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年华
2024-12-19张应辉
四十年前的春风里飘满了蔷薇花的芬芳,四十年前的梦里总是笼罩着老师的身影,四十年前的年华却不知到何处去找寻。
四十年前的我是一个初中生,父亲自私地离开,让我变得怕羞、孤独而又倔强。
学校是一个占地六十多亩的初级乡镇中学。斑驳的校舍还留有几十年前师生们共同建设的痕迹。四排相距几十米、四面通风漏光的平层瓦房是我们的教室。两栋教室之间,一棵弯弯的柳树披着碧玉般的枝条,一根一米多长锈迹斑斑的钢管直直的吊在柳枝上,那是掌管全校上课下课的钟。西边小院是教师办公室和学校食堂。食堂的门是关着的,放学的钟声一响,学生们拿着大碗以百米跑的速度冲向那里。从食堂员工饭勺中接过米饭,交上五分钱的菜票,在旁边大盆里打上一碗花豆腌菜汤或者南瓜汤,端着外面空地上,或蹲或站着,狼吞虎咽地吃。
学校的东边有一排小平房,是老师的住宿区,里外两间,中间有一个小天井,天井里有的种花,有的种菜。有一个姓谢的老师家种了几棵李子。那是一种有别于本地清脆李的新品种,个头大,成熟时红中带黑,汁水多而且甜。每到李子成熟时,红里带黑的李子总诱得学生们在围墙外面转。抱作业啊,提水啊,同学们都抢着去,谢老师也会给每个学生送上一捧洗干净的红李子。
当年,学校周围没有围墙,学生可以自由出入,周边村民们也可以随意出入。村中的牛羊也会进入校内,好奇而又惊恐地看着走过的师生,时不时传来几声哞哞,咩咩声。调皮的小牛会在足球场上翘着尾巴溜几趟。
学校的北面紧挨着街道,改革开放的春风唤醒了小街。每到街天,各种食品、农用品、生活用品摆满街道两旁。车马声,人叫声,卖老鼠药的小喇叭吆喝声,充斥着整个街道。周围的村民放下手中的活计,拉几只鸡,抬几头小猪,扛一袋米,带几把还沾着露水的小菜,都往街上挤。他们卖出手中的农产品,买回家中所缺的盐啊、烟啊、酒啊之类的生活用品。不卖不买的也来看看热闹,望望新鲜,会会亲戚,找找朋友。或站在街边抽支烟,聊聊天;或打一碗酒,聚在商店门口,喝个痛快。如有多余的钱,还可以到街边牛汤锅、羊汤锅前的小凳子上坐着,打两碗热气腾腾的牛羊肉,再切上几两凉片,坐着慢慢品尝。也可以到饭店里炒上五角钱的回锅肉,煮一碗两角的豆腐汤,打一碗两角的饭,美滋滋地吃。
那是个教师紧缺的年代。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从小学优秀教师中调上来的。政治老师是个不分春夏秋冬都戴着绿色军帽的快退休的老头。听上几届的同学们说,他以前当过县上的领导呢。数学老师呢,一只眼睛不知什么原因瞎了,英语教师说话有些结巴,第一次上课时介绍道:“我以前是学俄语的,培训过三个月的英语”。
上午三节课多是语数外,下午两节常为政史地,音体美劳,也上早晚自习,但我们跑校生是可以不上的。我们也有上不完的自习,那就是劳动。早上起来,先到半里外挑够全家的生活用水,再生火做饭,简单地吃过饭,走半小时曲折的山路,穿过两条小河赶到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回来,书包一丢,先搞点吃的填饱肚子,到一两公里远的山上挑一挑柴,再去浇园子。园子里有全家人吃的菜,也有自己的自留地。
从四年级起,妈妈就说:“要用零花钱,自己去地里刨,白菜、苦菜、小瓜、洋芋……自己种,自己卖去!”我就在我的那块自留地里种韭菜。韭菜好种,只要水肥足,两周一次,背到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售卖。种韭菜容易,算账难。一毛五一公斤,一两五或二两五的账总让我抓破头皮也算不出。卖韭菜回来的路上,沿河捡马粪,发酵后就是最好的肥料。去时一背韭菜,回来一篮子马粪,就是我零花钱的来源。说是零花钱,经常还要买火柴啊、酱油啊、洗衣粉之类的生活用品。
农忙时节,当最后一片蔷薇花凋零的时候,田里的麦子、蚕豆、油菜籽都低下了高昂的头颅,散发出了成熟的气息,等待着镰刀将它们揽入怀抱,盼望着人们带它们回家。在浅浅的月光下,我们把它们割倒,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挑回到家,然后才能去上学。晚上放学回来,要么继续抢收,要么拉牛犁田,直到月上枝头,黑暗蒙住眼睛时才能回到家。匆匆吃过饭,点上不怎么明亮的灯,找出许久未用的连枷,铺开挑回的麦子蚕豆油菜籽,乒乒乓乓地来一曲丰收之舞。这舞蹈一直舞到下半夜,舞得人站着都能做梦。第二天早晨,鸡还没来得及叫,妈妈急促的叫声就打破我沉醉的梦,等待我的又是一大片急需归家的庄稼。
当割倒的庄稼掩埋住我幼小的身子时,妈妈就说:“快上学去吧,要迟到了!”我便抓起书包,飞也似的向学校跑去。我就奇怪了,没文化的妈妈怎么会计算得那么精准,每次当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学校时,学校上课的铃声就响了。
