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缘的眼
2024-12-19钱静
1
吴寒要让黎泉做他的父亲,到家里来了。
他们坐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这间屋坐北朝南,是黎泉的书房,一组靠墙的浅蓝色沙发,中间围着一个无色玻璃茶几,茶几上放了两杯普洱茶水。抽屉里有一罐两个月前买的铁观音,他没拿出来。茶几前靠窗的是一张条桌,桌上右角码放着一叠书,是小学奥数集,共五本,从二年级到六年级。奥数集左边是软抄笔记本,八本,是用来演算的,有六本已写满。吴寒正拿着五年级的奥数集看,嘴抿着,脸色沉静,光洁的额头有时微蹙一下,抬手捏一下鼻翼。
每天清晨,黎泉会坐到椅子上,做上两题奥数,然后去做农活或家务。他做奥数已经四年,从二年级奥数题开始,今年推进到六年级。以后他还要继续下去,七年级、八年级、九年级,先这样计划。再以后呢,即使不做这个,他也会做相似的事,至于做什么,还没想好。
在往常的这个时候,他趴在桌上做奥数题,但现在身边有了吴寒。昨天清晨,他被一道题卡住了,“一件工作,甲、乙合做需4小时完成,乙、丙合做需5小时完成。现在先请甲、丙合做2小时后,余下的乙还需做6小时完成。乙单独做完这件工作要多少小时?”他思考了二十多分钟,脑中没有拉出一条线来,便放下了。
阁楼右前方是一个青瓦盖顶的牛棚,里面有五头黄牛,两头大的三头小的。牛棚前是园子,围着院墙,接近一个篮球场大。园子用竹片篱笆分成两块,南边种了几棵桃树,每到春天便繁花如雪。北边,也就是窗子前的一块,种了南瓜辣椒茄子之类的蔬菜。无事的时候,黎泉去看看它们,或浇点水,拔一拔草。南边院墙外的远处是田野,更远处是一座硕大的山。这座山,他已经看了五十五年了。有几年,它稀稀疏疏,几近于光秃。后来,又茂密起来。此后的变化,就是被季节吮吸而干枯或涂抹上深绿,再或是云雾缭绕。山和田野不声不响地慢慢变化,不会来搅扰眼睛和耳朵,似乎眼睛和耳朵是它们所尊崇的,不能轻易流露一丝侮慢。他感谢它们,牵引他进入奥数题幽暗的深处。
“这里很安静。”吴寒合上书本,起身把它放到窗前的一摞奥数集上,没摆正,用手推了一下书边,然后回到沙发上坐下。他的右腿提起来,似乎要放到左膝盖上,但马上脚掌又落到地上。
“是的。”他说。自从妻子进城给大儿子带孩子后,这份安静就格外浓重,他对这份浓重的寂静很舒心,似乎是炎热的天气在水塘里游泳,日子变得酥软而馨香。有时,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与人交流,就能把生活过得很惬意,似乎,人声和一切声响已成了一块脏污的抹布,不需要它们来擦拭生活。这些年,他越来越有这样的感觉。有一年,他去城里的大儿子家,五岁的孙子一会儿吹红色的塑料喇叭,一会儿在沙发上来回跑,让他不胜其烦。更让他难受的是,楼上有一户人家装修,电钻呜呜响,整幢楼都抖起来,他的心脏也跟着微微颤,声响像根绳子一样拽着脑神经,越拽越紧。除了这些,小区外有一条公路,车子过一会儿唰唰呜唰唰呜驶过路面。第三天,他回家了。这里,除了风雨声和鸟声,只有零星的牛吼狗叫,脑神经温温顺顺的,随他指引,想让它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2
山脚是一条通往外界的柏油路,吴寒就是开着白色的小车从那条路来到这里的。车子停在院门后的围墙一角,轮胎及车身都溅了好多脏水点,吴寒没有洗,似乎这样与乡村更匹配。
昨晚,天刚落下夜幕,吴寒在堂屋对他说:“到我家里去吧,做我的父亲。”面上微笑着。黎泉手抚下巴,默然不语。
