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歌声
2024-12-19李新勇
女儿灿灿对我母亲说:“奶奶,请您唱支歌好不好?”母亲略迟疑了一下,她大概在想,是谁告诉她的孙女她会唱歌的呢。马上应该想到,那当然是她的儿子我啰!在离老家四千多公里的地方工作了十多年,才把父母亲接来小住一段时间。女儿到现在长了十多岁,待在她爷爷奶奶身边的时间,总共不超过四个月。于我女儿来说,爷爷和奶奶是她的两个谜团。她对他们的了解,差不多都来自我的描述。我记得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我说你奶奶唱歌很好听的。她听了以后,很认真地问:“真的吗?真的很好听?有歌星唱得好听吗?”我笑笑说:“听了你就知道。”
头天晚上,女儿悄悄对我说:“爸爸,我想听奶奶唱歌。”“想听就请你奶奶唱呗!”我说。女儿的记忆力让我吃惊,过了那么多年,当年我随口说的话,她居然还记得。心想,幸好以前没跟孩子瞎吹牛。“要是奶奶不唱呢?”女儿担心地问。在女儿看来,歌声是属于歌唱家的,是属于年轻人的,她无法想象苍老的奶奶,跟歌唱有多少联系。我说只要你开口,奶奶不会让你失望的。
此时,一家人正围坐在桌子边,剥瓜子,吃茶。听了女儿的要求,我母亲慈爱地看着孩子。母亲很瘦,一辈子都瘦。头发薄薄的,年轻的时候梳个独辫,黑,而且亮,拖在后面,不需要什么点缀,就是一道风景。眼睛、鼻子、耳朵都遗传我外公的基因,比别人小一号,秀丽精巧,不拖泥带水。嘴巴比别人大一号,门牙略突。个子不高,看上去很单薄,却惊人的壮实,她能担的担子,与父亲担的一样,并且健步如飞。
“唱什么呢?”我母亲略思考了一下,对灿灿说,“唱你昨天弹电子琴的那首吧。”
没有登台的繁文缛节,更没有伴奏的过门,自自然然的,母亲仅把身子正了正,歌声就在客厅里扬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歌唱……”
我二十多年没有听到母亲的歌声了。那么多年过去了,母亲走过她的青年中年,逐渐走向老年,连她的长子我都快步入中年了呢,可母亲的歌声依然那样年轻,那样圆润,依然有着高原阳光的亮丽、月光的温柔,朴素得如同吹过紫色麦芒的河谷风,干净得仿佛清凌凌的山泉,还散发着朝雾山茶花的清香。不是我夸自己的母亲,时至今日,在歌坛之外,我听过的所有清唱中,能及我母亲的,还未曾见到。我母亲的歌声具有民间色彩,音域宽广,高低自如,收放随心,音色属于旷野、山梁或者沟壑,具有绵柔持久的穿透力。
一曲结束,灿灿还要她奶奶再唱几首。母亲又唱了《洗衣歌》《北国之春》《牡丹之歌》。
灿灿第一次听她奶奶唱歌,她没有想到奶奶会唱得这么好。她甚至可能在想,奶奶的声音这么好,为什么没去做歌唱家。她说:“奶奶,你的歌声是微笑着的。”说完怕她奶奶不懂,解释说,“就是如果没看到人,只听歌声,就知道唱歌的人是笑着唱出来的,听的人也会感到快乐!”
