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
2024-12-19杨海虹
从我记事以来,在村子里看得最多的花就是牵牛花了。它们在村子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努力地绽放着,以一种静默的姿态编织着四季的更迭与生命的轮回。
牵牛花是以一朵花的绚丽和“玩了就会摔破碗”的神秘感进入到我的记忆之中的。小时候常看到它开放,深蓝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或者蓝中带粉的,也或者白中带蓝的。我们并不称之为“牵牛花”,因为它的花型像“喇叭”,所以人们都称之为“喇叭花”。也因为大人们常说小孩子玩了这种花就会把碗摔破,也称其为“打碗花”。
书上说牵牛花是旋花科植物,有顽强的生命力,能入药。但在乡村,并没有人来探讨她的生命力,也没人来分析她的药用。“绿蔓如藤不用栽,淡青花绕竹篱开”。春末夏初,在没有庄稼生长的园边地角,牵牛花开始静静地生长,一枝枝的藤蔓相互扶持着向高处攀爬,心形的叶子从纤细的藤蔓上长了出来。很少有人关注牵牛花的存在,但牵牛花却仍像村庄及村庄里的人一样,有她自己的性情和欢喜,你看或者不看,喜或者不喜,她都在那里。
秋风初起,牵牛花也开始肆意绽放,粉色生春,白色无暇,蓝色忧郁。它们攀附着其他的植物,缠绕在篱笆上,装点着村庄里那些不被人们重视的角落。曾经读到过一首写牵牛花的诗“花小还攀高处去,惹人嗤笑竟何能”,当时我觉得写得形象极了。或许是看多了牵牛花弱不禁风、攀附生长的样子,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把它当作玩物,不曾珍惜过它。
每到牵牛花开的季节,我和其他的小伙伴都会凑在一起,摘各色的花来玩穿花比赛的游戏。我们用长长的狗尾巴草把牵牛花从小喇叭的口里一朵一朵穿起来,做成五彩的花串。然后把草放在手心里,迎着阳光,让漂亮的花串在我们的手里快速旋转,在光线的作用下,五彩斑斓,美得让人眩目。玩累了,那些个花串便被我们扔进草丛里。第二天便又重复同样的游戏。那些各种颜色的小喇叭是柔弱的,摘下后短短一会儿便蔫了。在一串串的花被我们扔了之后,那些地角、路边的牵牛花却依然灿烂地开着,好像都没少一朵,在整一个季节里,绚烂如初。
牵牛花一直都是村子里最亮丽的色彩。它们在村庄各个角落、田边路旁向着阳光努力伸长,以一朵花的姿态穿越季节的轮回,带着村庄里人们的故事,在我的心中开成了永恒,和我一起见证了村庄的变化和村庄里那些像牵牛花一样的女子在不同时代的命运。
在一个下雪的日子,村子里一户人家晚上用蜂窝煤取暖,一家六口中毒身亡。因为男人长期外出,妻子在家中照管婆婆、小姑子和自己的孩子,雨雪天的寒冷让她们全部挤在一个房间里取暖,所以死的全是女人和孩子。当那六个大大小小的木箱子抬出院子的时候,被奶奶牵着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我看到人们悲痛的神情,听到不同的人发出的悲叹之声,第一次有了悲伤的情绪和生死的概念。那些简易的木箱子抬到哪里去了呢,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箱子里装着的那些人了。之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那个下雪天,除了“死”的概念越来越清晰,其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包括那几只箱子和里面的那些人。那个冬天,牵牛花的美,被深深埋在了地下,让我们在村子里,除了白色、黑色,看不到其他的色彩。
后来的几年里,农村包产到户,村里的人们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忙碌在田里。大人们割谷,小孩按豆;大人们收麦,小孩子捡拾遗落的麦穗,饥饿与寒冷逐渐离去。每到春末夏初,在没有庄稼生长的园边地角,牵牛花又开始静静地生长,心形的叶子一个个从纤细的藤蔓上长了出来,一枝枝的藤蔓又慢慢缠绕在一起,相互扶持着向高处攀爬。秋风初起,牵牛花也开始肆意绽放。它们攀附在老屋的屋檐下,缠绕在篱笆的枝头,用那或蓝或紫、或白或粉的花朵,装点着村庄里那些不被人们重视的角落。
牵牛花年复一年地在村子里生长、开放,在被牵牛花温柔拥抱的村庄里,时间如同一条悠长的溪流,缓缓流淌,见证着生命的起承转合。
