独木舟是人类最古老的水上交通工具之一,据说,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如今,随着时代的变迁,在世界的绝大部分地区已经看不到独木舟的踪影了。然而,在科摩罗群岛,它至今仍是渔民出海打鱼的主要交通工具。阿萨利的独木舟是由一棵面包树的树干挖空而成的,形状如梭,两端小而尖,两侧各有一个浮架。阿萨利告诉我,这艘独木舟是他祖父砍掉自家的一棵老面包树制作而成的,至今已经有五十年的历史,仍然非常结实,没有一点裂纹。
为了我和穆达医生的安全,阿萨利和他的同伴把独木舟划出岸边一百多米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往外划了。实际上,科摩罗渔民平时出海打鱼,大多在离岸边四五百米的地方,不会去太远的海域。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阿萨利从布袋里抓起一小把牡蛎肉,撒到船边的海面上,以它们作为诱饵把鱼儿吸引过来。然后,他拿起一把带绳子的短柄铁叉,默默地观察着水面之下的动静,时刻准备着叉鱼。这种古老的铁叉捕鱼方式,只能捕获一些个头中等的鱼,像沙丁鱼这些急速游动的小鱼,他们是没有办法捕捉到的。
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小鱼来了好几拨,就是不见大鱼的踪迹。阿萨利却始终不急不躁,手一直紧紧地握着鱼叉,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海面的情况。我想,阿萨利那种沉稳的性格,一定是长年累月在海上打鱼的孤独环境中形成的。
临近中午,阳光变得更加强烈了。
乘坐独木舟出海,并没有我原先想象的那般有诗情画意。由于独木舟的空间非常狭窄,我坐在细细的横板上,双腿必须并拢夹紧,两只脚被迫挤在它削尖的底部,丝毫不能动弹和舒展。在热辣的太阳底下保持着这个坐姿,两个多小时下来,已经腰酸腿痛,浑身难受。可以想象,渔民长年累月出海打鱼,该是多么辛苦!
我问阿萨利,一个人划独木舟出海是否遇到过危险。阿萨利说,独木舟最大的优点是不容易散架,最大的缺点是遇到风浪很容易翻覆。只要不出远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出了远海,那就很难说了。他还告诉我,独木舟重量比较轻,吃水不深,迎风航行时容易偏航。季风的时节出海,有的独木舟曾经被大风刮到北非沿岸的未知之地,要等到来年风向改变才能回来。他说,除了季风和洋流,海上的暴风雨也是一个主要的危险因素。有一年,临近开斋节的时候,他冒险划着独木舟到十几公里之外的远海打鱼,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海面上顷刻间掀起了滔天巨浪,独木舟在惊涛骇浪中翻覆了几次,幸亏他死死抓住舷侧,才免于葬身海底。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海上遇到大鲸鱼。有一次,也是在远海,风和日丽的正午时分,海面上突然无风起浪,蹦跳出几条鹦鹉鱼,独木舟也随着浪头的起伏摇摆不定。阿萨利当时第一反应是发生了海底地震。不料,他抬头一看,惊惧地发现,前方不远处游弋着一条十多米长的鲸鱼!那巨大的深灰色躯干在水中若隐若现,掀起一阵阵波浪。阿萨利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心里不停地祈祷安拉的保佑。幸运的是,那头巨鲸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很快就游走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划独木舟到远海去打鱼了。
说话之间,阿萨利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手中的鱼叉朝着海里奋力刺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拽起手中的绳头拿起鱼叉,只见铁叉上戳着一条硕大的红鱼,红鱼头尾摇摆拼命地挣扎着!
这真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人类用这么原始的工具和方法,也能捕获到大海里迅速游动的鱼!原来,博物馆里所展示的古人乘坐独木舟用铁叉捕鱼的场景都是真实的!我激动地举起相机,想要把这个千载难逢的瞬间拍下来,不料一拔出脚,动作幅度太大,导致独木舟失去重心,顷刻间翻覆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落入水中。我被呛了几口海水,浮出水面,不由得气急败坏,大喊:“阿萨利,你不是唱歌保佑出海平安了吗?为什么独木舟还会翻啊?!”