如果一个月前黎泉没到吴寒所在的城市,他就不会到这里来。
黎泉那次去吴寒家,是因为吴寒要找一个跟父亲相像的人,不仅相貌相似,性情也要尽量接近。
吴寒出生在一个乡村,十三岁时父亲在一次车祸中离世,家里陷入窘境,他的上学成了问题,母亲想让他回来,他坚持要读下去。初中毕业上了一个小城里名不见经传的技校,毕业后在城里做过洗车工、售楼部的销售员,最后辗转进了一个造纸厂。他在投料工岗位上不紧不慢应对机器,按时上班下班,一年里从未出现过纰漏,加上为人谦和,受到科长的重视,第二年做了制浆班长,做了两年班长后升为科长,再过了三年是造纸部经理。职务屡次升迁,并没有改变他的谦和待人,还是从前一样温和有礼。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多亏厂领导的赏识才有现在的生活。两年后他与常有业务往来的女会计,总经理的堂侄女结婚,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上着初中,小女儿三岁。这些年,厂里有一部分销售本是外包的,跟总经理商量后,他承包下来,几年里,赚了点钱,自建了一幢独院别墅。
吴寒跟黎泉说,这半生,总想到父亲。想到自己孤苦的身世,以及不可捉摸的未来,在初中宿舍的床上蒙头哭过,在技校的床上哭过。这些年,偶尔梦中见到父亲,醒来,天地静谧,一团混茫扑进胸腔,酿成惆怅。夜间静坐书房,那个与他生活了十三年的父亲总浮现在他面前:在地里边走边撒麦种,在院子里左手扶着盆右手搅拌猪饲料,躺在床上看养殖杂志。在他的印象中,父亲话语不多,只是默默做事。父亲在村里做了十年会计,算盘娴熟,还学会给人打针,而且是村里第一个采用新式养猪法的人。父亲每次出门回来都会买一些东西,他穿上了村里孩子没有穿过的皮衣,见到他们没见过的开瓶器和杯子托盘。他说,是父亲让他看到生活里的很多东西,这些年,父亲已经去世,但感觉他还一直跟着自己。可不能看到,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下巨大空洞,而且,这个空洞永远执拗地摆在那儿,任何情爱、金钱也填补不了。这些年,他越来越想念父亲,有时奢望父亲在自己跨出院门时突然出现在面前。
一天傍晚,他在街上看到一对大约八九岁的双胞胎男孩。相同的面庞和衣着,“酷似”这个词撞入脑中,想到很多“撞脸”事件,想到与父亲酷似的人。不说“酷似”,八九分相似总是有的。他认可的“相似”,不只是相貌,连性情、观念都有近似之处。他决定找到这样一个人。
吴寒在全国发出征集广告,附上父亲照片,要求岁数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身体健康。如果父亲活着,六十五岁了,为什么选的是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他没有说。相片上的他父亲,清瘦,皮肤微黑,方脸,五官周正,大眼睛,鼻尖微微向里勾,宽肩膀,很结实的样子。广告承诺,被选上者由吴寒养老,每月有两千块的零用钱,如有上大学的孩子,每年三万,直至毕业,老伴也可带着去。
征选信息是黎泉的小儿子得到的,小儿子把信息发给他,让他去试试,如被选中,自己大学的后三年学费便有了着落。妻子听说有两千块可以领,还能带上自己去养老,也有点动心,鼓动他去。他知道,虽然有两个儿子,老大也在城里有了房,但谁能保证他们今后有余力给自己和妻子养老。他想了想,对着信息上的相片,照着镜子研究自己的面庞,方脸、黑皮肤、大眼睛、宽肩膀都几乎酷似,唯一不同的是鼻子,他的鼻尖较钝,也不勾。他犹豫了两天,最后还是去了,见到了吴寒和他的妻女、母亲。他母亲六十四岁,矮胖,脸上有了老年斑,眼角上的眼睑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小块眼睛;妻子瘦削,面色沉静,有时抬眼,目光坚硬。女儿圆圆的脸,白净,总对着手机里的儿歌扭腰摆手,嘴里跟着哼唱。
