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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魏晋墓彩绘砖壁画中“牛”形象的内涵

2024-12-15岳萱民吴寒啸陈宏军

国画家 2024年4期

摘要:在河西走廊嘉峪关分布着规模庞大的魏晋墓葬群,其绵延上百公里的墓室壁画艺术被世人誉为“地下画廊”,其中的彩绘砖壁画保存完整,内容丰富,意蕴深厚,均以“一砖一画”的形式记录着当时河西地区人们的日常生活场景。这些彩绘砖壁画中绘有大量动物的形象,其中“牛”形象不仅数量众多,刻画逼真,神形兼备,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而且具有深刻的艺术内涵和重要的艺术价值,是研究魏晋时期嘉峪关地区生产生活的珍贵资料。

关键词:嘉峪关;魏晋墓葬;彩绘砖壁画;“牛”形象;文化内涵

作为六畜之一的牛,与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密切。原为野生,是原始先民狩猎之物,“发彼小豝,殪此大兕”(《诗经》),其中小豝是野猪,大兕是野牛;其后被家驯,常用于耕田,“牛乃农耕之本,百姓所仰,为用最大,国家为之强弱也”(《资治通鉴》)。中国的农耕文明犹如一部气势恢宏又浩瀚厚重的长篇诗歌,而牛作为农耕最重要的生产力,是创造辉煌农耕文明的重要功臣。经过漫长历史长河的洗礼,牛已经不仅仅是指一种畜力,也代表着一种无私奉献、吃苦耐劳的民族精神,被赋予了力量、吉祥、财富和神性等象征意义,表现为韧性、勤劳、忠诚、耐心、淳朴、寡欲、奉献、牺牲等文化内涵,“牛”形象逐渐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文化意象,被诗词大家、艺术大师歌咏、描绘,是艺术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现存古代遗迹嘉峪关魏晋墓彩绘砖壁画中,就有很大比重的“牛”形象。[1]

一、古文献中关于牛的记载

在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中,牛的声影一直活跃着,如远古岩画中的动物绘画,就包括很多牛的形象,说明牛从人类伊始的原始社会就已经与人类亲密相伴,甚至成为精神象征,被视为图腾。而到商、西周、春秋战国时期,牛已经起着重要的作用,如二里岗遗址发现大量牛骨料,说明牛作为食物之用;又如“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天子以牺牛,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士以羊豕”(《礼记·曲礼下》),说明牛作为祭祀之用;再如“明公易……金、小牛”(《令彝》),说明牛作为赏赐之用;还如战国时郑国被秦所攻,商人弦用十二头牛诱退秦军,得以保全,说明牛作为战争之用。

牛作为耕田的畜力,时间稍晚,“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庄子·秋水篇》),说明牛耕的出现是春秋战国时期,自此开创了中华民族的农耕文明,两汉、魏晋时期,牛耕技术逐渐成熟。牛也作为出行的交通工具,“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尚书·酒诰》),“我任我辇,我车我牛”(《诗经·小雅·黍苗》),表明牛在周代已经用作拉车使用,魏晋时期的牛车作为出行工具,成为社会思潮和风俗习惯的缩影,“古之贵者不乘牛车,汉武帝推恩之末,诸侯寡弱,贫者至乘牛车。其后稍见贵之。自灵献以来,天子至士遂以为常乘,至尊出朝堂举哀乘之”(《晋书·舆服志》),反映了牛车在当时社会的重要作用。久而久之,墓葬习俗受其影响,牛车便出现在随葬品和墓室壁画中。

可见,牛自古以来便渗透人类日常活动中,食用是生存需求,祭祀是精神需求,耕田是农业需求,牛车是出行需求,体现了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信仰,表现出人类对牛的依赖和复杂而深厚的感情,以及对牛象征的美好品质的敬仰。

