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中薛素姐的形象浅析
2024-12-19禾雨涵李彩云
【摘要】《醒世姻缘传》前承《金瓶梅》,后启《红楼梦》,详细描绘了17世纪封建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图景,精心塑造的许多女性形象更是跃然纸上。女主人公薛素姐漠视纲常、践踏礼教、酷悍异常、生性纯粹、不染俗尘。薛素姐性格特征形成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封建社会的运行法则高强度逼压,儒生家庭的文化氛围,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女性觉醒的影响。薛素姐是从明末清初的儒士家庭走出来的悍妇,对分析西周生的女性思想具有参考意义。
【关键词】西周生;《醒世姻缘传》;薛素姐;人物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5-0012-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5.003
基金项目:伊犁师范大学伊犁学研究中心开放课题重点项目(项目编号:2021YLXZD02)阶段性成果;伊犁师范大学提升学科综合实力专项(项目编号:22XKSY17)阶段性成果。
西周生真名已不可考,但学界基本能确定他是明末清初生活在山东地区的儒生,一生历经明清鼎革、资本主义萌芽始现、启蒙思想与程朱理学之争。家乡浓厚的儒教氛围令他发自本能地维护儒学,时代的巨变又使他在自己的小说里重构了儒家伦理。为了彰显自己的社会理想,他在书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尤其浓墨重彩地刻画了悍妇形象的薛素姐并予以强烈的谴责和鞭挞。作为西周生儒家理想的反面,薛素姐凶悍异常、极端偏执,目的却十分纯粹——向男权社会复仇,她用她一生的遭际告诉读者一个具有女性独立思想的女人在封建社会被践踏的一生。
一、薛素姐的性格特征分析
《醒世姻缘传》分为两部分,前二十二回讲述狄希陈前世晁源的前生恩怨,后七十八回叙写了狄希陈与其妻薛素姐、妾童寄姐的今生纠葛。以因果报应为纽带,薛素姐前世为晁源射杀,今世便与狄希陈结为夫妻,通过肉体凌虐、扰乱家宅等手段向狄希陈复仇。西周生用极为夸张的笔法刻画她的暴行,使薛素姐的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薛素姐性格特征丰富,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
(一)漠视纲常、践踏礼教
男权是封建伦理纲常维护的核心之一,而如此强烈地只想向男权社会复仇的薛素姐自然也要挑衅封建伦理纲常。第五十二回,明水村的一对妯娌共同孝顺地侍奉婆婆,还为婆婆割股治病,被冯按院保举,这对妯娌被封为孝妇,还被朝廷钦赐了牌坊。兴工之日整个镇的乡绅都来观看,薛教授也带家人们去看,可向来爱热闹的薛素姐却对此不屑一顾,没有出去的想法。伦理纲常维护的父权与夫权在社会上有皇权为其背书,在家庭里有封建大家长大力提倡,男权思想是伦理纲常的内核,封建纲常是男权思想的延伸,二者互为表里,薛素姐仇视男权,自然漠视纲常。
与一般的悍妇不同,薛素姐不仅视伦理纲常如无物,心中还有极为强烈的践踏封建礼教的冲动。封建女性被困于闺阁之中,日常生活枯燥乏味,素姐为了排遣寂寞想出去逛庙游玩,可她谨守礼教的父母公婆、兄弟丈夫都觉得薛素姐抛头露面有损儒生颜面,令家门无光,都不许她去。薛素姐见此,便不再理会礼教对妇女的束缚,让儒巾皂服的监生丈夫混迹在尼姑和汉子媳妇堆里给自己牵驴丢丑,总共行了二百九十里路给泰山奶奶上香,从此越发不把礼教放在眼里,游遍天山南北。在封建社会,士绅的正妻有谁可以毫不顾忌地自己满中国游山玩水?恐怕也只有践踏礼教的薛素姐了。她出身于儒士之家,其父曾任兖州府教授,本应被驯化得知书达理、举止娴雅,可是醇厚的儒教氛围反倒滋生了她的叛逆心理,导致她将复仇的矛头对准封建礼教,一定要当众迫使丈夫给妻子牵驴,长衫与短衫为伍,将封建礼教规定的“卑”置于“尊”之上才能获得心理上的平衡,这是她迥异于其他悍妇的地方。
(二)酷悍异常、丧尽天良