应征者去了十三人,吴寒见了他们,没十分钟就落选了六人,作为答谢和歉意,给他们每人三百块。留下的七人去饭店里吃饭,黎泉是其中之一。饭桌上,吴寒说,父亲是个好奇的人,五十公里外有一架直升机坠落在树林里,冒雨走路去看。有几个就说了自己的探险经历,一人说曾独自进入一个少有人至的岩洞,迷路了一小时才找到熟悉的路口,一人说,半夜听到屋外有奇怪的叫声,他被叫声惊醒,提刀出去看,什么也没发现。黎泉几乎没说话,只是静静听,偶尔露出微笑。谁的声音大了,他都觉得不舒服,脑子像有电流穿过嗡嗡响,有一时恍惚,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想出门去待会儿不大好,他去厕所,毫无便意,也在坑位上蹲了八九分钟。从厕所出来,桌上酒意缭绕,喧闹声更大。吴寒的母亲没什么话,隔一会儿,叫大家吃菜。他妻子整个过程面无表情。黎泉在想,是不是整日接触钱财,情绪都被它们吸干了。在黎泉看来,这样的表情是有声音的,是一种寂静的喧闹,搅得人心里疙疙瘩瘩,即使避开那张脸,过一会儿才能消除。所以,他的目光像遇到路障一样避开它。
大家返程前,吴寒让他们留下地址,一周内等通知,没通知到的视为落选。
五天前,吴寒打电话给他,说他是最接近父亲的人选,不仅相貌与父亲相似,而且性情也颇为接近,希望他进入他的家庭。他说算了。想不到,吴寒竟来了。
黎泉喝了一口茶水说:“你在家里,我得去地里收小麦。”吴寒捏一下鼻翼说:“我跟你去。”他说不用,但吴寒还是坚持去。他看看吴寒的衣裤说,你这一身不适合去地里。吴寒上身暗红色衬衫、灰白笔挺的长裤和咖啡色九成新的休闲鞋,面对充满灰土的野外,它们太干净了。吴寒轻笑一下说,没事。
3
黎泉走出阁楼,吴寒跟在后面,门只是合上,黎泉反身回去,把门拉紧,锁上。他从正房屋檐下提起两把长柄剪刀,走到院门前的三轮车旁,把它们放进车厢。剪刀的两根木柄一米多长,木柄下端塞进一个铁套里,铁套下去弯折一百四十度左右,刀锋一尺多,直着腰就能把小麦剪倒,可以避免腰酸腿疼。吴寒问一把剪刀多少钱,他说自己设计,请人做的。吴寒说父亲也做过一把大剪刀,除了剪小麦,还剪玉米秆、豆秆,只是没有折弯,是平直的,使用上没有眼前这个好。他不知道吴寒说的是真是假,也许只是为与他父亲拉上相似性才这样说。
黎泉左手扶着把手,准备上车,扭头再次劝他:“别去了,路上颠得很。”吴寒说没事。他觉得这人有点倔,有自己的样子。吴寒上了车厢,他发动车子,出了院门。
房后的泥土路凹凸不平,还有较深的车辙,车轮在坑里跳上跳下,发动机呜呜响,这些都让黎泉不舒服。他不喜欢一路被车子吵嚷,几年来都没习惯,但又不能不用它。有了它,可以减少劳累,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别的事情上。吴寒手扶铁栏,身体随车身左摇右晃。“够颠的。”黎泉说,吴寒还是说没事,仿佛一切都能接受。他想到在吴寒家里,吴寒亲自给他们应征者倒茶水,还给他们车旅费。黎泉后悔没有给他喝铁观音,决定晚上拿出来喝。他把车开得慢一点,尽量让车不太摇晃。
来到一块布满小树蓬的平地,他把车停下来,说到了。他走下驾驶位,吴寒跳下车。他抓起车厢里的一把剪刀,吴寒抓起另一把扛到肩上。他看看吴寒扛着剪刀的样子,嘴角浮起一丝浅笑。到了地边,两人握着大剪刀剪麦子。吴寒开始不太熟练,麦茬留得高,麦秆倒下时有点凌乱,还需要剪刀拨弄一下才整齐。黎泉注意到,吴寒边拨弄麦秆边看他怎么剪。六七分钟后,吴寒剪下的麦茬矮了,倒地的麦秆也很整齐。