在一个牵牛花盛开的季节,村子里有个女孩子考上了大学,之后的几年里又有好几个陆续考了中专,她们都去了或远或近的城市,没有再回到村庄。她们的离去,让我知道了能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个让很多女子失去生命的村庄。
秋去冬来,我们在村子里渐渐长大,上学,村子里部分人家开始筹划建新房子。在上梁的鞭炮声中,村里的新房子多了起来,曾经热闹的那些老院子渐渐冷清,一家与一家之间有了些距离。在喧嚣的建房工地上,人们又有了新的谈论焦点。隔三岔五地,就会有一个女子失踪,成了人们谈论的中心。人们说她们被别人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也有人说她们为了更好的生活,自己跟那些有钱的外省人悄悄跑了。每一次的谈论中没有同情,只有愤慨,说她们给家里带来了耻辱。在我有限的认知中,也认为她们不值得被同情。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不同的花有着不同的性情。即使同是牵牛花,不同的时节会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颜色也有着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身世。人和花一样,有着自己的季节、年龄、心事,只是我没能理解罢了。
小时候常照顾我们的一个大姐姐也失踪了。她不能走路,用两只小木凳轮换着移动,所以她不用下地干活。她有着大大的眼睛,总是穿着一件干净的红黑格子衣服,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她家门口有村子里最大的一棵树,大人们到田里干活时,就把我们送到树下和她一起玩,我们偶尔也帮她干点捡豆子之类的活。她喜欢牵牛花,她教我们怎么收集牵牛花的种子,把它们撒在什么地方,以便让它们更好地生长开花。我们玩花串时,总会给她摘一把牵牛花,帮她插在一个小小的破瓦罐里,放在她常坐的那个角落。她说牵牛花是最好看的花,能开好几天。她不见之后,我们找了她好长一段时间,问村子里的人,问她的家人,他们都说她嫁到远方去了。
上高中时,一个牵牛花开的季节,教室外面的路边竟也开了一簇簇的牵牛花。一个课间,顺手摘了一把拿进教室,把它塞进了木质窗框的缝隙里。没想到,那几支藤蔓竟然一朵接着一朵地开了好几天花。不记得是过了几天,没再见到它开放的花,就拿出来扔到了窗外的草丛里。许多天后,偶然间发现窗外的草从里开着一朵蓝色的牵牛花,细细一看,是我扔掉的那几枝牵牛花的藤蔓,又开出了一朵小花。它比平时开在枝上的花要小一些,颜色却要深一些。在那些绿色的草丛中,那朵深蓝色的小花像一只深邃却幽怨的眼睛在看着我,直刺我内心深处,让我的骄傲落荒而逃。我终于知道,纤细柔弱的牵牛花,竟也有着无尽的坚韧和生生不息的力量,也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讲述着关于生命、关于希望的故事。
从古到今,喜欢牵牛花的人不少,诗人、画家,写出了很多诗,画出了很多画,也赋予了牵牛花很多传说。“晓思欢欣晚思愁,绕篱萦架太娇柔”“素罗笠顶碧罗檐,晚卸蓝裳著茜衫”……在大多数诗人的笔下,牵牛花似一个个娇柔的女子,朴素中透着娇羞,鲜艳中尽显柔美。然而,也有诗人透过那些细弱的藤蔓和娇柔鲜艳的花朵,看到了这乡野草木的坚强。“叶细枝柔独立难,谁人抬起傍阑干。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许时人眼下看”,想来,宋代的汪应辰才是最懂牵牛花的。
在有关牵牛花名字的多种传说中,我更喜欢牵牛谢恩这一种:有一农夫得了一种怪病,服用了野喇叭花籽煎的汤,治好了病,农夫牵着牛去感谢,大夫便把野喇叭花取名为牵牛花。以牵牛为花名,这或许是乡村才会有的情感,是生活在乡村的人们对大自然馈赠的感激与珍惜。
牵牛花依然在每年的秋季绽放,仿佛来赴一个定期举办的盛会。村里人的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来,那些悲伤的故事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线。人们有了闲情逸致,有了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来栽花种草,美化自己的庭院。村子里的花渐渐多了起来,那些金色的菊花、粉色的桃花、火红的玫瑰等各种形态各种性情的花朵在各家的院子里摇曳多姿。