二、“牛”形象的艺术表达形式

牛在人类悠久历史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其优良品质被广为传颂,衍生很多关于牛的艺术形象,被诗词大家、艺术大师歌咏、描绘。诗词里的“牛”形象,如“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王维《渭川田家》)、“夜半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颜仁郁《农家》)等;绘画里的“牛”形象,如韩滉的《五牛图》、戴嵩的《斗牛图》、徐悲鸿的《牛浴》等。“牛”形象还有一种特殊的艺术表达形式,便是深埋地下的墓室壁画,古丝绸之路上的河西地区有着众多的魏晋墓葬群,其绵延上百公里的墓室壁画艺术被世人誉为“地下画廊”[2],其中,嘉峪关新城魏晋墓彩绘砖壁画中描绘了大量的“牛”形象,风格鲜明、规模宏大,主要表现农耕和出行活动,是墓主人生前生活场景的真实写照,画像表现的内涵正是我们了解魏晋时期河西地区社会发展的最好方式,具有重要的文化历史价值。

嘉峪关魏晋墓彩绘砖壁画,拓展了以砖为绘画载体的艺术形式,从而打破了汉砖雕艺术的单一模式,主要以嘉峪关新城墓群为主。[3]与汉墓室壁画相比,其更多的是展现现实生活场景的画面,而少了很多关于训诫、祭祀等神秘色彩,以简洁而概括的线条、巧妙且质朴的构图、灵活也多样的造型、明快又纯粹的色调细腻描绘出鲜活、丰富的“牛”形象,抑扬顿挫、粗细有致的运笔,或精致入微,或粗犷豪放,富有视觉张力,表现手法自然纯真,形成了独有的地方性和时代性艺术特色。

三、“牛”形象的壁画题材和艺术内涵

纵观嘉峪关魏晋墓的彩绘砖壁画,其中,有关“牛”形象的题材主要包括牛耕(犁地、耙地、耱地)、出行(露车、犊车)以及其他(牧牛、宰牛)等,绘画技巧简练,内容题材现实,运用墨线勾勒,简单的线条轮廓下凸显出健硕有力的牛形象和吃苦耐劳的牛精神,刻画生动逼真、神形兼备,彰显出朴素至简的意境,透露着浓厚的生活气息。砖壁画中的“牛”形象数量诸多,内容丰富,表达着丰富的艺术内涵,[4]营造出魏晋时期嘉峪关地区社会经济繁荣稳定和风俗文化兴盛独特的景象,具有反映当时社会生活信息的重要意义。[5]

(一)“牛”形象之牛耕图

魏晋时期的河西地区,农业已经非常发达,牛耕在这一时期实现了大众化,所以在嘉峪关魏晋墓砖壁画中出现了大量的牛耕图,且因当时采用“耕-耙-耱”耕作技术的缘故,其内容主要描绘了犁地、耙地、耱地的农耕活动。

《犁地图》表现了两种犁地方式:一种是二牛抬杠,描绘的是两牛犁地的场景,两牛肩轭挽拉单辕犁,牛鼻穿环,系以牛辔,缰绳绑在犁把上,犁后农夫一手扬鞭、一手扶犁,出土于五号、七号墓前室东壁及十三号墓前室西壁等处。其中五号墓的《犁地图》(如图1),两牛一白一黑,并排拉犁,牛腿坚实有力,牛角弯曲朝上,已被驯服温顺,农夫身穿交领窄袖长袍,系腰带,下着袴,头发用发髻盘于头顶,大步紧跟于犁后;另一种是一牛挽犁,描绘的是一牛犁地的场景,牛曲轭挽拉双辕犁,缰绳系于犁把,农夫在犁后驱牛犁地,出土于六号墓前室南壁、西壁及七号墓前室东壁等处,如六号墓的犁地图,农夫束发、着短衣,赤足跨步,左手扶犁拉绳,右手高抬扬鞭,驾一头牛犁地。二牛抬杠起源于西汉初期,是一种传统的耕作方式,时至东汉,因两牛牵引的犁回转不便,犁地方式便由二牛抬杠向一牛挽犁转变,不仅操作更加轻便,而且节省畜力,体现了当时劳动人民的创造性智慧,魏晋时期已经在河西少数民族地区渗透流行,可见这两种耕作方式在历史上的传播和影响。