手一顺,嘴似乎可以分出来说话,吴寒说起小时候,他犁过地,插过秧,割过草,农村里的好多活都做过。他永远记得,十四岁时的一个傍晚,和母亲赶着牛到半里外种玉米,圆圆的月亮挂在东边,牛背和犁铧泛着清辉,那清辉让他有想哭的感觉。当他说这些的时候,黎泉心里一颤,手里的剪刀顿了一下。
随后,他们没有说话,只有剪刀在麦根处的嚓嚓声,像一匹马在吃草。如果身边没有吴寒,他会想那道没解开的奥数题。如果解开了,他会把它拿在脑子里磨一磨,思维的触须在昏暗的空间攀爬,像一只眼睛在暗夜中攀缘,曲曲折折,每一步都是新鲜的风景。解题时,他的思绪有时会走入漆黑的领域,有时会看到敞亮的新天地,情绪也随之暗淡和鲜亮。这是一种探险的乐趣,比世间许多一再重复的事有趣得多。刚才在书房,吴寒微笑着问他,做这些题有什么用?他还有点不悦,淡淡地说,没什么用,就是好玩。现在想来,吴寒没有一点轻视之意,纯是好奇在驱使。其实也是有用的,那就是好玩,或者有意思。有意思多有意思啊,他在心里感叹着。
小学时候,黎泉数学学得好,四年级时参加了县上的奥数比赛,虽然没有得奖,对奥数的兴趣却种下了种子。然而,父亲酗酒,疏于经济谋划,猪价、鸡价何时涨何时跌没有预判,守着几亩薄田寡地过活,日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来一阵风,能寒进骨髓。母亲不识字,家里家外操劳,对他的读书似乎也不热心,从不问他的成绩,班主任是谁都不知道,一次家长会还走错教室。父亲更是,连他上几年级都不知道。命运的转变是初中二年级,父亲在一次酒醉后从楼梯上跌落,像一条沉重的米袋在石板上砸得闷响,摔断了腿。父亲卧床,母亲送他去看病,田地少了劳力。她整日咒骂这鬼一样的日子。他看着这个坍塌的家,很是心酸,从学校回来了。他代替父亲耕田种地、收割,手脚粗糙了,奥数在心里渐渐远去。
父亲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回家修养了四五个月,恢复了很多,可走路微微有些瘸,脚像短了一截似的。有时,父亲还把浅绿色内裤拉得很高,超过裤腰半拃,他提醒,父亲把一侧往裤腰里塞,另一侧却不管,似乎没看见,多次提醒,还是如此,他也就不再理,但眼睛瞥见,还是硌得生疼。
不久痛风缠上了父亲,他不愿去看医生,只买止痛药,一天两颗,效果神奇,疼痛转瞬即逝,但也只能维持三天,后来,维持两天、一天。看父亲身体能劳作,黎泉进了城,搬过砖,洗过碗,端过菜,十年后,领回一个女友,结了婚。
父亲还是喝酒,但还没有到耽误做活的程度。在田地里辛劳一天后,母亲也会喝点酒,看不出酒醉,只是话稠密一些。黎泉平时跟父亲说话,只要语速快一点,句子略长,他就会“嗯?”似乎黎泉嘴里吐出的一长串文字,他脑子或耳朵消化不了,硌着了。黎泉跟他们只能说短语,比如,把那个碗拿给我,这两天米价低,超过十个字几乎没对他们说过。父亲年岁渐长,“嗯?”越来越多,尤其是听城里人说话的时候,几乎要说两遍才能被脑子接收到。而且,连母亲也表现出对城里人语言接收的困难。他有时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别人的气。
不久,父亲有了肾结石,撒尿也能排出小石子,砸在石头上,哒的一声响。大的石头还死死嵌在肾脏上,到医院震了一次,身体松爽了。住院期间,医生说的话,总是“嗯?嗯?”,黎泉在一旁只好给医生翻译。
