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人画学问答(二)
2024-12-15洪惠镇邓晃煌
邓晃煌:“五四”以来,您比较推崇的,既在绘画语言上有所突破,又有思想性,诗文功底好,能做到诗书画相得益彰的文人画画家,能给我们介绍几位吗?
洪惠镇:我最推崇的文人画家,还是只有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学术界评价比较一致的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和潘天寿四位大师,以及在中国美院读研任教时有幸亲炙过的陆俨少先生。他们都是绘画语言各有突破,诗文好,有思想性,诗书画结合的艺术成就皆为现代典范。所以我在自己的学习、研究与教学中,才言必称他们,总是将其大作奉为“经典教材”而不惮其烦地拜读取法。研究他们五位而写的拙文,也都成了我个人的代表性学术论著。此外的文人画家,在“五四”以来的一百多年间不知凡几,惜因时代社会发生巨变,旧学寝寂,致使诗书画三者水平要达到均衡,已经不易。多数书画可观,诗文有所不逮,个别相反,诗文不错,但书画陈腐,学犹不可,何况推崇。
邓晃煌:吴昌硕将金石趣味完美融入绘画,齐白石将淳朴真挚推上极致,黄宾虹笔墨有独立的审美价值,潘天寿一味霸悍而具庙堂气,四家之所以被推为大师,他们的贡献首先是在“取材、内涵与形式特性上”,还是在诗书画的结合上,或是其他?
洪惠镇:诗书画结合是古代文人画家创造的,现代四位大师只是集大成地运用了这种艺术形式,还都不见有何前无古人的新贡献。在我看来,这种三结合艺术形式最活泼,最生动,也是最有活力的运用,是在“扬州八怪”时期。尤以李鱓为翘楚,题诗在画中随机灵活的巧妙铺陈与穿插,已成了不可分割的构图元素(图1),从而凸显“文人画”的特殊魅力。现代四大师以齐白石最擅运用,但都不出李鱓畦畛。他们的贡献主要还是在取材、内涵与开创个人形式特性上,具体因人而异。
吴昌硕画的是标准文人写意花鸟画,但和扬州八怪等前人相比,风貌迥异。前者反映的是清代因盐业而繁荣的经济文化气象,不得已而卖画为生的失意文人,既须服从社会市场与自身生活的需求,又想保持传统士大夫骨气与节操,其人格分裂的无奈,都体现在题画诗上。画也基本都以水墨为主,设色为辅,表明还在坚守文化精英的审美理念以影响世俗。吴昌硕处在西方商业与文化影响巨大而号称“东方巴黎”的上海,已调适心态与时俱进。一方面是更新审美观念,画变设色为主,水墨为辅,且以更艳丽的西洋红丰富传统红调色系。一方面是进入民国时期,社会意识形态混杂,文人画家各自寻找出路,传统修身养性功能的“养性”部分,只能自守难以发扬,“修身”功能就被吴昌硕突显出来而“画气不画形”(图2)。这种结合草、篆用笔的“以气写形”,开创了大写意花鸟画的新境界,反过来也刺激了写意花鸟画的“大气”发展,只要以吴昌硕和受他影响的齐白石,以及潘天寿、诸乐三等后昆作品,同八大、八怪以及明代陈淳、徐渭等人比较即可明白。
齐白石则在取材与内涵上睥睨古今画坛,他除了花鸟虫鱼种类繁多空前绝后,还拓展到生活杂物与劳动器具,如钓竿、草耙、锄头、畚箕、算盘等等(图3),且都通过题诗表现淳朴生活情趣而化俗为雅,将前述王冕、李方膺、郑燮、李鱓的题诗内涵,发展为“现代文人画”的一种“人民性”范例,具有划时代的深刻意义。他将写意花鸟画的表现内涵,在像郑板桥、李鱓等前贤那样延续士大夫文化精神传统的同时,又加入批判现实的时代内容,如画老鼠偷油、螃蟹横行以及讽刺官员的不倒翁泥玩具(图4)之类题材,增添了富有人民性的生活气息(那些恶评“文人画”缺乏人文关怀,只知自娱自乐无病呻吟者应该好好拜读),以及个性十足的童稚般天真烂漫(图5、6),使得正宗传统“文人画”焕发新时代活力,没有丝毫泥古腐朽之气,连力主中国画创新的徐悲鸿,也敬仰有加。同时,他在大写意画面的经营布局中,运用篆刻特殊技巧,强化分白布黑、疏密切割的视觉效果,很有现代平面构成意味(图7),很值得我们学习借鉴(详见拙文《齐白石花鸟画中的平面构成》,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四大家研究》,1992年)。