薛素姐和狄希陈有前生宿怨,她报复狄希陈的手段论花样之繁多、程度之酷烈也让其他悍妇只能望其项背。传统小说里悍妇忤逆公婆、欺压小妾是套路写法,不然不足以突出其凶悍的特质,但是这些都不能满足薛素姐,薛素姐不仅日常发明各种酷刑时时刻刻凌虐狄希陈,还害他避祸远行、家不成家,可谓酷悍至极。第八十九回,她知道狄希陈瞒着她带着全家老小去四川成都上任,她追赶不及,就上告官府污蔑狄希陈造反,为了害死狄希陈,她甚至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然而薛素姐本着对狄希陈的彻骨仇恨和凌虐欲望,尽管第一次被人骗尽钱财,她最终还是寻到机会从山东秀江县跑了八九千里横跨到四川省成都府找她丈夫算账。到了成都府,尽管有童寄姐压制,薛素姐还是寻到了空堵门将狄希陈打了六百棒椎,又把炭火尽数从其衣领中倾倒在衣服之内。一个男权社会的士人不仅在家乡被薛素姐磋磨得痛不欲生,还在几乎万里之遥的异地被薛素姐凌虐,旁人也无可奈何,薛素姐的酷悍已经超越了求生本能和空间限制。
薛素姐对狄希陈本人的复仇波及了整个狄府,他的父母先后被薛素姐气死,让狄希陈备尝丧亲之痛,而她却对这样的人伦惨祸毫无知觉,可谓丧尽天良。气死狄希陈的父母后,薛素姐还让狄希陈一个孝子未能为母亲尽最后的孝道。第六十回,在狄希陈给母亲服丧时,薛素姐顾不及给自己父亲戴孝,下令把狄希陈圈禁在卧房里,狄希陈不敢有丝毫反抗,导致狄母的丧礼都办不完整。最后狄希陈被大家解救出来的时候就如同真的在死牢里待了几十天一样,神志不清,蓬头垢面。由此可知,薛素姐终其一生都在向以狄希陈为代表的男权社会复仇,为了发泄心中的恨意,她几乎丧失了所有约束自己的道德底线,伤害无辜,极端偏执,即使伤害到自己也毫不在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自不必说,就是父母天伦也全不在意。薛素姐就是以这样鱼死网破的决绝位列于中国文学史的悍妇长廊。
(三)生性纯粹、不染俗尘
薛素姐对男性的仇恨十分纯粹,贯穿她一生的意志就是向狄希陈复仇,除却复仇她几乎就没有与男性的互动了。身为女人,她几乎没有对性的需求,刚出嫁的那几天她拒绝与狄希陈同房(四十五回),在和狄希陈相处的几年时间里,她每日只想着如何翻新折磨狄希陈的花样,几乎未与狄希陈行过房事。后来狄希陈为了躲避薛素姐,在外边长年累月地不回家,她竟然也从未在身边一群淫妇的影响下和别的男人私通。这样的纯粹不仅在其他的小说里找不出来,就是在《醒世姻缘传》里也仅此一例。由此可知,除了薛素姐,这本书其他不遵守礼教的女性和其他作品里的悍妇形象归根到底都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她们的凶悍很难被认为是向男权社会复仇,而薛素姐不仅暴虐成性,且对男性几乎没有生理欲望,面对男性她只有复仇的意愿而没有其他的感情,可见薛素姐是一个纯粹的男权社会复仇者。
终明一朝,悍妇文学层出不穷,但这些悍妇多半都陷入了围绕男人争风吃醋、迫害男人偷纳的小妾、占有和争夺金钱的窠臼,如杀人谋财的孙二娘,不许丈夫纳妾的都氏,薛素姐与她们截然不同,她几乎没有封建女性被男权社会规训出的“女性特色”。生活在明朝的她,从来都不考虑为了夫家利益或自己以后的倚靠生孩子,嫁给狄希陈只为复仇,她曾对童寄姐说:“这睡不睡我倒不放在心上,不稀罕这丑营生,我要把这件事放不下,可从早里也生下孩子了。”[1]862不远万里赶到四川只为了凌虐狄希陈,对着俨然以正妻自居的童寄姐她反倒能以姐妹相称。她甚至也不在乎钱财,家里的钱可以随意地抛撒给外面的骗子。薛素姐只专注于对狄希陈的复仇,被世人所称道的女人相夫教子最终安享尊荣这条路在薛素姐看来只是“丑营生”,她不像其他悍妇那样拥有雌竞意识,也没有对金钱的贪慕,几乎规避了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一切影响。
二、薛素姐暴虐性格的社会成因
(一)封建社会的运行法则压迫薛素姐