父亲到六十五岁时,腰疼得直不起,坐下时咧嘴皱眉,哎哟声不断,止痛药也无效了。持续多日,卧床不起。父亲不想去医院,说病死好了。黎泉也觉得他马上死掉省事些,这哎哟声叫得心烦,搅得日子颤颤巍巍。有时,黎泉脑中浮出父亲身背一篮玉米上山坡,看到他疼得龇牙咧嘴,又可怜起他来,便力劝他去医院。父亲似乎感觉一时也死不掉,便答应了。他和母亲把他送到县医院,下车时,黎泉看到父亲两只裤脚卷了两圈,高吊在小腿上,好像刚从水田里走出来。他说,把裤脚放下来,父亲弯腰撅着尖削的屁股放下裤脚。
看病的是一个脑门油亮头顶盖着稀疏长发的男医生,戴着蓝色口罩,不时把掉下头顶的长发捋上去。男医生问哪里不舒服,父亲哼出一声“嗯?”黎泉翻译:身上哪儿不舒服?他指指腰,说这儿不舒服。男医生问有多长时间,父亲木着脸不出声,黎泉赶忙翻译。男医生再问发烧没有,父亲似乎听清了,说发烧。男医生皱着眉,问他什么时候烧,上午还是下午,或是晚上,看他支支吾吾,黎泉再翻译,父亲答非所问:“有时烧有时不烧。”男医生微微摇摇头,撇一下嘴,从鼻孔冲出一股气,咕哝着,“连自己的病都说不清楚。”黎泉问医生,要不要住院观察,医生不语,右手摁着鼠标点击电脑,似乎在极力抑制自己的厌烦。
父亲照了X光和CT,有了胆囊炎、股骨头坏死、糖尿病、胸积水、肾炎、丘疱疹,多病缠身。被这一堆病围攻,他不知道父亲的身体还能坚守多久。
无论哪个医生问父亲什么,他还是“嗯?”黎泉只好在一旁翻译,如果转译时术语没有换掉,父亲还是睁着一双老眼一愣一愣的,似乎脑子被术语卡住了。
父亲住院正逢插秧,家里只妻子一人,黎泉让母亲在医院看护,自己回家农忙。临走,告诉母亲,做好父亲的翻译。他知道,母亲对医生的语言的理解力比父亲也强不了多少。三天后的下午,他接到母亲电话,父亲喘不上气,似乎快不行了。他乘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医院,母亲在走廊另一头面对一道门站着。他走过去,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出来,头一个男医生跟母亲说,救不回来了,进去看看。他问医生为什么会这样,男医生说,误喝了外用药硼酸液,身上又是多种病。他愣了两秒,进入治疗室。父亲躺在帆布床上,全身浮肿,右腿微曲,膝盖靠在床沿,脸色有点灰。他伸出食指在鼻孔前停留三四秒,没呼吸了。他脑子紧一下,随即木木地站着,眼里渐渐溢满泪水。母亲离床一米站着,脸色灰黑,紧抿着嘴。后来母亲说,她听到医生好像说的是每天喝两次,当时,她只是嗯嗯应着。他知道,“抹”和“喝”的发音是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可在母亲的耳朵里,它们没有棱角,过了一个小时,在母亲脑中就变得越来越相似,以致“喝”凸显出来,“抹”暗淡下去。
六年后,母亲也在医院走完她的一生,享年六十九岁。那些天,也是他把医生的话翻译给她。
4
剪刀上的嚓嚓声似乎也是一种翻译,把成熟翻译为收割。黎泉剪着麦秆,不时瞥一眼身边的吴寒,他的动作很熟练了,麦茬足够短,而且麦秆都朝后倒得整齐。在不多的接触中,黎泉感受到他的亲切。有一会儿,黎泉有点恍惚,身边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儿子,虽然他们只相差十五岁。他猜想,也许吴寒只是做出貌似儿子角色的样子,也说不定他在感受着父子情愫,并深陷其中。不管怎么样,黎泉还是清醒地认识到,吴寒不是自己的儿子。吴寒说过,如果他答应去,住两年三年或后半生都可以。昨晚,他问吴寒:“你母亲对这个事什么态度?”
“她说我的事我决定。”
“你媳妇呢?”