早晨的aoe、ABC或xyz时时在眼前打架,下午的三皇五帝,多来咪就成了最好的催眠曲。在美好的催眠曲中,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我梦到了几个小伙伴在田边烧土块闷青蚕豆,在家乡的小河边火烤泥鳅和小鱼,那冒着热气的青蚕豆,烧得焦黄的泥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快要吃到香喷喷的豆子和小鱼时,却被一阵笑声惊醒,抬起头,脸下是一片湿湿的涎水,脸上是凸凹不平的睡痕,还有老师那带着怒气的眼神和同学们的哄笑声。
还是在那个蔷薇花凋谢而又繁忙的季节,我又开始了我的梦。我梦到了小学那个叫蕙兰的最美的女生。那是个身材优美,胸脯鼓鼓,扎着长长马尾辫的女生。她穿着单薄的衣服,露出两颗洁白的小兔牙,站在长满青草的河边,像蔷薇花一样的漂亮,笑着向我招手……
“啪……啪……啪……”。几个声音打碎了我的梦。抬起头,一袭白色连衣裙,一张美丽的脸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是梦?不是梦!那是一张比蕙兰脸更漂亮的脸。
她是我们的生物老师,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我们全校最美的老师。十七八岁的她,高挑的身材,常常穿白衬衣,白色牛仔裤,白网鞋,一蓬烫过的卷发,一张精致的脸,一张略打口红的小嘴,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的美除了外表外,还散发着农村中任何一个大姑娘小媳妇没法比的美,那是一种引领时代潮流的美。她上课的时候,学生们都听得非常入神,男生们的眼睛总是盯着她转。看的学生多了,她也会红着脸笑着说:“集中精力,注意听课。”周末,她的宿舍里总有一些年轻的老师,放着时髦的音乐,跳着流行的舞蹈。
新年晚会,她一袭白色连衣裙,唱出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曲《童年》。又换上了白色牛仔衣、白色牛仔裤、白色网鞋,跳起了一段火辣的叫迪斯科的舞蹈,那是一种节奏强烈,动作幅度很大的舞蹈。只看过花灯、跌脚的我们开始呆若木鸡,而后是一片尖叫,一阵阵经久不息的掌声。过后不久,学生们也开始偷偷学起了迪斯科,几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人也跳起了迪斯科。
面对着那张美丽而又温柔的脸,我害羞得无地自容,赶紧抹去嘴边的涎水。“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温柔中传来淡淡的芳香。“是……是……是的!”我嚅嗫而又心虚地撒谎。老师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那是一只比母亲手还温柔的手,我的心头一热,孤独和倔强开始融化。“跟我来吧!”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完了,完了,又要被班主任批斗了!班主任是一个三十多岁很少微笑的男老师。只要我们犯错,轻者被训斥,重者要么靠后墙站着上一天课,要么五十个俯卧撑。从小干活的我们,五十个,那太简单了。我做好了做五十个甚至六十个俯卧撑的准备。连衣裙带着我向教师宿舍走去。我揉了揉还不太清楚的眼睛,白色连衣裙,红色高跟鞋,是高跟的,没错,还闻到了老师那淡淡的芳香。到了班主任门口,她却径直把我带到她的宿舍!宿舍里间,几个老师在那里聊天。她走了进去,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呆呆地站在周围长满花草的小院里,难道班主任也在里面?过了一会儿,生物老师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拿着两片药走了过来。“快把药吃了吧,回去休息一会就好了……”。我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说什么。手却不听使唤地伸了过去。从老师温柔的手中接过药片和水。把药片塞进口中,大大地喝了一口水。放了白砂糖的水特别甜,那水化去了药片的苦,也彻底融化了我的羞涩孤独和倔强!
我忘记了那天走出老师宿舍的样子,只记得那天的水特别的甜,那天的老师特别的美丽,在离开时却连感谢的话也没说一句。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教师,却少有机会回到母校。
今年,也是在蔷薇花凋谢的时候,我趁着春风,终于回到了离别四十年的母校。学校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大明亮的教学楼、实验楼、图书室,塑胶铺就的标准足球场篮球场,进进出出面带微笑的师生。寻遍整个校园,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痕迹。那时的老师大多已经退休了,英语老师和常戴绿色军帽的老师已逝去多年,而那穿连衣裙的美丽的生物老师听说很多年前就调到其他地方去了,按年龄也该退休了吧。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