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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安

2024-12-17阎秀丽

安徽文学 2024年12期

她坐在我对面,很兴奋,脸颊上泛起两坨红晕,核桃皮似的皱纹,也都舒展开来。

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我咽口唾沫,搓着手,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我们村,谁家有事,都会互相有个人情往来,何况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这几天来串门祝贺的人很多,没想到,二奶奶也会来凑热闹。

二奶奶姓蔡,住村子东头,我们这帮孩伢子都叫她菜花婆。她没有子女,也没男人,不爱说话,极抠门,村里人很少和她来往,挺有个性的一个老太太,没事就坐在村头大石头上发呆。她的眼睛总有眵,雾蒙蒙的,就像村头那汪深不见底的潭,好像能随时从里面钻出两个妖怪。打我记事起,就有点怕她。

其实说是怕,还不如说是讨厌,尤其讨厌她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以至于我们在猫狗都嫌的年纪里,经常会变着法地捉弄她。她家的门口或是屋檐下,总能出现死耗子或癞蛤蟆。菜花婆看到了,拿起铁锹就给撮走,理都不理我们。我们没有得到所期望的愤怒或告饶,觉得很是难堪和生气。其实,哪怕她拿出一点点的糖果向我们示好,我们都不会为难她。所以,能够整服她,成为我们乐此不疲的“奋斗目标”。

母亲曾因我用泥巴捏的“小棺材”扔了她家一院子,狠狠地打过我一次,说菜花婆可不是没有脾气。当年我们村有一个“独眼龙”,看菜花婆孤寡一个人,半夜竟然摸到她的窗下。等人们听到动静赶来的时候,却看到“独眼龙”缩成一团,蹲在墙角,脸上是左一道右一道的挠痕……菜花婆拿着木棒,披散着头发,就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打那以后,没人再敢招惹她。

母亲说完,对我摇摇头,叹口气。我默默地低下头。

菜花婆逐渐老去,我也随之长大。后来我上了高中,因为住校,很少回家。但是每次看到她满头白发、孤零零地坐在村口,心里也不由得涌起愧悔之意。

不过,我很快就要离开村子了,今后的日子,更不会和菜花婆有什么交集。毕竟,我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她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太。我也知道,她定是讨厌我的,只是心里有点纳闷,我曾给她制造那么多的麻烦,她怎么会请我吃饭?

尽管不解,我还是坐在了她家炕头上。

你去西安上大学?菜花婆首先打破沉默,语气柔和。

嗯。我局促地点头。

西安我去过,那是一个好地方。菜花婆的两汪深潭忽然变得波光潋滟。

应该是的。我看着她,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她。我蓦地发现,她眼睛里的光亮,竟然使这暗沉的小屋有了色彩。

菜花婆没有再说话,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咳嗽一声,菜花婆似乎缓过神来,说吃吧,这是我腌的鸭蛋,这是辣椒炒肉……都是你爱吃的,吃饱饱的……

我爱吃的?我狐疑地看眼菜花婆,但是她的热情让我放下所有顾虑,准备大快朵颐。

先等等,应该喝点酒。菜花婆不等我阻拦,转身打开柜子,翻出一个密封的葫芦。那葫芦外表已经斑驳不堪,依稀可见上面烙印着“花好月圆”四个大字。

菜花婆脸上的红晕似乎更浓了,她小心地擎着那只葫芦,弓着腰,要给我和她的碗里倒酒,说这酒我留很多年了,一直留着,就等……

一滴晶亮的水珠从菜花婆的眼角滑落,“吧嗒”一声落到碗里。

我惊愕地看着她,酒葫芦里,根本就没有倒出一滴酒。可菜花婆好像没有看见,依旧很认真地倒“酒”,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西安是个好地方,是天堂一样的地方。菜花婆的腰杆挺了挺,双手抖抖地抚着酒葫芦,眼睛并没看我,絮絮地说着:

西安有兵马俑,一眼望不到头,比集市上人都多,密密麻麻的……

杨贵妃洗澡用的澡堂子,恁大,咱全村人去都不会挤……

肉夹馍香死个人嘞,咬一口,满嘴流油……

能去西安的人,都是去干大事的……

菜花婆的话在热气中蒸腾着,溢满整个小屋。她脸上放光,眼睛清亮,似乎连那干瘪的身躯,也通体发光发亮。我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听着。我想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菜花婆说这么多话。

回到家,我和母亲说起吃饭的过程。我说真没想到,菜花婆竟然去过西安。

母亲撇撇嘴,说听她吹,菜花婆是个小脚,这辈子连村子都没出去过。

我愣住了。

几年后,菜花婆去世了。

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菜花婆和村里的很多事物在我的脑海里也渐渐淡去。

因工作关系,我在一次整理县志的时候,竟然发现了菜花婆的名字。

我愣了好久,终于明白,当年菜花婆为什么会请我吃饭,为什么给我倒酒送行,为什么说她去过西安……

县志上记载,菜花婆的丈夫是地下党,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天,男人就接到任务,去了西安,时隔不久就牺牲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