不远处的另一艘木舟上,穆达医生看到我落水之后,原本还非常担心我的安危,此时听到我这么说,不禁幸灾乐祸地大笑:“哈哈,钟,要怪就怪你自己!因为刚才你没有跟着唱歌!”
我和阿萨利合力把独木舟翻回来,又重新爬上了独木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挂在胸前的数码相机已经进了水,伸出的镜头再也缩不回去了。阿萨利对此感到十分抱歉,对我说:“独木舟重量很轻,无论要做什么动作,无论幅度有多大,都要时刻注意维护好舟体的平衡,不然很容易翻覆。”
我因为损失惨重,心中正懊恼不已,此时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哭丧着脸说:“唉,阿萨利,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现在你跟我说这些已经晚了。”
穆达医生远远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觉得很有趣,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坐独木舟出海打鱼。后来,我又独自跟阿萨利出了几次海,每次收获都不大。有时候能捕获两三条鱼,有时候一无所获。无论捕了多少条鱼,阿萨利全部拿到集市去卖掉。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不留一条鱼自己吃?是不是你们家里的人不喜欢吃鱼?”阿萨利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挠了挠头,说:“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每天打鱼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家庭的日常开支。虽然我天天出海打鱼,但我们家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到几次鱼。”
阿萨利的这一番话,让人听得心酸。真没想到,科摩罗渔民守着这片资源丰富的海域,每天早出晚归出海打鱼,风吹雨打日晒,辛辛苦苦,却连吃鱼都成了一种奢望,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情啊!
据统计,科摩罗群岛海域的鱼类达九十多种,蕴藏量达三万六千吨左右,是印度洋鱼类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然而,由于捕捞技术落后,每年的渔获量非常少,满足不了当地人餐桌上的需求。二〇〇四年,科摩罗政府不得不与欧盟签署渔业合作协议。根据协议,欧盟每年向科摩罗政府固定资助三十九万欧元,允许其成员国中的法国、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等国到那里进行远洋捕捞,捕捞量达六千吨左右,而每吨鱼仅须向科摩罗政府缴纳捕鱼税三十五欧元。科摩罗人明明知道这个协议不公平,无奈自己没有远海捕鱼能力,只能望洋兴叹。
香奈儿5号香水的秘密
素有“香料之国”美誉的科摩罗,生长着许多珍贵的热带香料植物。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有“世界香花冠军”美誉的依兰花了。实际上,依兰花并非科摩罗群岛独有,东南亚一些国家和地区也有种植,但人工种植最多的还是在科摩罗群岛。科摩罗群岛得天独厚的火山土壤环境和高温潮湿的气候孕育出来的依兰花,品质远远高于世界其他地方。
没来科摩罗之前,我以为科摩罗群岛到处盛开依兰花,走到哪儿都花香四溢。可是,我来科摩罗都好几个月了,却连一棵依兰树的影子都没见着。当地的朋友告诉我,依兰树在大科摩罗岛南部大多数是零星生长的野生树木,数量并不是很多。大规模的人工种植在昂儒昂岛,大科摩罗岛北部也有少量人工种植。
二〇一二年十月上旬,科摩罗群岛的旱季即将结束,依兰花盛开的季节到了。在好朋友卡扎菲自告奋勇的带领下,我终于有机会前往大科摩罗岛北部的马维尼伊村,展开了一段寻找依兰花的旅程。
马维尼伊村坐落在大科摩罗岛最北端的海边,距离首都莫罗尼三十多公里。我们乘坐的小客车上午十点多从莫罗尼出发,一路上不断有乘客上下车,在沿途各个村庄走走停停,到达马维尼伊村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十一点半。为了抓紧时间,卡扎菲径直把我带到依兰花种植园。刚走进山坳,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伴随着微风拂来,让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卡扎菲告诉我,这就是依兰花的香气。
哦,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花香,它既不像玫瑰花那么熏腻,也不像茉莉花那么寡幽,它浓郁而雅致,高贵却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世界香花冠军”果然名不虚传!