黄宾虹的最大贡献在于研究揭示了“文人画”笔墨的原理规则(图8),使其完全可以操作,不再神秘,并出神入化地运用它们,而将山水画的笔墨之美推到前无古人,也可能后无来者的最高境地。潘天寿则将写意花草鸟虫的文人韵趣,通过强骨笔墨、霸悍气势、方正间架和巨大画幅,创造出庙堂气象(图9),让今人看到这种被“新文化”批判的“老古董”,还是能够在现代华丽转身与时俱进,以至于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潘天寿,“文人画”的时代性必然遭受质疑,最终难逃被现代淘汰的厄运。同时,他针对当年过度结合西画创新的潮流,提出“中西绘画应该拉开距离”的忠告,在相当程度上捍卫了中国画的民族性,至今犹有重大的现实与学术意义。由此而言,四大师的学术遗产还远远未被充分认识,更没被好好继承,其根源,全在他们身后“文人画”的衰败境遇,不赶紧抢救,就会被彻底清零。
邓晃煌:从四大师的身份来看,我们是否可以预见21世纪的“文人画”,能从非传统文人中走来,职业画家、农民画家、业余爱好者、大中小学教师等等,这些人都需要经过诗文和书法的雅化吗?
洪惠镇:这个问题包含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在传统文人阶层已不存在的20世纪,就已有各种身份的人在画“文人画”,到21世纪的今天,作者更多。诸如官员、商人、医生、教师、工人、军人等等,都有在业余画“文人画”的,其他画种就很难见得到这样的普及程度,这是“文人画”最为宝贵而显著的社会与文化价值,我们在讨论它时,一定不能无视。这些业余作者一般只是为了修身养性,调剂生活节奏,舒缓工作压力,提升休闲品位,单纯临摹复制个人喜欢的古今画家作品就足够了。能自己创作当然更好,但不必兼能书法与诗文,否则要求太高,会令人畏难而退避。
如果有人想改行,从业余转向专业,甚至期望成为好画家,乃至名家、大师,那就属于第二个层面了,对不起,不经诗书雅化,怎么可能成功?这就好比作为业余登山爱好者,爬爬海拔几百上千的山峰,依仗天生体质没问题,若想攀登珠穆朗玛峰,不经严格训练就想登顶,不是做梦吗?从这个角度讲,不要说成为专业文人画家,需要经过诗书雅化,就是中国美术理论家若不懂传统诗、书,也很难真正理解“文人画”而作出正确评价。这种教训,在古典诗文被迫退出现代文化教育领域以来,就日益严重,以至于在对待传统中国文化,特别是“文人画”的态度与评价方面,常常因为不懂书法性笔墨与题画诗的审美,而犯“以己所能,反对其所不能;以己所喜,反对其所不喜;以己所知,反对其所不知”的通病,弃优秀传统如敝屣。每逢这类“夏虫”,不能与之“语冰”,便更增我学习、研究和宣扬“文人画”的动力与紧迫感。
除此之外,对于以卖画为生的职业画家来说,提高诗书修养也很重要。他们的作品大多深入民众的私人生活空间,有时也被用来装点公共场所,因此也应为提升大众审美能力负起社会责任,不能仅为挣钱而不顾商品画的质量,使传统“文人画”艺术受到不应有的贬损与歪曲。
邓晃煌:这么说的话,对于当代专业文人画家而言,书法和诗文是传统所说的画外功夫呢,还是应该成为画内功夫?