从小奶奶就不让我们去摘牵牛花,说摘了会打碎家里的碗。幼时我便知道了她在骗我,便常背着她去摘,那种摘了就会打碎碗的神秘感已在我们的实践中荡然无存。长大些后常听村子里的人说奶奶在村里放高利贷,还是个媒婆。我就把小人书里看到的那些肥头大耳、贪得无厌、尖嘴猴腮唯利是图的形象与她进行了捆绑,从内心深处看不起她,对她的唠叨有了抵触,不再听她的约束。轻视她的种子一旦种在心里,便像夏日里牵牛花的藤蔓一样一天天茂盛起来,看她做什么、说什么都不顺眼,跟她越来越生疏,直至后来天天在一个屋檐下也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奶奶是在我远离家乡上大学之后与我永别的。那时还没有电话,暑假回家,家里已经没有了奶奶的踪影,她去世了。
我坐在院子里,想着我与她的点点滴滴。奶奶像牵牛花一样,在村子里平凡但坚强地生活了一生。小时候常听她说自己是“小团圆姑娘”,年少的我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小团圆”是什么意思。后来读过了萧红的《呼兰河传》,才知道那就是童养媳。想来她在这个村子里没少吃苦,活着,是她努力的最好结果,也是她最大的幸运。我从没见过她娘家的人,她成婚后因为没能生育,抱养了当年只有两岁的父亲。父亲的到来也没能挽回她的家庭,前任丈夫还是跟她离了婚。无处落脚的她带着年幼的父亲嫁给了同村的我的爷爷。爷爷重男轻女,我和妹妹出生后,因为都是女孩,奶奶和母亲便没少受他的虐待。母亲曾被逼得投水想自尽,幸好被人救了上来。奶奶也挨了不少打,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有一次好像被打得昏迷了几天。
农村日子极为艰难时,家里的房子又被一把火烧得精光,一家人惨淡极了。为了生活,她背着自己织的麻布,走几百公里路,到省城去卖,一个来回要一个多月。她也曾收购村里人纺的麻线到山里去,与山里的人换回一些粮食或干果,再到集市上去卖,赚取中间的一点差价。她就这样走村串户,村里人都不太喜欢她,说女人做生意是游手好闲,借钱收利息是剥削。家里人也不喜欢她,说她成天在外跑不好好操持家务。尽管不喜欢,村里村外还是常有人家遇到难事时来找她借点小钱去周转,我们也常能吃到一点点她买的糖果。
在我的记忆里,她会纺麻线,做草鞋,扎五彩的纸花,甚至是现在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翻花。这些东西做好后,都可以拿到街上去卖,可以卖几分或者几角钱,卖一天能有一两块钱的收入。她还会唱小曲,也会插秧种地,只是不常去做。尽管我是女孩,但她却背着我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子。爷爷死后,到其他的村子时,常有人邀她唱曲子,她便坐在田埂上和他人对唱。每遇到她与人对唱曲子,我便不高兴,觉得难为情。慢慢地,便不再愿意跟她外出。如今,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不会再有她扎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纸花,也再不能听到至今都没明白意思的那些小曲。门外的竹篱笆上爬满了开得正盛的牵牛花,不会再有人唠叨着不让我摘了。忽然间觉得忧伤弥漫,像那些带着神秘感的幽蓝色牵牛花,开放在村子的每个角落。
看多了村子里女人们的辛苦和无奈,从小便知道了村里人对女孩的轻视,我便努力离开村庄。工作后,我很少回到村子,也不再去听那些来自村庄的故事,直到母亲因病去世。母亲病重时,我依她的心愿送她回了村里。村子里的人都来看她,特别是那些伯母婶婶们。她们感叹说母亲心善,怎么也会得这样的病,有的还流了眼泪。大伯母或许是有些糊涂了,每天天不亮就走一段不短的路过来坐在母亲的床边。母亲去世时,大伯母在母亲的棺材前大哭了一场,哭母亲辛苦的一生,也在哭自己的命运。大伯母也是爷爷抱养的,她跟爷爷奶奶似乎也没太多的感情,只跟母亲亲近一些。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她的生活更为困难,一家人穿着破得只能打结的衣服,吃着麦麸和米糠。父亲和母亲时常接济他们,只是常感有心无力。跟母亲相比,大伯母好像没挨过爷爷的打,因为她生了两个男孩。但她的丈夫早早去世了,没能和她一起抚育五个子女成年。