犁地之后,田间土块较大,农民便利用耙地的方式将土块破碎,为后续的耕种提供良好的条件,此类场景的砖壁画称为《耙地图》,出土于五号、六号、七号墓前室东壁及十二、十三号墓前室西壁等处。其中六号墓的《耙地图》(如图2),画面中耙上装有铁齿,农夫双手拉着缰绳蹲于耙上,用于增加耙的重量,驾一头牛拖拽正在耙地,牛高大壮实,双角尖长,绳穿牛鼻环,肩部架着牛轭,农夫耙地动作娴熟,是古代农耕文明的一个缩影。农夫头发不结髻编辫,而是散披于背上,与汉族发式明显不同,据史书记载:“羌人‘披发覆面’。”应为当时羌人的装扮。

耙地之后便是耱地,耱也是碎土、压地保墒的农具,为一根长条形木,耱常年均可使用。《齐民要术》记载,“耱地有两种方式:‘空曳耢(耱)’和‘不空曳耢(耱)’”,此类场景的砖壁画称为《耱地图》,出土于五号墓前室东壁,图中一农夫右手揽缰绳,左手持鞭子,身体微倾,双腿微曲站在二牛抬杠牵引的耱上正在耱地。

牛耕技术延续上千年,牛因此成为中华农耕文明的贡献者和见证者,不仅体现出任劳任怨的精神品质,而且承载着中华先民刻在骨子里的情感寄托。砖壁画中牛耕图的大量出现,正是根植于中华农耕文明的丰厚沃土,是农耕活动与艺术文化的优雅融合,具有极强的时代特征,其中“牛”形象艺术风格简洁而质朴,几笔线条便刻画出牛的神态、表情、结构和比例,看似随意,但张弛有度,富有节奏感,用赭红线勾勒出轮廓,然后用平涂的方式烘托整体绘画气氛。其被赋予的深刻内涵,是中原汉族农耕技术与河西少数民族游牧生活进一步交融的印证,为丝绸之路的辉煌留下了历史的印迹。

(二)“牛”形象之出行图

魏晋时期,贵族世家往往通过车驾出行,以彰显其地位、财富和权力。牛车因较马车行驶缓慢、平稳,且牛车车厢宽敞高大,并有车篷和帷帐,可在车内坐卧,于是牛车在此时更加普遍,所以在嘉峪关墓室砖壁画中出现了很多牛车出行题材的画像。砖壁画中的牛车有两种形式:露车和犊车。

“露车”即无盖的车,“露车者,上无巾盖,四旁无帷裳,盖民家以载物者耳”(《资治通鉴》)。《露车图》出土于五号墓、七号墓前室西壁等处,其中五号墓的《露车图》(如图3),画中一男子坐在露车车厢前端,手拽缰绳,驾驭着一头牛缓缓前行,该车车轮较大,没有顶盖,四周也没有帷裳,是魏晋时期常见的牛车之一。

“犊车”为一种装饰考究、四周有帷幔屏蔽的牛车,“犊车,軿车(四周有帷盖遮蔽之车)之流也。汉诸侯贫者乃乘之,其后转见贵”(《宋书·礼志五》)。另外“犊车”有可开闭、供人上下的后户,并有前襜(即衣蔽),“孙宾硕……乘犊车,将骑入市……乃开车后户,顾所将两骑,令下马扶上之。……宾硕闭车后户,下前襜”(《三国志·魏志·阎温传》)。《犊车图》出土于五号墓前室东壁、七号墓前室西壁等处,其中五号墓的《犊车图》(如图4),画中一辆犊车正在前行,犊车车轮较大,两辕直出车后,车有遮篷,用于遮挡阳光和风沙,车厢无旁窗,四角竖有直木,用于固定车篷,拉车之牛神采奕奕,目光坚定,昂首挺胸,前蹄高扬,作缓趋之状,车内一男子驾牛赶车。