自从母系社会为父系社会所取代,男人成了维系社会运转的根本,女人则成了男人的附庸。男人组成社会,男人传递着血缘,财富由男人占有和保存,女人则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都做男人的附属品。因为封建社会的本质就是无数以父系血缘为纽带的家族组成的男权社会,这样的社会结构只为女性留存了一点生存的罅隙,女人要遵守三从四德,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要为了男人困守内宅,熬完压抑又窒息的一生。薛素姐原本也是这样的命运,即将出嫁时,她的嫡母也告诉她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女人理应接受男人的所有作为,“女婿叫是夫主,就合凡人仰仗天的一般,是做女人的终身倚靠”。薛素姐不甘心如此度过一生,果然当晚她就梦见被人换了一颗“恶心”,从此她不再理会伦理纲常,新婚夜怒骂唱露骨撒帐诗的傧相,婚后不许狄希陈上床,日日寻衅对狄希陈施暴,面对父兄的指责也充耳不闻,她要用她的疯癫、暴虐来反抗男性的特权。封建社会对女性高强度的压迫终于催生出了悍妇这一群体,其中尤以薛素姐为突出代表,她要折磨男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她要承载着女人的血泪向荒唐的世俗宣战。
(二)儒生家庭的文化氛围导致薛素姐疯癫
男尊女卑的社会法则往往孕育出吃女人而不自知的文化氛围,在这样的环境里注定所有人都是逼疯女人的压迫者,包括至亲。封建社会按照等级的尊卑贵贱分配社会资源,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规定君为臣纲、夫为妻纲,通过上位者的仁慈和下位者的绝对服从维护社会的运转和发展,可是上位者未必仁慈,下位者的服从却是强制性的,由此人们便希望下位者牺牲自己学会忍耐来顾全大局。而女性作为两性关系中的下位者,不计回报地隐忍付出已经成为一种义务,更可怕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对压迫女性的礼教习焉不察,古代有《悯农》,有《五噫歌》,却唯独没有同情妻子的诗歌。女人孤立无援,只能求助自己的亲人,可亲人却是最先用礼教压迫自己的人,因为他们也习惯了女性这种下位者的付出。薛教授的家庭儒学氛围十分浓厚,他和他的儿子都考取了功名,可谓诗礼传家,所以他们会比一般人更恪守三纲五常,也更难以理解薛素姐的处境,因为他们早已将吃女人的社会法则内化了。薛素姐因口角之争被众流氓脱光衣服并被痛打一顿后向她的丈夫和兄弟求助,要他们把此事上告官府,可这三位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士人只觉得薛素姐出了这种事令他们颜面无光合该休弃,压迫女人的礼教让他们只会谴责身为被害者的女性不守女德扰乱社会秩序,决不会为她出头。男性家庭成员的冷漠逼迫薛素姐孤身一人向太守告状,却反遭斥责,并将薛素姐标明身份广而告之,让十里八乡都知道她在外面被脱衣服了,亲人名节被毁,但他们也只觉得太守公正明理。社会和亲人都站在施暴者一边,终于逼得薛素姐发了疯,她用自己的体己钱聘请十二个尼姑超度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兄弟,还身着重孝,手执魂幡,跟着尼姑上街行香。对她来说,不肯为她出头的兄弟和丈夫与死人无异。所以站在薛素姐这个反抗者的角度上,她的亲族大都是男尊女卑这套封建社会运行原则的既得利益者,基本上所有人都已经习惯女人的牺牲和失语了,他们都恶而不自知,薛素姐也只能不停地发疯,甚至作践自己善良又冷酷的亲人来表示自己的不屈服。同时又因为儒生家庭社会关系较为简单,思维也往往脱离生产实际,导致薛素姐比一般的悍妇更为桀骜,更易做出惊人之举,被流氓调戏,其他久经世事的悍妇都不敢言语,唯独薛素姐敢于争辩,也只有薛素姐敢以女子身份告状,用“礼”回击自己的丈夫和兄弟,儒生特有的执拗使薛素姐的行事更为疯狂。
(三)商品经济发展和女性意识觉醒影响薛素姐
明末清初的思潮也推动了早期女性觉醒者的产生。明代的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江南地区甚至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同时因为儒教的思想越来越僵化,社会上假道学横行,封建礼教日渐脱离人们的生产生活实际。此时人们迫切需要一种能够适应新的经济生产关系的意识形态,于是很多思想家应时而出,如李贽提出童心说,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提倡男女平等,招收女学生。