洪惠镇:“画外功夫”,是借陆游“功夫在诗外”一语,移用为“功夫在画外”而生成的术语。“功夫”的含义很广泛,包括观察生活,储备素材,深化修养,扩展视野,提高境界等等。这些“功夫”大多不能直接表现在画上,仅能蕴含其中,故而冠称“画外”。理论上任何画种的画家,都需要这种“功夫”,不是只有中国画画家才讲究。对“文人画”而言,书法、诗文原本分属不同学科,与绘画的关系内外有别,所以传统上将它们归于“画外功夫”是对的。同属绘画语言的造型、用笔、用墨、设色、构图等等技艺,才算“画内功夫”。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今“文人画”的专业画家,大多知识结构已与传统文人不同,除了书法犹有受教,诗文基本得靠自学,两者都无法再像古代文人画家那样分科授业,画时取用,内外分明。因此,对当今画家而言,“文人画”既然是“诗书画结合”的一门艺术,犹如“宝鼎三足”,缺一不可,那么书法、诗文无疑也可以视为“画内功夫”,与造型、用笔、用墨、设色、构图同列。这样有助于画者加深对“文人画”这种“文化综合体”特殊性的认识与理解,可以避免轻忽书法诗文修养,而自觉促使诗书画水平齐头并进。
在此顺便说明一下,现代赞誉文人画家成就,习惯称谓“诗书画印四绝”。既然“印”也是一项“功夫”,为何我总是只说“诗书画”而不提“印”?原因是书法已含篆刻,不必重复。且画家治印,迟至明代才由文征明之子文彭首创,之前的文人画家,连同始祖王维、先驱苏轼等人都只是“诗书画三绝”,文献久已沿用为成语,论述“文人画”体征已足。若作为画家个体成就,细析而增为“四绝”,则未尝不可。
邓晃煌:从四位大师的作品里,我们是否可以提炼出文人画的一些新近“传统”,有哪些又是能为后来者所借鉴的?
洪惠镇: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我之所以认为“文人画”还有很强的生命力,可以在当代以及未来继续发展而极力提倡,就是深受四大师的启发。他们都有价值很高的创造,足以成为“文人画”的新传统,供我们与后来者借鉴,那就是上面简述的不同贡献。我们今天还可以发现吴昌硕的“画气不画形”,是个超前贡献,能为传统“文人画”在现代“续命”,功莫大焉。“画气”需要配以深呼吸,与练气功和太极拳的运气类似,它的强调,使作画的过程比结果重要,保健功效也即寓于其间。这就能够保障它在中外各种绘画并存与竞争的现代社会,不会被轻易淘汰。特别是面临AI智能技术正在攻城掠地取代各个画种的人工创作之秋,“文人画”有保健功能为“铠甲”,可以有效抵御与防卫科技进攻,确保“人”们继续遨游绘画艺术。乔布斯临终悔悟不该一心追逐发明成果与财富,没有尽情享受爱情和艺术。我深信这会逐渐成为越来越多的知识精英在人生得意之后的“顿悟”,他们回头是岸的健康生活“安全岛”,有一座就是“画气不画形”的涂鸦,想救命就赶紧“游于艺”。而中国现代文人画家正可“近水楼台先得月”,既可陶醉于艺术创作,又可收获身心健康。
齐白石除了上述那些花鸟画贡献,还有一项至今一直未被重视的成就,就是将大写意花鸟画的题诗艺术运用到山水画,对“画上题诗”的意境美传统表现,做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图10)。山水“画上题诗”之前仅有石涛达到极致,他之后一二百年才再有齐白石达到,此后便无人接续。黄宾虹、潘天寿与陆俨少早年还在山水画上题诗,后期就因审美取向关系而不再题。而钱松嵒的革命现实主义山水“画上题诗”,多属标语式语言,故惜艺术有所不逮,此外再无他人染指。这一传统便像古琴断弦一般,戛然而止,极为可惜。山水“画上题诗”比“画中有诗”更能体现“文人画”特色。院体山水只要明确意境追求取向,基本都能做到“画中有诗”,甚至连写实性的西画风景也可做到,但“画上题诗”是“文人画”专利。为此,齐白石的“画上题诗”成就,可以作为当代文人山水画的一个“接力跑”节点,等待后起之秀接棒。
