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龙街
2024-12-19张明昆
在云南,以生肖命名的乡街不少,我听说过的就有猫街、鸡街、猪街、狗街、牛街、兔街等等。我老家的乡街也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龙街,只不过那是35年前的事了。
龙街是高桥街的前身,当时的街道在勐果河的西岸,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龙街从勐果河西岸搬迁到东岸,街名也由龙街变成了高桥街。我始终认为,龙街之名一定蕴含着龙腾虎跃、生龙活虎的意思,而高桥之名是源自勐果河上的一座高高的石拱桥,这“高”自然隐含着步步高升、兴高采烈、展翅高飞之意。
人们都说高桥人做生意厉害,能吃苦耐劳、敢为人先,这兴许和龙街有一些关系,至少也秉承了龙马精神。
我自小在勐果河边长大,大约四五岁时,赶上了龙街的尾巴。那时,虽然我的年纪尚小,但是赶龙街的记忆却是清晰的。从记事开始,每周的星期二是我最为期待的日子,这一天,母亲早早地做好午饭,一家人简单地吃完饭后,就徒步来赶龙街。
童年时期的我,是一个十足的小花猫,整天都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只有星期二赶龙街的时候,母亲才会给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和鞋子,然后把我的脸洗得白白净净,我整个人就都是簇新的了。那个年代的农村,鲜有交通工具,我就只能跟着大人一步一步走,到了龙街的时候,我已经是披身大汗了。从我的家到龙街约莫三公里的路程,就是这么一段路程走走停停也要花个把钟头,很多时候,母亲嫌我走得慢,也怕我走路劳累,干脆把我放在背脊上,大步流星地往龙街赶。
我趴在母亲背脊上,享受着暖暖的母爱,那场景就是一路逍遥一路歌。
一路上,我看见不同的人都往龙街方向赶,这些人个个精神抖擞、漂漂亮亮,有人牵着一头牛,有人赶着一群羊,有人骑着自行车还背着录音机,录音机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那样子像是去赴一场盛会。
龙街最吸引我的是麦芽白糖、凉卷粉、菠萝汽水、老冰棍和糕点,当然还有“的确良”衬衫。每次赶龙街,母亲都会满足我的要求,虽然她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但是,每次赶龙街我都能“满载而归”。
龙街果如其名,形似一条长龙,细细长长的一条街道上,百货店、饭店、理发店、服装店应有尽有,街道两边,是清一色的二层瓦房,土木结构的房子一间连着一间,一排接着一排,房子的底层是店铺,头层住人,逢星期二赶街的时候,店铺外面摆起了长长的地摊,卖鸡鸭猫狗的、卖耗子药的、卖草药的、卖卷粉白糖的……一条街被摆得严丝合缝。
每次赶龙街,父亲都会背着一袋米、一袋草烟叶、一袋黄豆,或是南京豆什么的到固定的摊点上卖,运气好时,个把小时就能把货品卖完,而且还能卖上好价钱。遇上生意好的那一天,父亲早早地就收摊,他背着手从龙街头逛到龙街尾,又从龙街尾逛到龙街头,因为兜里“有钱”,所以父亲显得很“阔气”,他通常会去吃一碗羊汤锅,然后再买一块新鲜猪肉带回家,因此,在我们的印象中,赶龙街当天的晚饭是最丰盛、最可口的。
而运气不好时,任凭父亲怎么喊破喉咙叫卖都无济于事,这种情况下,父亲显得很着急,他一再压低价格,希望早点把货品卖出去。有时,直到太阳落山了还是没把货品卖完,这时,父亲像吃了败仗一般,悻悻地收拾好货品,等待着下个龙街天再拿来卖,遇到熟人,父亲就会自嘲:今天赚了个吆喝!
赶龙街是快乐的,也是辛苦的,尤其是夏天,骄阳似火,酷暑难当,沿街走一转,往往是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直入眼睛。母亲急忙掏出手帕帮我擦汗,即便如此,汗水还是把我的眼睛蜇得生疼。遇到下暴雨的时候,雷声轰隆,洪水肆虐,所有赶街人都挤到商铺的屋檐下避雨,母亲紧紧地把我抱住,用身躯挡住飞来的雨水,我既害怕闪电,又害怕雷鸣,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把头伸进母亲的怀里。
大雨过后,天空碧蓝,龙街如洗过一般,干净而且清爽。太阳一出,空中便挂出一道美丽的彩虹,活像一条七彩的龙,这龙头插入勐果河中,似在饮水,我伸手指着彩虹说:妈妈,你看,多么美丽的彩虹。母亲连忙制止了我的举动,忙说:小孩子家不能用手指彩虹,不然手指会长疮生脓。我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但从此以后,我对彩虹便生出了无限的敬畏。
年关将近的时候,龙街上人流如潮,街道两边是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商品,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小猪嚎叫声、娃娃哭喊声,交杂在一起,演奏成龙街最独特的音符。母亲千叮万嘱,要我跟紧她的脚步。我拉着母亲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走失在人流之中,母亲走一步,我就跟着挪动一步。夹在拥挤的人流中,我几乎只能看见大人的屁股和鞋子。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大喊大叫:马车来,马车来,让一下……这时,只见一匹大马拉着一辆车,在人流中撕开一条道。这可好,本就狭窄的街道一下子变得水泄不通。为了给马车让道,人们都往街道两边挤,小娃娃的脚被踩疼了,在那里嗷嗷直叫;卖百货的遮阳伞被挤倒了,主人家在那里骂骂咧咧;鸡呀、鹅呀、猫呀、狗呀,被挤得“鸡飞狗跳”,一时间,龙街变成“乱世江湖”。
可是,挤归挤,堵归堵,我却特别喜欢龙街上飘散出来的年味,写春联的师傅把红纸一铺,再用毛笔蘸一蘸金粉,大笔一挥就写出端端正正、喜庆吉祥的春联来。小时候,我最喜欢蹲在一旁看师傅写春联,师傅的那种认真劲儿、投入劲儿让我敬佩,那工工整整的楷书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旁边的汤锅里,飘着又圆又大又白的汤圆,赶街人累了饿了,就四平八稳地坐下来,花上两毛钱,就能吃到一碗黄豆面汤圆。每次去吃汤圆,母亲就会考我:我家有群小飞蛾,飘的飘落的落,你猜是什么东西?我看见汤锅里起起落落的汤圆,突然就有了答案。
卖土瓜卖柑桔的扯着嗓门叫卖,内容大抵就是物美价廉,量大从优,多买便宜。
这时,录音机里正在播放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整条龙街就洋溢在欢快的气氛中,年轻的姑娘小伙争相购买录音机磁带,把一个小小的磁带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旁边的地摊上摆着一些小人书,有《群英会》《秦琼卖马》《枪挑小梁王》《智取威虎山》,几名戴眼镜的老人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翻读着。
临近黄昏的时候,龙街上的人渐渐散去,小商小贩们开始收拾商品,这个时候做的是关门生意,人们往往能够买到便宜的东西。
当售货员把最后一块门板关上,一天的喧嚣就此划上休止符,龙街安静了下来,而不远处的勐果河仍哗啦哗啦地向着北方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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