黄宗羲和王夫之也重新发扬了民本思想,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这些都大大动摇了封建礼教的根基。伴随着封建思想的松动和女性在经济生产中的贡献,很多女人也萌生了女权思想,成为最初的觉醒者,薛素姐就是这批女性的缩影,她父亲虽然是儒生,却以经商为副业,这意味着薛素姐能最先受到新思想的洗礼。可是因为她们没有可以参照的范本,又再也无法忍耐男尊女卑的黑暗现实,只能胡乱践行女权,最终拆毁自己的生存保障。薛素姐想去三官庙看打醮,可是她的婆家和娘家人都觉得女人不该出去抛头露面,薛素姐见状索性自己一大早独自去三官庙,回来就迫不及待地炫耀“你们不许我去,我怎么也自己去了”,直接将自己的父亲和婆婆气到风瘫。后来薛素姐又看见狄希陈在安慰被她气哭的父妾调羹,立马拿着一把大铁钳拧遍狄希陈全身,结果把婆婆和父亲都气死了。调羹生下狄员外的幼子后,薛素姐时时想吓死这个和自己争家产的婴儿,又污蔑调羹与人私通,最后把公公也送走了。薛素姐是痛苦的觉醒者,她残忍又孤独,她懵懂地感知到了令女性窒息的外部环境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绝望的现实,更不知道如何正确行使女性权利,因为她根本就无法找到可以参照的对象。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恨意,指引着自己横冲直撞,首先给自己最亲近的人带来了不幸,最终也导致了自己的孤立无援。明末清初虽然出现了新的道德观念,但人们还是离不开传统的封建礼教,这个时期的女性觉醒者往往又认不清自己所仇恨和反抗的是男权社会的运行法则,所以常常走向悲剧结局。
三、从薛素姐形象探究西周生的女性观
历来研究薛素姐的学者都认为西周生对他精心塑造的这个悍妇持否定态度,但这种看法似乎有失偏颇,因为西周生极为详尽地交代了薛素姐成为悍妇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并展现了她拆毁自己生存保障后被奸官污吏、无赖流氓围剿迫害的悲剧结局,还特别强调薛素姐原本心地善良,但是在听到那番夫为妻纲的理论后就立刻被人换了一颗“恶心”,所以西周生对薛素姐可能有两种互相矛盾的看法,浅层意识上他受传统的影响谴责违背夫妇人伦的悍妇,深层意识上他已经开始怀疑封建伦理的合理性。
(一)西周生是儒家伦理的维护者
封建社会醇厚的儒学氛围深刻地影响了西周生的文学创作,通过刻画封建社会的夫妻关系以重振儒家伦理纲常是《醒世姻缘传》的创作主旨。人伦是儒家文明秩序的基石,夫妻关系被视为五伦之首,因此儒家学者一直追求和谐的夫妻关系,可是他们又认为女子生来卑弱,女夫子班昭更是教育女人“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可见士大夫们追求的夫妇之伦是以夫尊妻卑为前提的。而山东作为孔孟之乡,儒教氛围素来浓厚,身为山东人的西周生更是以弘扬儒道为己任。所以西周生一开始的写作目的就是为儒家传统伦理道德摇旗呐喊,希望通过塑造夫妇和睦的理想关系来维护儒家秩序。
为此他在书中塑造了三位他心中的妇人楷模。在引导社会正向价值观方面,有狄希陈的前世晁源的母亲晁夫人,在灾年合理调度,救活了受灾的百姓,并引起其他庄户的效仿。在维护家族繁荣发展方面,有狄婆子,家事都由她做主,她精明泼辣,处理俗务远胜饱读诗书的丈夫狄员外。在处理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上,还有寄姐的母亲童奶奶,一番巧辩就能让陈公公放了她不肯归还本钱的丈夫,还把本该归还的六百两本钱减免了一半,并与陈公公的母亲成了相识,后来狄希陈听取她的建议将薛素姐计赚在家,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也全靠童奶奶出谋划策,多少男人也比不过她。西周生希望靠这样有德有智的贤妇料理家事、相夫教子、敦睦亲族,维护封建社会的伦理关系,重新确立传统的儒家伦理秩序。可是,正是他笔下的这三位女性反证出明末清初的男性已无法夫贤御妇了。
(二)西周生肯定了明末清初的女性意识