继续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只见前方的一片低矮的小树林里,五六名男子正在树下采摘依兰花。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和我们打招呼。原来,他是这片依兰树林的主人,名字叫作阿齐兹。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阿齐兹热情地带领我们参观他们家的依兰树林。这片依兰树林并不大,也就两三亩地。阿齐兹告诉我,他妻子的祖上有一位是苏丹元首,拥有大片的土地。后来,他们的家族只剩下这片依兰树林了,人们在祖宗遗产的庇护下生活了近百年。
我一边听着阿齐兹的介绍,一边仔细观察这些依兰树。素有“香水树”之称的依兰树,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跟它饮誉天下的名气极不相符。从外观上看,它树干通直,小枝无毛,叶子呈长椭圆形。依兰花形似鹰爪倒垂,呈黄绿色,倘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枝头长出的嫩芽。漫步花丛中,呼吸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我浑身有说不出的畅快,感觉体内分泌的多巴胺也比平常多了许多。
阿齐兹说,依兰花是一种很娇嫩的花,采摘的手法很重要。如果花瓣被折断,在炎热的气候环境下很容易腐烂,会直接影响到它的品质。
让我稍感迷惑的是,这种采摘花朵的活儿不应该是妇女来做的吗?为什么今天来采摘花朵的都是清一色的大老爷们呢?阿齐兹笑着说,采摘依兰花是一项重体力活,比出海打鱼还要辛苦,女人是做不来的。阿齐兹的话并不夸张,据我观察,花农除了采摘依兰花,还需要对树木进行人工矮化,把顶部的树枝截断,促进其分枝萌生,以提高来年的产量。在高温烈日下长时间劳作,辛苦可想而知。
临近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大地。花农们在灼热的阳光下辛勤劳动,一个个挥汗如雨、汗流浃背。阿齐兹抬头看看天色,招呼大家收工回家休息,同时热情地邀请我们到他家去做客。
原以为阿齐兹家拥有这么一大片依兰树林,生活会比其他家庭富裕一些,可是阿齐兹的家看起来却很贫困,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阿齐兹告诉我,他们家的依兰花一直都卖给岛上的一家蒸馏作坊,萃取出来的高品质精油提供给法国著名的香奈儿公司,作为世界顶级香水香奈儿5号的主要原材料。
说话间,阿齐兹的妻子给我们端上甘甜的椰子酒。在氤氲的花香中,大家一边品尝着椰子酒,一边谈天说地,共同举杯,祝愿今年的依兰花能卖个好价钱。
我问阿齐兹去年一公斤依兰花能卖多少钱,阿齐兹说去年的收购价是一公斤五百科郎(约合人民币七元五角),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到这个价钱呢。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没想到,当今世界上名贵的天然高级植物香料,在它原产地的价格竟然如此低廉。阿齐兹的妻子向我诉苦说,往年年景好的时候,一家人付出一年辛勤的劳动,还能有六十五万科郎(约合人民币九千七百五十元)左右的收入,这两年收入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靠着这些微薄的收入,一家老小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阿齐兹的舅舅气愤地说,在科摩罗这么多香料植物中,依兰花是最不值钱的,因为没有其他国家的商人参与竞争,价格只能由法国人说了算,还不如改种其他农作物呢。
阿齐兹一脸苦笑地告诉我,刚结婚那会儿,还指望能靠这片依兰树林帮助自己实现举行大婚礼的夙愿呢,现在看来,永远都指望不上了。
资料显示,科摩罗的依兰香精油主要出口法国,极少部分出口美国。近年来,由于香水产业的不景气,依兰香精油的价格持续走低。二〇〇七年,精油的出口离岸价格已经跌破两万科郎(约合人民币三百元)每公斤。在可预见的未来,依兰花种植户的处境将会越来越艰难。
阿齐兹一家的遭遇,凸显出了目前科摩罗传统香料种植产业面临的困境与压力。独立以后,科摩罗的香料贸易实际上一直摆脱不了前宗主国的控制。岛上的种植户仅依靠售卖原材料挣得一点辛苦钱,丰厚的利润还是在法国人的手里。如果科摩罗无法进行产业升级,提高香料植物的附加值,继续沿用这种被动的模式去发展依兰花产业,就始终摆脱不了为他人作嫁衣的局面。
