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疑的“空缺”、滞缓的叙述及其他
2024-12-17陈振华
“杀年猪”是传统乡土叙事中常见的一个场景,含有风俗、庆祝、饮食、祭祀甚或狂欢的多重意味。小说《杀年猪》将农村年俗“杀年猪”作为叙述的核心,年俗在文本中逐渐演变为一个“杀猪未遂”的事件、情节以及由此产生的意涵。杀年猪未遂,转化为对年猪老黑的寻找。由此,小说的主题意蕴变了,小说的情节路径因之改变,小说的叙述氛围亦随之改变。显然,这是作家的有意为之,或者说这是作家自以为的匠心所在——它消解了传统乡土叙述对“杀年猪”的阅读期待。如果《杀年猪》的叙事能够创设另一个深邃的主题维度,打开另一重审美空间,变更乡土叙事的同质化书写,无疑会在庸常的叙述中取得不一般的艺术效果,然而这样的期待并没有出现。究其原因,我想主要有以下诸端。
首先,可疑的“空缺”并没有召唤出别样的意义。小说名为“杀年猪”,主要是围绕着老人和孙子阿云喂养的肥猪老黑展开的。在今年预备对老黑动手之前,小说也从多个侧面对过往杀年猪的场景、氛围、人物心理进行了多维度的摹写:有邻居对杀年猪的各种期待;有对杀年猪时村人围观场面的细致叙述;有对杀年猪残忍过程的展示;有少年区别于村人的对杀年猪的心理感受的描述等等。然而,今年对于老人和孙子而言,却与往年不同。老黑是孙子李小云一点点喂大的,喂养的过程是阿云与老黑逐渐建立感情的过程。老黑的肥硕也是阿云准备向长年在外打工、过年才回家的父母展示的喂养成果。构成悖论的是,老黑越是被喂养得健壮,就越增加被宰杀的可能。老黑越是被喂养得肥美,阿云和老黑的感情就愈加深厚,不愿意老黑被宰杀。这在农村孩子和自己喂养的家禽家畜之间是一种普遍的情感,我曾多次见过农村孩子在自己喂养的动物被宰杀时撕心裂肺地哭喊。如果小说的主题顺此逻辑向深处推衍,一方面写出孩子天性的美好与善良,一方面写出感情与理智的对峙与困境,一方面写出孩子内心真实的感受与疼痛,一方面写出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价值理想的背离,进而两种心理世界的冲突形成审美的紧张,那么,这篇小说就有很大可能成为一篇优秀的文本,能够深度抵达由情感、心理、现实、代际、成人、少年等多重视角所构成的语义场,它们彼此之间的复杂关联与矛盾龃龉就能生成颇具张力的审美场域。不无遗憾的是,小说中,老黑或是主动“离家出走”,或是被偷盗,或是被宰杀,这形成了文本叙述的“空缺”——老黑不知所终。结尾处给读者留下的是独自发呆的阿云和在雪天向山林更深处走去的老人。正是这“独特”的叙述空缺设计导致了上述各种可能性与深度意蕴被抽空。这里的叙事空缺与先锋小说的叙述空缺并不能等量齐观,先锋叙事“空缺”的美学价值与叙事革命的意义在于其颠覆了传统现实主义叙事的线性逻辑和因果链条,从而揭示历史的盲点和断裂,或者一个未知的、不确定的世界与未来,它是对我们既往“本质主义”思维的一种终结,所召唤的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小说《杀年猪》中,大黑的不知所终所形成的叙述空缺,没有先锋叙事的意涵与指涉,更多是作家有意留下空白让读者自己去判定和想象,但从实际审美效果来看,这样的空缺设计,并没有召唤出别样的意义,反而招致小说叙事的突然失重与失向。简言之,这样的叙述空缺的设置,其意义是令人生疑的,如此讲述这样的一个故事,其目的和意义究竟何在?