薛素姐是儒生塑造的反面女性典型,堪称悍妇文学的里程碑,可是这个里程碑又隐晦地蕴含了消解悍妇叙事的因子,这样的矛盾性源于西周生所处的特殊时代。明朝本身就是个矛盾性很强的朝代,它吸取历代封建体制之大成,在封建统治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可是它所处的时代却又是封建制度走向末路,资本主义萌芽初显的交界点。道学家的癫狂和启蒙思想家的呐喊共同交织成明朝的双向叙事,人们既以超乎寻常的热情维护封建伦理纲常,同时又在心底迫不及待地期望思想解放的到来。尤其在那些商品经济高度发展的地方,新的经济模式使男性的体力优势不再像过去小农社会时那样明显,从而凸显出女性在新类型经济生产中的贡献,因而女性的社会地位不断上升,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受到挑战,女性纷纷走出家门参与社会建设,这又使本已在外颇受冲击的底层儒生又在家里发现自己早已夫纲不振,西周生笔下的正面女性狄婆子、童奶奶都是家里真正的天,又悍又妒,她们的丈夫都畏妻如虎。所以明末清初的西周生既渴望维护封建道德又不得不正视女性力量的壮大,深层思维里也认识到了旧道德的不合理。
他虽然脱离不了思维惯性续写了悍妇谱系,但是在内心深处又着实赞赏这股新生力量。所以在《醒世姻缘传》中,他为薛素姐的暴行提供了一个有隐喻意味的解释,即薛素姐前生是被狄希陈前世射死剥皮的仙狐,所以阴司准许她转世成为狄希陈的妻子以尝前生之恨,妇人今日的酷悍源于丈夫前生的无德,这样的改动说明西周生潜意识里已经将男权对女性的压迫和悍妇产生的根源联系起来了,只是他终究无法超脱出时代局限,还是将女性的愤怒归因到因果报应上。在悍妇的结局安排上,他也跳出了传统的窠臼,在他以前的悍妇结局往往就是简单草率地被正义之士一刀毙命,她们的恶行只是她们该受到正义审判的原因,而不是她们的恶行直接导致了最后的结局,妲己依附的纣王如若未被周武王打败,那么她即使恶贯满盈也不会被斩首,西门庆如果不死那么潘金莲也不会被武松找到机会除掉,卫道士们是先画靶再射箭,是先要设立一个被男权社会审判的恶妇然后再把耸人听闻的恶行全部施加给她们。而西周生书写薛素姐的人生时,无疑是有现实原型的,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封建社会的本质,也清楚地看到了封建社会给女人戴上了令人窒息的枷锁,他详细地描写了薛素姐是如何得罪了自己的家族,与所有的邻居交恶,以至于后来四面楚歌最终抱病而亡。他冷静地叙述着薛素姐将对男尊女卑的不满化为极端的反抗,冷静地交代薛素姐如何走上末路。他塑造了这样一个悍妇,但是他告诉读者女性正是因为卫道士的压迫而成为悍妇,悍妇的悲剧结局也不是因为受到报应,而是因为悍妇如同螳臂当车般反抗整个封建社会。西周生表面上谴责悍妇,其实已经不自觉地跟封建卫士们唱起了反调。
四、结语
由于社会、时代、经济文化等多方面影响,加之西周生维护儒学的心理因素,他将目光投向了社会下层的女性,书写了明末民间女性群像。明清易代,思想真空,新思想的流行和下层儒生地位的失落让他深思如何维护儒家社会秩序,为此他既建构了一批维护传统秩序的新型贤德女性,又树立了她们的反面,薛素姐便是其中的代表。她漠视纲常、践踏礼教、酷悍异常、生性纯粹、不染俗尘,是一个特殊的悍妇。薛素姐复杂性格的形成是多方面的,她生于一个以经商为副业的诗礼之家,受到男尊女卑的社会法则的压迫,苦于家人对儒教思想的高度服从,又受到商品经济发展和女性觉醒思潮的影响,这些因素导致她成了胡乱践行女权的反抗者,没有原则,失去底线,并最终走向了悲剧。薛素姐这一形象体现了西周生女性观的矛盾性,一方面他把不守礼教的悍妇视为儒家秩序的对立面,一方面他又肯定了悍妇的存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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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班昭.女诫[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
作者简介:
禾雨涵,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与思想。
李彩云,通讯作者,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伊犁师范大学伊犁学研究中心副研究员,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