黄宾虹对笔墨原理的阐述,至今仍有不少国画家,甚至是名家不理解不买账,正好说明新传统的传承还有阻力,需要你们年轻一代好好学习。除了用于常规性的山水创新,探索抽象性山水画乃至现代派水墨画时,加入他的笔墨意识与技巧会大有裨益。潘天寿的庙堂气象,在当代“文人画”系统同样接力乏人,是个问题。近年来全国流行巨幅山水花鸟壁画,几乎全属院体,属于“文人画”体式的都撑不起画面,因为笔力、间架、气格、内涵、精神等等内外功力,都严重不足。
邓晃煌:我们再把视野回溯明清两代,这五六百年间的文人画总体趋势是不断式微的过程,还是峰谷跌宕的过程?如果是后者,其高峰和低谷有何规律可循?在其高峰期是“个人英雄主义”作用大,还是会出现群雄并起的局面?其中有哪些是开路先锋首创,但尚未得以完善的?
洪惠镇:很好!这个问题也很重要。因为自20世纪起,在“新文化运动”思潮的主导下,“封建时代”的传统都被认为是腐朽的,没落的,不可救药,没有价值而该进博物馆的。至今仍有人持此观点,这是违背历史唯物主义的。“文人画”从北宋萌发思潮,确定“忘形得意”的精神旨向,到元代就以山水画为先锋,将两宋的理想性转向意象性,建立以“写”代“画”的笔墨形式,涌现了黄公望、吴镇、王蒙、倪瓒四大家,成就影响深远。明代接续发展山水画的新形式,也有文人大家沈周、文征明和唐寅。他们虽对后世山水影响不如元四家,但在深化普及“诗书画结合”体式的建构与提升“文人画”的社会地位方面,厥功甚伟。花鸟画在元代由两宋的重彩工笔转为水墨工笔,至明代开始转向水墨写意,为清代至20世纪的文人花鸟画繁荣打开了大门,在社会上的受欢迎程度,甚至超越山水画。“文人画”在清初呈现了风格多样化的景观,可谓群星璀璨,“四僧”“四王”“金陵”“黄山”等画派的山水,八大和“扬州八怪”的花鸟,均为耀眼亮点。中期虽较沉闷,晚期又崛起“海上画派”。可见“文人画”的历史发展,是“峰谷跌宕”的过程,非但没有式微,反倒在清末民初经历“新文化运动”与外来绘画的致命冲击后,还像火山在惊涛骇浪中,仍能喷发岩浆凝成山峰一般,诞生20世纪“四大师”,成就与明清大师相比,各有千秋,互相辉映,共同组成群峰耸峙、特色各异的“文人画山脉”。它们就摆在那里,不是一叶障目就抹杀得了的,可以不喜欢不欣赏,但没有权利贬损抹黑。
这些“高峰”与“低谷”间的起伏规律,我尚无研究,粗略看来,“改朝换代”应该是个“陡现高峰”的时期。制度文化与个人命运的突变,往往会刺激文学艺术的创作井喷,其中必有佼佼者最后高踞巅顶,“元四家”“清四僧”以及20世纪“四大师”无不如此。画家身处“经济重镇”或“政治文化中心”易出成就,也是一种规律。“明四家”所处的苏州,“扬州八怪”活动的扬州,吴昌硕、黄宾虹所在的上海,都是经济发达地区,齐白石旅居的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这些地区才有高资质人群的同温层、充裕的创作条件、高水平的审美环境(包括评论与欣赏)以及足够大的消费力量与市场规模,可以刺激艺术繁荣,促进绘画人才辈出而从中竞争出佼佼者乃至大师。潘天寿主政美院的高等教育领域,则是一个社会与时代最为重要的画家人才“孵化器”,也是学术诞生与研究的重要中心。那里聚集着精英画家与史论家,可以切磋推进新兴的艺术观念,有完备的创作环境条件与及时的交流,利于学术探索。主政者自己又才高八斗,便有机会被众星捧月,光彩夺目。