我国古代,驾车出行与礼仪制度密切相关,形成独特的车舆文化,魏晋时期是中国发生大变革的时代,牛车地位逐渐提高,成为上层人士出行的尊贵身份象征,嘉峪关魏晋墓砖壁画中的出行图,记载着墓主人的出行方式,生动地反映了墓主人的社会地位。画面用笔挥洒自如,手法夸张提炼,用色疏密有致,极其生动传神,概括出的“牛”形象更显鲜活、有趣,使得画面中的牛车出行富有运动感,成为研究魏晋时期人们乘牛车出行的重要文物。

(三)“牛”形象之牧牛、宰牛图

在嘉峪关魏晋墓砖壁画中,还描绘了一些关于牧牛、宰牛等题材内容的“牛”形象。反映畜牧业的砖壁画,画面内容以成群的马、牛、羊为主,但六畜齐全,还有骆驼,其中描绘牛的《畜牧图》出土于五号墓前室东壁、六号墓前室北壁(如图5)以及七号墓前室西壁等处。河西地区草原广袤,连绵起伏的草地上,成群的牛儿整齐有序地悠闲游走,自由自在,画面疏密协调、聚散开合,放牧人手持长鞭或者弓箭,在放牧的同时保持着狩猎的习惯,表达出牧民牧猎相兼的豪放生活。方寸间的砖画上,看似只有五六头牛,实则是因画幅有限,画匠以点带面,天地间散布着数不胜数的牛群,寥寥数笔,用笔豪放,线条飘逸,色彩朴实,充满生机和希望,反映出魏晋时期河西地区畜牧业的兴旺发达,这些《畜牧图》也正是“河西畜牧为天下饶”的生动写照。

河西地区发达的畜牧业,也为当时的游牧民族提供了丰富的肉食,这类题材在魏晋墓砖壁画中也多有展现,出土于五号墓前室西壁、六号墓前室东壁及七号墓中室西壁等处,称为《宰牛图》。其中六号墓的《宰牛图》(如图6),一男子左手高举榔头,右手紧攥缰绳,做出即将击杀牛的动作,画面左侧的牛看到榔头,已觉悟到死期将至,四蹄痉挛,挣扎着使劲往后退,显得惊恐万分,红色的眼睛更有点睛之妙,画面构思新巧,颇有意趣。可以看出,虽然古代物质条件相对匮乏,但相对而言,魏晋时代的河西地区较为安定富庶,加之丰盛牧草的优越自然条件,使得人们得以宰牛饱腹,充分反映了当时河西走廊民族融合、社会安定的繁荣景象。

结语

几千年来,牛被赋予了中华民族负重耐劳的美德,寄寓着中华文化吉祥财富的美意,孕育出丰富多彩的美形,历代文人墨客、巨匠画师,或以诗歌,或以翰墨,或以工艺,或以丹青,以“牛”形象为创作题材,抒发着对牛的赞美和敬仰之情,寄予感慨。在古丝绸之路的河西走廊,嘉峪关魏晋墓出土大量、丰富的彩绘砖壁画“牛”形象,有农耕时的坚韧和勤劳,有出行时的忠诚和耐心,有放牧时的淳朴和寡欲,有食用时的奉献和牺牲。凝视和静思这些“牛”形象蕴藏的高尚情操和寄托的深刻内涵,从艺术风格上看,继承并改变了汉代以来画像砖艺术的传统单一形式;从绘画技巧上看,题材更加提炼和独特,以极其精练的笔墨描绘出复杂多变的牛形象,用笔收放自如,画面动态感十足,富有强烈的地方性绘画特色。这些砖壁画中的“牛”形象,让魏晋时期河西地区在乱世中开辟的一片安稳生活和辉煌文明浮现在世人面前,也成为激励后世人们不断进取、勇于创新的精神力量。

注释

[1]杨殿刚,《嘉峪关魏晋砖壁画图录·文释》,云南美术出版社,2023年。

[2]卢冬,《地下画廊:河西走廊出土壁画彩绘砖》,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87—134页。

[3]郑岩,《魏晋南北朝壁画墓研究(增订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44—60页。

[4]包艳、张骋杰、史亦真,《中国丝绸之路上的墓室壁画·西部卷·甘肃分卷》,东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3—94页。

[5]周卫华,《论嘉峪关魏晋墓壁画的叙事方式与艺术风格》,西安美术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第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