送母亲上山的仪式有固定的程序,村里的男人们抬着棺椁,沿着蜿蜒的小路,一步步走向那片沉睡着无数先辈的坟地。在村口,一堆稻草火熊熊燃烧,送葬归来的人依次跨过火堆,寓意是将逝者的灵魂留在山间,不把悲伤的情绪带回村庄。人们站在火堆前,谈论着逝者生前的点点滴滴。
母亲因为只生了两个女孩,在村子里谦卑地生活了好些年,直到我们姐妹俩都上了大学。她不认字,觉得自己生了女孩是个大错,只能更加努力地来弥补。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只能一个人承担起了家里全部的农活和家务。她凌晨就出门去挑水,顶着星光喂养家里的猪鸡,在风雨中侍弄田里的庄稼……繁重单调的劳作坚韧了母亲的心性,因为有她的庇护,我虽然出生在生活艰难的年代,却并没有堂哥堂姐那样饥寒交迫的经历。母亲因为我和妹妹也受到了爷爷的打骂和邻居的嘲笑,只是她比奶奶要幸运,有父亲的维护,有外婆家的支持。母亲对奶奶的抱怨,可能就是在她起早贪黑的繁重劳动中,奶奶却不能帮她。尽管抱怨,但还是照顾了奶奶的晚年,直到奶奶终老。
母亲是爱花的,各种花都爱,她除去杂草,让园子边的牵牛花自由生长、斗色争妍。她上山拾柴时会给我们带来从山里采的花,在闲下来时会给我们衣服、鞋子绣上漂亮的花朵,还会绣各种花色的衣服鞋子送给亲戚。她离世时,村子里的牵牛花还没有发芽,但在几年之后,在她的坟前竟然长出了一株细细的牵牛花,还开出了几朵小小的粉色花朵。母亲曾说每年盛开的牵牛花是已经故去的亲人与我们的再次重逢。那几朵粉色的牵牛花,会不会是母亲的别样表达?
村庄所有经过的日子,都像篱笆墙上开过的那一朵朵牵牛花,平淡、朴素,却真实。有人说,人如草木生,一年可证春夏秋冬,十年可证人事浮沉,百年可证生老病死。大自然的赋予别有深意,村子里的牵牛花在花开花谢中何止生长了百年,它看的,又何止是生老病死。村庄里的草木有自己的性情,都在以它们自己极为骄傲的方式努力绽放,即使平凡,却也从容优雅。人也有不同的命运,我们在看草木的同时,也在看别人的人生。篱笆墙上的牵牛花,一直都在被想念她眷恋她的人吟哦。无论她们曾经以怎样的方式凋谢,但她们曾经在村子里、在我们的生活中热烈地、美丽地活过,用心地爱过,如今,也依然深深地活在我们的记忆中。
因为牵牛花的花朵通常在清晨绽放,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逐渐展开,到了中午则逐渐凋谢,就有人称之为“朝颜”。很多人认为这名字颇具诗意,于我,却不大喜欢,还是牵牛更具乡村味道。如果改了,那牵牛致谢的感恩之情、对生命的敬畏和爱护之心也没有了。没有了牵牛致谢的感恩与善良,还会有乡村的宁静和美好吗?
时光荏苒,乡村的土地得到4clP0CW5ox60oiwPavaAUOnbViYRc4zGQnLAfFbs9C8=高效利用,村子里的牵牛花少了些,但依然开得茂盛,让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都弥漫着一种朴素而坚韧的气息。新的生活方式和新房、新车,让那些刻骨铭心的悲伤少了很多。村子里的人们有了新的工作,他们会在种着各色玫瑰的大棚里摘花、包装,也会在有着喷灌设施的蔬菜地里播种采收。小孩子们在田野间追逐嬉戏,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那些脸上纯真的笑容,都像牵牛花绽放的花朵。
再次回到村里,儿时的那些女伴大都已离开了村子,她们有的嫁到了别的村子,更多的则是以各种方式走进了不同的城市,走向了更大的世界。我没有见过她们在城市的霓虹中奔忙的身影,但想必她们也和我一样,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热情地拥抱着这个世界。我们儿时的梦想像牵牛花的光晕弥漫在城里乡村。“攀爬朵朵向高处,心有阳光追梦中”,牵牛花,这从泥土里长出的芬芳,成了我们寄于草木的情思。
又一年秋风吹过,牵牛花在岁月的转角和我撞了个满怀。它们在小城的边上沿着田与路之间的隔篱茁壮成长,在朝阳里纵情绽放,在微风中曼舞,给了我一个一路繁花的清晨。我用手机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想留住那些粉色的娇艳、白色的纯洁、紫色的幽深,还有那些极尽曲折也要向上攀缘的纤细藤蔓。看着在清晨的阳光中摇摆的花朵,我似乎又看到了曾经在我手里旋转的一串串牵牛花、开在窗外的那一小朵幽蓝,以及村子里的那些不同性情的女子。村子里的牵牛花应该也绽放了吧!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