“她也没意见。”
他脑中浮现吴寒妻子的脸,一张寂静得喧嚣的脸。
他需要的是无声。在往常,做活时,心里琢磨着清晨未解开的题;在那些数字的纠缠中,似乎看到清晰的线条,他会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地边,微闭着眼,让脑中昏暗的那双眼细细探照。如果找到线头,串起了那些数字,答案赫然显现,他就睁开眼,感受风轻拂脸颊,谛听鸟清脆的鸣啼,心中犹如流淌着一股清澈的溪流。现在,有一个接触不多的男人在身边,多少让他感觉不适,但把他看成自己的儿子,心里也就坦然了些。
他做奥数不是一时兴起。
见证了父亲的去世,那秃头医生的鼻孔出气,他心里纷乱了好长时间。后来,他理清纷乱,找到一条轴线,从网上买来《医学生理学》《临床药理学》,每本书细细研究了两年,对身体疾病和药物有了许多了解,很多专业术语也被他思维的刀锋反复解剖过,熟得似乎成了隔壁邻居。研读完两本医学书,激起他对更复杂事物的兴趣,它们不能满足他,似乎太浅。他暗想,如果自己学医,必定是个医学精深的专家。
一个落雨的黄昏,他坐在阁楼的沙发上,想到小时候上学,同学们热热闹闹吃饭。随后想到做数学题,思绪滑到奥数上,从它上面得到的乐趣在心底苏醒似的浮升,渐渐注满头脑。他从网络上搜来几题做,小时候的欣悦情绪出现了,兴趣浓烈起来,并深陷其中。接着,他买来小学奥数集。几十年了,小学数学的很多知识都已忘记,尤其是三年级以后的,他找来课本翻了两个月,才着手奥数题。他不是准备考试的学生,不急,只是喜欢做,计划一年做一本。有时清晨做,有时晚上做,一个多小时,或两个小时。偶尔会看一下电视。电视剧或电影是不看的,它们太吵,总在吵架,导演似乎觉得不让剧情激烈冲突就不好看似的。他多看纪录片,它们安静、真实,能钻进心里去。他的父亲和母亲不这样,它们喜欢看电视剧,喜欢那种充满隆隆炮声的战争片和争吵不休的家庭剧。他们对剧情不讨论,只是静静地看,有时,他怀疑他们只是看表面的热闹罢了。他有时也会责怪他们,怎么活着的时候,割麦就是割麦,插秧就是插秧,没有从割麦和插秧上长出些生命的枝杈来。
吴寒还在用剪刀剪小麦,鞋子上敷了一层灰土,鞋带上和裤脚粘了几根鬼针草,白皙的手背显出鼓突的筋脉,头发被风吹乱了。黎泉停下手里的剪刀,坐到埂上一个小一点的石板上,说休息一下。他说好,放下剪刀,坐到离黎泉一米外的一块大的石板上。这是一块方形地,近一亩,已经只剩一角的小麦还站立着。吴寒低头看看鞋子和裤脚,没管它们,抬头看着剪倒的小麦,然后举目看向远处的村庄和青黛色的山。
“共有多少亩地?”吴寒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捏捏鼻翼。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要捏一下鼻子,很想问,但还是没有开口。黎泉看着面前的麦地说:“三亩多一点。”吴寒又问收到的小麦能卖多少钱,他说不卖,自己吃。他猜想吴寒可能还会问家里一年的收入多少钱,但吴寒没问,只是看着眼前的小麦。
吴寒说话柔和,偶尔微笑,比儿子温和。他的两个儿子有时会大声跟他说话,小儿子还会显出难看的脸色。但意识提醒他,吴寒只是一个相处不多的中年人。这样的提醒,让他有点不自在,便搓了搓手掌,脑门上擦一下,说,你休息着,别做了,我去把小麦捆起收到三轮车上,吴寒说好。
他起身到地里,蹲下,用麦秆捆扎小麦。太阳升起好高了,有风吹动地头的槐树枝叶,但还是显出热来。他把一把把捆好的小麦码在车厢里,把剪刀放到车厢一侧,吴寒攀上车,蹲在车边,手扶着驾驶座后的铁栏。他说扶稳,来时也是这样交代过。