后来,在任期结束回国途经法国巴黎的时候,我们还特意到香奈儿香水的专卖店去转了转。真没想到,一瓶六十毫升的香奈儿5号香水竟然标价一百二十欧元,价格堪比黄金。金发碧眼的法国导购小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瓶香奈儿5号香水,神态优雅地给我们做商品介绍,从它颇具传奇色彩的配制过程,说到好莱坞影星玛丽莲·梦露曾对它的痴迷,一再强调了它是多么珍贵、多么值得拥有。她神乎其神地说了大半天,最后慷慨地在我的手腕上轻轻地喷了一下,让我来闻闻。
我举起手腕嗅吸,一股久违了的依兰花香气顿时沁人心脾。如果非要我说出香奈儿5号与依兰花香有什么不同的话,我觉得那就是前者少了一点自然清香,多了一点矫揉造作的妩媚。
法国导购小姐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们这几个中国人是从科摩罗群岛过来的。她接着向我们进一步介绍说,香奈儿5号香水的配方是国际香水产业界最高等级的商业秘密,但是,有一种主要成分却是公开的,那就是来自印度洋上遥远而偏僻的非洲火山岛国科摩罗依兰花。说到这里,她特别强调说:“这是一种非常非常珍贵的自然植物香料!”
我面带微笑地聆听着,脑海里却浮现出贫穷的阿齐兹一家在依兰树下汗流浃背、辛苦劳作的情景。我心想,如果香奈儿5号香水真的有什么秘密的话,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的亲切接见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三日,临近中午十二点半,所有的手术都结束了。正当我和助手们在收拾整理手术间的时候,麻醉科主任哈德伦先生突然急匆匆地走到门口,神情异常激动地对我说:“钟医生,快跟我来!总统先生(MonsieurPresident)想要见您!”
在法语中,President这个单词的意思并不仅仅指总统,也可以指主席、会长、议长和董事长等。平时日常工作中,马鲁夫医院就有好几个President。医学委员会主席和工会主席也叫President,这两个人我都很熟悉。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由得奇怪地问:“哪个President要见我?”
“还有哪个President,当然是科摩罗总统伊基利卢·杜瓦尼纳先生了!”
这下,我可真的彻底蒙了,嘴里嗫嚅着:“可是,总统先生为什么要见我?他不认识我呀……”
“说来话长,以后再跟您说。”哈德伦主任打断了我的话,催促我赶紧往外走,“快点!别让总统先生等着。”
原来,那天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一行人专程来马鲁夫医院视察新手术室的建设情况。在视察的过程中,细心的总统发现几乎所有的新设备都是中国制造的,就问医务人员在安装上是否有什么困难。医务部部长乌尔德向他汇报说,这批设备都只有中文说明书,安装的过程中确实遇到了很多难题,幸亏有一位中国麻醉医生法语很好,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了安装调试,目前所有的设备都已经安装完毕,运行状况良好。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听了很高兴,于是主动提出来要见见我这个中国麻醉医生。
可是,那天我并不知道总统为什么要见我,情急之下,又不好多问什么,心情既紧张又兴奋。我一边快步走着,脑子一边飞快地运转着:总统为什么要召见我?如果总统说的话我听不懂该怎么办?在这种场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错话会不会造成严重的外交事件?要不要先跟中国大使馆的领导报备一下?……还没容我想清楚这些,我们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我看到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在新手术室的门廊下,跟一群随行人员攀谈着。
看到我和哈德伦主任走过来,总统先生停止了跟周围人的谈话,主动向我伸出双手,语气和神情都透着亲切感:“钟医生,您好!”
“总统先生,很荣幸见到您。”我用法语回答。
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有力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说:“钟医生,非常感谢您对科摩罗人民提供的帮助!您辛苦了!”