高峰期的形成,应该是“个人英雄”和“群雄并起”互见,一起共同促成的。有时是先有一位“个人英雄”异军突起,再影响甚至培养“群雄”,例如沈周是文征明和唐寅的老师,“扬州画派”受石涛影响,吴昌硕启发了齐白石和潘天寿。有时则是“群雄并起”,例如,“元四家”和“清四僧”。历史上凡是堪称“高峰”的先贤,都有承前启后的“开创”。其“开创”不太可能有未完善的,否则怎么能被尊为“大师”?也就因为如此,其门徒才很难超越。曾师从齐白石与黄宾虹的四川名家石壶有句话很经典,他说:“大师门下出二师,二师门下出大师。”能留有未尽完善的创造者,多为“二师”及以下的学术级别者。
举例来说,吴昌硕开创“以气写形”,已经高度完善,其高足还都不能掌握得了,哪敢图谋超迈而自成“大师”。但若能学会其技,却没能创造个人图式以区别其师,那就连“二师”也算不上。台湾名列“现代十大艺术家”的写意花鸟画家沈耀初,受吴昌硕、齐白石影响颇深,但他另辟蹊径,“以情写形”,别开生面,那就能算“二师”了。若不是他“宝鼎三足”的诗、书“两足”偏枯,难臻完善,否则也可能成为“大师”。倘若他的学生看到这一点,努力补齐“三足”,这位“二师”的门下,就有望出现完善“以情写形”的写意花鸟画“大师”。“以情写形”比“以气写形”更具诗情画意,应该能出“大师”才对,但必须擅诗,像齐白石那样,他本质上就是“以情写形”的大师。“以气写形”比较抽象,继续开发,很可能更具现代感,那也是一条值得探索的道路。不过也需能诗,才守得住“文人画”体式,否则容易画成抽象性“现代派中国画”。先贤遗产能留给后人的,最多就是如此。今人若不另辟蹊径,只知拾其牙慧,“文人画”传统就必然像长河断流,最终枯竭。
邓晃煌:按照以上辞书的说法,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文人画所赖以生存的社会基础已经不复存在了,也许我们当下面临的最大课题是,无传统文化的现代文人,如何继续文人画传统?文人画是否应有现代形态?我们想了解您所推崇的现代文人画,能简要介绍一下吗?
洪惠镇:“传统文人画”赖以生存的社会基础确实已经不复存在了,文化传统断裂的现代文人,很难继续“文人画”传统,但“很难”不等于“无法”,这是首先必须明确的。不然其他民族文化,比如“传统中医”,其社会乃至更重要的文化基础同样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可人家怎么还能继续在为现代社会服务?原因在于不管存在多少困难,他们终究还是有人勉力去学习读懂深奥的文言医书与药典,研究、传承并发展这项中华瑰宝。“现代文人画”同样也会有人那样认真去学习研究传统,我们当下的对话,就是学习的起点。
其次是需要明确,全部继承传统,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即便是在古代,也是如此。后人只是有选择地继承一部分传统,还需再创造一些新东西,去增补和发展传统。这犹如人除依靠本体血液生存,还需不断吸收营养以制造新鲜血液作补充,才能继续活命一样。为此,传统应该被视为“矿泉活水”,而不是“玉化古木”。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延续五千年,就因每个时代都继续创造相对于前代的“现代”文化形态。“文人画”也是如此,需要不断拥有“现代形态”。
邓晃煌:容我提问一下,我们是否可以说诗的精神传统是“活水oOeu1zYZGvkbyDiTaN3VMA==”,而“诗书画结合”的形式已经逐渐“玉化”了?