其次,滞缓的叙述中充斥着一些无意义的冗余。短篇小说一般以其语言的精微、叙述的简约、构思的独特、意味的醇厚令人流连忘返。就叙述而言,精当、简约而不冗赘是基本的标准。这就要求在叙述的过程中,果断舍弃一些可有可无的叙述、描写,将宝贵的笔墨聚焦与主题意蕴深度关联的场景、细节、情节、对话、人物以及生活、人心、现实、存在、人性、灵魂等诸多紧要的方面。这就注定了短篇小说的叙述要辞约而意丰,简约的叙述背后须深藏着精神伦理以及细部修辞的美学力量。但在阅读《杀年猪》时,我发现小说的叙述看似从容不迫,实则缓慢而凝滞,有比较多的冗余和无意义的叙述,这对于惜墨如金的短篇小说而言,不说是致命伤,也是审美的悖反与无效的、漫无目的的叙述。例如小说中有为数不少过程性细节的叙述:“老人又去给阿云准备挤好牙膏的牙刷,还有一杯热水,让阿云去刷牙。阿云啊,你去刷牙吧,要刷仔细了。老人叮嘱,同时看着阿云刷牙。阿云随便刷几下,不耐烦了,漱口水,丢下牙刷和杯子,跑到厨房去吃饭了。”尽管诸如此类的叙述多少体现了老人对孙子的关心,只是过于寻常的生活场景或缺乏典型性与提炼的细节,导致了叙述的平铺直叙,缺乏内在的层次和意蕴,而且节奏过于缓慢,冗余的赘述、无价值的细节、无意义的过程性展示偏多,给人以散漫、无所用心的叙述观感。我并不反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但反对日常生活的平铺直叙,没有写出其间的复杂性、意味和深度。特里·伊格尔顿曾言:“日常生活就像瓦格纳的歌剧,错综复杂、深不可测、晦涩难懂。”《杀年猪》里面充斥的日常生活却显得过于琐碎,并没有以动态化的方式,承载情感的隐秘、人性的幽微与世道人心的复杂,而只是简单停留在日常生活的形而下层面,没有写出它的包容性,更没有作形而上的提升。理想化的日常生活书写,应该是在看似程式化、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背后,聚合起丰富而独特的生活意蕴。恰如本·海默尔所说:“日常把它自身提呈为一个难题,一个矛盾,一个悖论:它是普普通通的,又是超凡脱俗的;既是自我显明的,又是云山雾罩的;既是众所周知的,又是无人知晓的;既是昭然若揭的,又是迷雾重重的。”由此观之,作家在进行日常生活书写的时候,不能仅停留在现实和经验层面,而是要在经验背后,有作家独特的审美发现或审美创造。李健吾曾告诫过我们:“我们接近了一切凡俗,凡俗却不是我们最后的目的。”
再次,隐含作者对“说话人”及其话语的恣意僭越。巴赫金在本体论意义上将现代小说看作不同“说话人”之间的对话,而说话人是不同的语言主体,各自有着自身的主体性,不可替代,也不可相互僭越。《杀年猪》采用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不仅“自由”地穿越现实、记忆和历史,也能穿越不同的人物及其心理。小说中主要有隐含作者、爷爷、孙子阿云、肥猪老黑以及邻居、村人等“说话人”。问题不在于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是说话人的语言被简单地传达或复制,而不是艺术地描绘出来,文本中,隐含作者过于强大,不知不觉中形成了对其他话语的僭越与覆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构成他们之间的对话。小说叙述看似是多个角色的话语构成复杂的对话关系,实则是作者(隐含作者)的一家话语。小说中爷爷、阿云、父母、村人、邻居的话语及其心理几乎都是隐含作者在背后传达出来的。表面上看,文本采用了大量爷爷、孙子、邻居、村人之间的非直接引语的对话体形式,推动故事向前发展,可明眼人一看,这里的对话人只是隐含作者的傀儡,他们的心理完全是隐含作者的想象性虚拟,并没有做到巴赫金意义上“说话人”所具有的重要的社会性、思想性以及传达的艺术性。例如,小说第5部分的结尾,煞有其事地对肥猪老黑的心理状态进行了想象性摹写:“当阿云和爷爷在屋内沉沉地睡去后,老黑却睡不着,睁大了黝黑的眼睛看着雪花一片片地洒落到猪笼里面,很快地面就铺上了浅浅的一层雪。老黑看着雪花,似乎在想什么。渐渐地,一片片的雪花洒在它的身上,它却像感受不到寒冷,只是继续低声地叫唤着,似乎在叫主人阿云出来陪它看雪呢。”这里很明显就是隐含作者对老黑的心理与话语的僭越性表达,关于老黑的心理描写在文本叙述中显得非常突兀。文本中类似的僭越还有很多,从而影响了小说的审美表达。如何解决这种僭越性的表达,小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径与巴赫金所言的“完全特殊”的形式手法。
从整体上看,这是一篇没有难度的写作,内蕴单一的写作,拖沓滞缓的写作,作家试图“悬置”肥猪老黑的下落,营造一种不落俗套的构思,其想法或许是好的,只是平庸絮叨的叙述并没有达到良好的艺术效果。日常生活琐碎的书写亦没有抵达其背后的深意与哲理,许多凡俗的细节并没有彰显其独特的叙事功能,反而成为叙述的冗余。无所不在的隐含作者,以漫不经心的方式掌控着话语的走向,褫夺了说话人的话语主体性,机械的对话编织方式使得小说的叙述僵化呆板,缺乏审美的创新。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失败的叙述突围,作家想写出非同质化的乡土人情及其别样的乡村审美发现,然而其实际效果却与文本意图南辕北辙。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