我激动万分,连忙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总统先生。”
“听说您在手术室的设备安装调试上帮了我们很多忙,再次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微笑着说,“不过,我个人还有一个小问题想请教您。”
“您请说,总统先生。”我几乎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听。
“我们知道这些呼吸机都是中国制造的产品,我想知道的是,”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放慢了语速,“如果在今后的使用过程中配件有损毁,或者出了故障,我们还能跟中国的生产厂家联系,让他们继续提供新的配件和维修服务吗?”
“这是完全没问题的,总统先生。”我回答说,“这些设备都是我们国家的名牌产品,售后服务是没有问题的。我已经跟来自中国的工程师沟通过了,以后的使用过程中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中国医生将负责跟国内的商家沟通和联系。”
听了我的回答,总统先生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随即对身边的卫生部部长穆瓦娜富拉哈·艾哈迈德女士做指示:“我们必须尽快派遣技术人员到国外接受医疗设备维修的培训,保证新的手术室能够长久正常运行,发挥出它们应有的作用。”
人们都说,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作风务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是一位深受老百姓爱戴的政治家,在科摩罗国内享有崇高的威望。他一九六二年八月十四日出生于莫埃利岛,曾赴几内亚科纳克里大学攻读药剂学,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在科摩罗国家医疗机构担任重要职务。二〇〇五年五月担任副总统,先后兼任卫生部部长、财政部部长、预算和妇女创业部部长以及城市规划和住房部部长。二〇一一年五月,伊基利卢·杜瓦尼纳高票当选科摩罗联盟总统。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长期致力于科中友好,坚定奉行一个中国原则,展现了一位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在他的推动和领导下,两国的合作和友谊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与发展。
接着,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关心地问起我在科摩罗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当他得知我来自中国广西的时候,他高兴地告诉我,他曾经访问过广州,知道广西的地理位置就在广东附近。他说,这些年中国经济快速发展,城市基础建设很好,老百姓安居乐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原来,早在二〇〇九年四月,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在担任副总统兼卫生部部长的时候,为了解决科摩罗群岛疟疾严重肆虐的状况,他不辞辛劳,亲自到中国的广州中医药大学寻求合作,推动复方青蒿素快速清除疟疾项目在科摩罗群岛实施。在他的大力推动下,两国人员倾力合作,项目取得圆满成功。二〇一四年,科摩罗群岛实现了全国疟疾零死亡的历史性纪录,标志着两国卫生医疗合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造访马鲁夫医院的消息传开之后,许多患者和家属纷纷闻讯赶来,只为近距离一睹国家总统的风采。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蜂拥而至,很快把门廊围得水泄不通。
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平易近人,态度真诚和蔼,让人倍感亲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和拘束。总统先生满怀深情地对周围的医务人员说:“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承认我们科摩罗独立的国家。两国建交以来,双方的医疗合作十分成功,这一切得益于许多像钟医生一样的中国医生的辛勤付出。中国医生道德的高尚、正直和奉献精神,以及高超的医术,在科摩罗是有目共睹的,值得我们科摩罗人民尊敬!”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那一刻,我非常激动,一种身为中国人的强烈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对我的接见和肯定,不但体现了总统本人对中国医疗队的重视,更体现了科摩罗政府和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厚情谊,让我深受鼓舞。直到现在,每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伊基利卢·杜瓦尼纳总统亲切的话语和周围群众经久不息的掌声、欢呼声犹在我的耳畔萦回。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医生,能够有机会为两国深厚的传统友谊添砖加瓦、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我感到无比荣幸和自豪。
祝愿中科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友谊万古长青!
【作者简介】钟日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主任,南宁市第八批专业技术拔尖人才。著有纪实文学《非洲小城的中国医生》和长篇小说《卢旺达往事》等文学作品。《非洲小城的中国医生》获得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被翻译为英文在英国出版。先后获得“全国医疗援外先进个人”“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中国敬业奉献好人”“全国最美职工”“全国岗位学雷锋标兵”“全国医德楷模”“中国好医生”等荣誉。现为主任医师、教授,中国胸心血管外科舒适化医疗委员会委员,广西中西医麻醉镇痛协会常委,广西医学会麻醉学分会委员。
责任编辑""练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