洪惠镇:不,既然诗的精神传统是“活水”,“诗书画结合”的形式是个“共生”关系,只要有诗的“活水”滋润,就不会“玉化”。“现代文人画”之所以缺乏活力,好像是在逐渐“玉化”,根源不在“诗书画结合”的形式本身,而是作者为艺不精。现代以“文人画”为业的画家,因为教育制度的西化,知识结构和文化修养与传统文人画家不同,普遍没有机会学诗,也不重视自修,仅满足于抄写,只照葫芦画瓢,艺术形式僵化是必然的。如果学会写诗,按自己的抒情旨向在画上题写,就会不满足既有的内容与程式而加以变革,使书与画也生动活泼起来,那“诗书画结合”的形式,就不会是“玉化木”而是“矿泉水”。即使不题诗,因有“诗心”或“文心”而使画有书卷气,那仍然还是广义的“诗书画结合”。
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正好说明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过程很缓慢,代际变化不像西方绘画那么明显,很容易被担心一成不变,基因固化,这是可以理解的。这犹如家族的传宗接代,如果不懂科学进化原理,近亲繁殖,或与缺陷基因结合,当然就容易生出智力有缺陷或残疾的后代,所以必须优生优育。继承“文人画”传统道理相同,到了21世纪还画仿古“文人画”,抄题古人诗文,岂非智力有缺陷残疾的子孙?可惜很遗憾,现实恰恰如此,继承优良传统,尚且乏善可陈,创新现代形态,就更无从谈起。这也正是我们讨论“现代文人画学”的现实意义,希望能抛砖引玉,引起有心同行的注意,共同来参与学习、研究、保护与复兴。
所谓文人画的“现代形态”,依我浅见,概括而言,应该是传统“诗书画结合”艺术形式,在现代与时俱进的发展。题画诗学习齐白石优点,不必追求诗人写作的专业化,只需像书法以“画家字”的形态优化绘画笔墨那样,最大化地提升精神内涵,从而创造“语言口语化,内容生活化,精神时代化”(详见拙著《题画诗写作》)的现代“画家诗”即可。人物画题材从古装全面转向时装,山水画图式尽可能现代化。花鸟画在继续发扬传统“四君子”等优秀题材,使精神内涵与时俱进的同时,积极表现外来品种以扩大文化视野,丰富创作题材,最终使它们融入中华文化而为“文人画”传统增添新鲜血液。有鉴于此,我尚无法向你们介绍值得推崇的“现代文人画”,因为它们还在“设计图纸”阶段,有待你们以及将来更年轻的画家,共同来完善充实而创造变现。
邓晃煌:传统包袱太大,除非天才,一般资质者能守住一点家业,就算了得了,能在某些方面有一点阐发,就算成功,是不是这样?
洪惠镇:对!不要把继承传统的含义夸大了。我们不是要做传统的集大成者,只需学习和掌握要点,比如说提高文化修养,不需要也不可能先学成国学大师才来画“文人画”。学写题画诗,同样不必先做成诗人,否则历代文人画家怎么够得上诗人资格的,也没几个?齐白石自己最满意他的诗,认为在“诗书画印四绝”中排第一,但没人认同,连他的恩师王闿运都不承认,还笑称他的诗是“薛蟠体”。书法问题也是如此,即便20世纪四位大师,也只有吴昌硕的书法家地位笃定,其他三位就各有臧否。
为此,我们需要厘清“文人画传统”的精髓是什么,哪些是现代文人画家最应继承的传统优秀基因。在我看来,“文人画传统”的精髓,就是陈衡恪所指出的画家具备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四要素”而兼善诗书画。纵观画史,凡是具有代表性的文人画家,哪个不是基本如此?