他还是开得很慢。走了一段,吴寒说,一捆小麦掉到车下了。他停了车,吴寒跳下去把它捡起,塞到空处,爬上车,在可能会掉的麦捆上踩实。他一时恍惚,眼前的吴寒就是自己的儿子。
5
三轮车进了院子,停在白色小车前,吴寒下车和他卸下小麦,把它们堆放到北边的房檐下。黎泉拿了两捆小麦到阁楼右侧的牛棚,解散麦捆,放到木槽里,黄牛们见到有饭吃,急忙走过来,张嘴扯下一束,慢慢磨动嘴。
吴寒坐在屋檐下的方凳上,搓了搓手,看自己的脚,发现裤脚和鞋上的鬼针草,便低头把它们一根根摘下来。黎泉洗了手,从楼上切下一截腌猪肉,到屋檐下见吴寒的鞋子粘了草和灰土,指指厨房门口右侧的水龙头,让他去洗洗。黎泉用刀刮了腌肉灰黑的污垢,洗净,放到电磁炉上的锅里煮,然后走进园子。
菜地绿油油的,正起劲地生长。他摘下三个带毛刺的青绿黄瓜,掰下一片片青菜叶。母亲活着的时候,菜地都是她打理。母亲住院那段时间,是他看护,他不想让母亲重演父亲的不幸。他把奥数集带到病房,母亲打点滴,他坐在床边研究他的奥数题,偶尔抬头看看药水是否还有,或看看扎针的手背是否肿起来。母亲身体虚弱,常常迷迷糊糊睡去,不注意药水是否还在滴。有一回,待他解出一道题,正暗自高兴,抬头看药瓶里的针水已经没有,药水停在蓝色开关处,母亲手背外的塑料管流进红色的血,他慌忙摁响床头的闹铃。还有一次,打完点滴,母亲在床上闭眼躺着,他以为没事了,便研究一道题。他的思考纷乱如麻,抬头想换一换思路,看到母亲侧身在床沿,一只脚吊在床外,他吓了一跳,若身体再往外一动,母亲就掉下去了。他赶忙叫醒母亲,让她往床里挪。
两次事件,让他不敢再看奥数题,专心守护母亲。那些天,没有奥数题,他只好坐一会儿,起身走一会儿,看看窗外的楼群,感觉时间漫长,总看不到太阳落山。最后,母亲还是走了。
现在,菜地还是青绿,母亲却不在了。他手捧青菜和黄瓜走出园子,吴寒已经摘完身上的鬼针草,洗了手,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说不用。吴寒便四处走走,一会儿看看牛棚里正吃麦叶的黄牛,一会儿到菜园里看看辣椒青菜。
黎泉揭开电磁炉上的锅盖,热气冲上来,散去,腌肉显露出来。他用筷子给腌肉翻了个身,贴着锅底的皮有点糊。这是不锈钢的汤锅,跟电磁炉是去年在县城一起买回来的,花了近两百块。这钱是他在铁矿厂两周的工资的一部分。
铁矿厂离县城十八公里,表弟是总经理。表弟说了几次,让他去厂里做,实在磨不开情面,他去了。表弟让他做库管员,每月四千块的工资,他把两本奥数集带去了。可哪里有时间看那些题呢,每日登记物料出入库统计汇总,还负责对材料的验收,进库材料做到“三亲一核对”,即亲自点数,亲自验质,亲自摆放,核对单据与实物相符,出库材料要做到“二亲三不发”,即亲自开单,亲自交点,无用料计划、审批手续不发,质量不合格、规格不符合不发,没验收入库的材料不发,保管材料要做到“一清二分十二防”,等等。
离集镇远,娱乐都在厂区里,他跟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住一个宿舍,男人喜欢聊天,闲时,常跟他聊家庭、时事。有时男人会叫来另一个宿舍的工人聊,喝酒、抽烟,整个屋子烟味酒气缭绕。偶尔屋子没有人,宿舍外的篮球场上有人打球,喊叫声冲进屋子里来。三天后,他吃饭不香,觉也睡不踏实,白天工作时,身上像被捆绑着,心里沉郁晦暗,脚下的每一步都重如铁锤。他打算回家,可又想刚进厂就离开,对不住表弟,便打消念头。