学过几年乐器的灿灿,对她奶奶歌声的评价是准确的。她的评价使我豁然开朗,我是听着母亲的歌声长大的,母亲的歌声给我的感觉,正如灿灿的评价,可近四十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语言去表述——倘若之前让我表述,我也不会有灿灿这么准确。看来学没学过音乐,真的不一样。
母亲的歌声之所以好,除了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更因为她对唱歌发自内心的热爱。小时候,我曾经翻看过母亲从外婆家带来的东西,算是嫁妆吧。那时候的嫁妆,只需几分钟就翻完:被褥,在床上;几套衣服和千层底布鞋,穿的穿在身上,换洗下来的都收在箱子里;另外就是一个红布盖头和压在下面的结婚证;剩下的就是一本抄歌曲的本子,很薄,内芯是作业本纸,封面是外加的装水泥的牛皮纸,脊背大概是母亲自己用针线装订的,蓝色的线,装订的格调,像古代的线装本书,有十多页厚,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歌曲,我至今记得两首歌的名字,一首叫《铁道兵之歌》,另一首是《樱桃好吃树难栽》。我母亲小学文化,这本子大概从她读小学开始,就一直陪伴着她,从一首两首,到后来抄成满满一本。我能想象出,少女时代的母亲,每当对着本子唱起歌来的时候,心中涌起的快乐向往,脸上洋溢的幸福微笑。这个本子记录着母亲少女时代的记忆和憧憬,为她青涩的青春,增添了许多美妙的色彩。这应该也是母亲的嫁妆之一,而且是自己为自己准备的、最重要的一件。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是传统的,父亲大母亲八岁。二十八岁父亲还没找到对象。后来,也不晓得是哪个媒婆积的德,在我母亲和父亲之间牵起一根红线。我外婆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不仅因为我父亲本分厚道、谨慎稳重,更重要的是,她女儿要嫁的那个叫大中坝的河谷坝子,能出庄稼,常年能吃饱饭,也几乎没出过饿死鬼。
外婆家的成分好,出嫁前母亲是团员,还是宣传队员。嫁过来以后,什么都不是了。不要说参加体面的活动,连体面轻巧的活儿,也从此无缘,说话要看人脸色,做事得受人指使。有一次散工,母亲哭着回家。原来母亲在劳作的时候唱歌,受到女工队负责人的责难。那女的说:“唱什么唱?你有什么值得乐的?”母亲说唱歌碍你什么事呢。我母亲辩解,那女的说:“没什么好辩解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奶奶听了母亲的叙述,一句话也没说,在奶奶的身上,有着比这更深沉的辛酸和屈辱,面对年轻的媳妇,她能说什么呢?是表示安慰,表示愤怒,还是表示歉意?大概都是不合适的。
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七十年代末,在大庭广众之下,几乎听不到我母亲的歌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母亲停止歌唱。就在被羞辱的那天下午,母亲都还唱了歌的。她在我们家的菜园里薅草,歌声轻轻地,不会穿过菜园的栅栏,跑到菜园外面去。歌声仿佛是母亲的止痛药,唱过几曲之后,母亲的脸色恢复自然红润,忘记别人带给她的烦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母亲永远是乐观的。不晓得是歌声带给她力量,还是她具有不让歌声远离的毅力,母亲用歌声迎接他的儿子们的诞生和成长。母亲先后怀过六个孩子,在老三之后老幺之前,那两个在母亲体内只享受了几个月母爱的、我永远不会见面的弟弟或者妹妹,带给母亲的,是永远的心灵和肉体的疼痛。用歌声冲淡她的四个儿子给她带来的各种烦恼:比如我们弟兄四人相继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大的三个都上大学,期间的坎坷彷徨就不说了。比如长子我高考失败的痛楚、执意远走他乡的无奈、长期伏案写作带来的痼疾……母亲用歌声对付生活的重压,用歌声打发心底的忧愁。母亲跟父亲一样,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说:没有跨不过的坎,没有翻不过的山,向前看!
我跟母亲学的第一支歌,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这是一首校园歌曲,学校的兼职音乐教师在一台破风琴的伴奏下,怎么也把我教不会,母亲在生产队的大喇叭上听了两遍,就会了。她一句一句地教我,教一句,我会一句。我发现,没有乐器干扰,这首歌从母亲的嗓子里跑出来,竟散发着乳汁的芬芳。后来,每次跟母亲下地劳作,都可以听到母亲的歌声。刚刚“包产到户”那会儿,为打理包产田,我跟父母整日下地劳作,有时候累得只差瘫倒在地。母亲说:你试试唱支歌吧!我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很怪,那一阵在课堂上读书都怕,更别说唱歌了。可母亲坚持要我唱。在母亲的敦促和鼓励下,我唱了,我唱那时最流行的《大海啊,故乡》,起初小声小气的。母亲说:“大儿子正变声呢!别太用力,以后你的声音肯定是浑厚的!”在母亲的鼓励下,我逐渐放开嗓门唱起来。我的歌声引来隔壁一块田上劳作的魏家的几个姑娘的眼神,她们停下劳作,直起腰来,向我投以微笑。这让我相当得意。唱完了,发现疲劳已在不经意间逃跑了,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
母亲教给我用歌声来穿越生命荒漠的力量。远离故乡那么多年,不容易听到母亲的歌声,自己嗓音又成问题,可是,我有我的办法,我吹口哨。无论在上班途中,笔耕之隙,面临困境,还是身处忧伤,一串敞亮透明的音符,串起数不尽的欢乐。
在母亲的感染下,灿灿也跟着唱起来。这个整日忙碌于各种练习和测试的孩子,似乎突然找到了排遣压力的途径。母亲的歌声点化着灿灿,使她的歌声也有了山风的纯净、飞泉的灵韵,重新找回轻松与快乐。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