然后,在上述基因的基础上与时俱进,才有仍可称为“文人画”的现代形态,否则必然变种。正因为从20世纪迄今,“文人画”异化现象太普遍,以至于连画名都基本消失了,我们才需要认真讨论这个迫在眉睫的学术危机。在此还需界定“现代”这个词,它在现当代艺术语境里经常混淆不清。它有两个基本含义,一个是表示时序,区分时代,以别于古代和近代。在具体时间上,比较通行的说法是将“现代”的上限,定在“五四运动”爆发的1919年,所以吴、齐、黄、潘算现代大师。另一个基本含义是表示艺术流派的不同,主要用来与传统区分,才有所谓“传统文人画”与“现代文人画”的界域。但更多的时候,“现代”一词被赋予西方艺术体系的内涵,即指与传统决裂甚至颠覆传统的前卫流派,因而所谓“现代水墨画”,往往不是包括“五四”以来一百多年间齐白石、徐悲鸿、林风眠等大师所创不同体式的中国画,而是专指意在和西方接轨的,属于“当代艺术”范畴的,和中国画不搭界的水墨画。
如果按照西方“现代派”标准定义“现代中国画”,“现代文人画”就根本不会存在。因为首先会被剔除“诗文题款”与“书法性笔墨”这两样非绘画基因,这样一来,没有了“文化综合体”的重要“体征”,犹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哪里还有“文人画”?在20世纪至今的“现代派中国画”里,虽有作品表面形式近乎“文人画”,例如朱新建的写意水墨裸女与现代美人,但其“染色体”根本不是“文人画”,而是利用“文人画”表象,来颠覆其中和雅正传统的“现代派中国画”。它们被收编为“新文人画”,是个学术悲哀。由此足见现代中国画理论不够细化的弊端,我才会主张应该划分“现代文人画”“现代院体画”与“现代派中国画”三大体式,以及它们的交叉边缘与飞地。“现代派中国画”就可收纳包括林风眠的表现主义水墨仕女画、关良的野兽派水墨戏剧人物、吴冠中的形式主义水墨山水、李孝萱的超现实主义水墨人物,以及朱新建的写意水墨裸女等等受西方各类现代流派影响的中国画。这样一来,现代不同体式的中国画就能各归其类,各就其位,相安和谐,共同发展,不会混沌一团,常年互相攻讦,聚讼纷纭,没有宁日。
明了上述问题,就好理解“文人画”的现代形态,为何应是我前面所概言的那些模样。中国画是与西画并峙的独立体系,学术术语照搬西画,常会圆凿方枘,为此我所界定的“现代文人画”的“现代”,是流变的与时俱进的形态,既表述时序,也含有“现代的”,即时代性质的意义。不是标示流派,而是传统流到现代的“方位”。它不能与源头隔绝,更不能潴留于某处,而应不断奔流。在21世纪的今天,它不同于20世纪、19世纪以及往昔,而到22世纪以远,它又会有新的不同于今天的“现代”形态与“方位”。
有了这个前提,“文人画”站在任何时代面前,就都如一位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像你的儿子站在你面前,他是你这个老人(传统)的“现代”形态;接着孙子站在你老了的儿子面前,又是另一代“现代”模样,都有所变化,却血统一致,生生不息,瓜瓞绵绵。但能够传宗接代不等于都能发达兴旺,关键还需子孙自强。当今的“现代文人画”,就是遭遇“家运”衰落,亟待振兴的世代。
而要想振兴,首先就得继承“祖宗”的优点。“文人画”的优点即上文所指的“四要素”和“兼善诗书画”。中国画本质上偏向精神性,“四要素”即精神渊薮,没有人品、学问、才情与思想,精神何来高境界?“文人画”因诗书画结合而成“文化综合体”,更显精神性特色。“诗书画”犹如人的“精气神”,画是“精”,“精”为中医精血之义,人体是父精母血孕合的产物,故以“精”为生命体之谓。书是“气”,书指书法性笔墨,它们犹如人体气机,即生命“能量”,气机充盈流畅,生命体才能健康存活。诗是“神”,即人的灵魂,它包括诗与文。“文人画”精神是否充沛,就在于有无“四要素”。而“诗”比“画”与“书”重要,因为它们最能即时性地反映时代生活与思想情感,并为新生的或外来的事物,比如当今时尚的母亲节花康乃馨,赋予传统孝道精神(图11、12),就能区分各个世代物质与精神生活的不同而显示传统的持续流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