同室的男人有时让他喝酒,他推过几次。一次,男人在一个纸杯里倒了一点酒,递给他,说,即使是毒药也不会死人的,说完呵呵笑着,他只好坐下来陪他喝酒。他更多的是听,偶尔说一两句。过了一天,男人又倒酒给他,说,你会喝酒的,还是呵呵笑。他想到父亲,说,真是不会喝,把酒杯递回去,男人接过来,匀一点到自己的杯子里,说,少很多了,喝下不会醉,又递给他,他接过甩到地上。男人见他发了火,不再理他。慢慢地,他跟工友们一样,说话也大声了,动作也粗糙了;摆放材料时,离地面一米高他就丢下,单据上的字也越来越潦草,接收员一次说,老黎,你的字咋越来越难认了,再写清楚些。他心里一天比一天烦乱,感觉自己似乎快变成父亲一样的人了。
入厂后的第十五天傍晚,他跟表弟说:“你表嫂打电话来,她在家里忙不过来,让我回去,实在对不住了。”表弟看看他,点点头,给他结了工资,两千块。一千五百块转给上大学的小儿子,五百块自己留着,到县城买了汤锅和电磁炉。
黎泉从汤锅里捞出腌肉,洗净青菜,两手握着拧断,放到肉汤里煮。煮菜时,他拍了黄瓜,凉拌,再切肉。肉切好,从坛子里抓一把腌菜,切碎,跟肉炒了。
吃饭时,吴寒说,这腌菜炒肉好吃,说完捏一下鼻子,抬头与黎泉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笑着说:“小时候我是个扁鼻子,父亲让我多捏捏。习惯了。”
6
天亮了一会儿,吴寒开着小车回城去了。
黎泉在窗前喝了一杯茶,摊开五年级奥数本,找到右上角折页处,再次看到那一题,“一件工作,甲、乙合做需4小时完成,乙、丙合做需5小时完成。现在先请甲、丙合做2小时后,余下的乙还需做6小时完成。乙单独做完这件工作要多少小时?”他想了又想,抽出书本下的稿纸算了又算,还是毫无头绪。他合上书本和稿纸,走出书房。
他赶着五头黄牛向昨天剪了小麦的地里走。在圈里关了一天,来到野外,它们都很兴奋,路边揪两嘴草就走。来到地里,它们的兴奋劲过去了,也许是见到繁多的可吃的麦茬,不跑了,低头专心吃。
天空敷着一层灰黑色,风轻轻游动着,凉凉的,远处的村庄如一块灰色的饼摊在山坡上,青色的山峦静默着。他内心开始有点不适,随后宁静了,身体上的肌肉松弛舒泰。
昨晚,他拿出一壶储藏了两年的白酒,给黎泉和自己倒了半杯,边喝边吃一只黄焖母鸡。两口下去,吴寒有点微醺,说他平时是不喝酒的,但今晚得喝一口。他接着说,相处一天,已经把黎泉当成了父亲,即使沉默的时候也非常舒服,真希望黎泉跟他去城里,和他一起生活。吴寒说着眼里泛起泪光。那一刻,黎泉垂下目光,手里的筷头耷拉着,心里动了一下,抿抿嘴,轻轻说:“谢谢,我还是在这里好。”
吴寒似乎没有听见,说:“去我那里,叔还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
黎泉不语。
过了几秒,吴寒说:“本来我不想提钱的,但我还是得提。”他顿了一下说,“每个月给叔四千五百块零花钱。”
黎泉还是重复那句话:“我还是在这里好。”
没去,他没有后悔,但又有些怅惘,似乎失去了什么。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他抬起头,远山在青蓝的氤氲中矗立着,巍峨而静谧。慢慢地,吴寒在他意识中淡去,脑中浮出那道奥数题。那件工作当作整体“1”,是了,这是关键……
阳光从灰黑的云中刺下来,渐渐地,云散了,露出一块蓝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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