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氧气

2024-12-14张天韵

中学生天地(A版) 2024年11期

每当别人问起她的爱好,她总会羞涩但毫不犹豫地回答“文学”。她总是如饥似渴地翻开一本又一本书,不分昼夜地阅读,仿佛文字就是她的氧气。而她最开始对文学感兴趣,仅仅是因为看了几篇罗兰的文章。

罗兰是她的同班同学,一个即使不熟也让人无法忽视的才女。与其说她被罗兰的文字打动了,不如说她被罗兰获得的那些赞誉迷住了。其实,她在班级里也算是一个写作小能手,但大家往往用“勤奋”“高产”这类平平无奇的词语来夸她。而罗兰的文章,字里行间萦绕着灵气,起承转合散发出魅力——她想要的正是“灵气”“魅力”这样的夸赞词语,而它们几乎很难通过系统的训练来获得。人们一眼就能够识别谁是浑然天成的,谁是东施效颦的。

在近视又不爱戴眼镜的她眼里,罗兰只是一个在空气中游荡的、影影绰绰的面容模糊者。她答不上来罗兰的刘海有多长、发卡是什么形状,但这并不妨碍她恨罗兰,恨得咬牙切齿。她永远都忘不了罗兰在自己的考场作文被老师当众诵读时,露出的那种轻佻而不屑的表情——那并不是由一两个表情构成的,那是独属于罗兰的骄傲。她感觉自己被罗兰的巨大阴影所笼罩,灰暗的枕头在她头顶上不断地扑打着,漏出的羽毛裹挟着羞耻和自卑,一同钻入了她的身体。从那一刻开始,她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阁楼里,埋藏着一份对平庸的恐惧和无所适从。

自那次打击过后没几天,老师在班级公告板上张贴了罗兰写的两篇小说和一首诗歌。她急不可耐地走过去,试图从那几张纸上捕捉罗兰的气息。她失望地发现,自己没有读懂罗兰到底在写些什么,但她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罗兰强大的气场,更是清晰地看到了周围同学们阅读时那眩晕的神情。

她开始读那些原本令她望而生畏的文学书籍,从罗兰桌上摆放的书本开始。她借来《达洛维夫人》,虽然看不明白什么买花什么宴会的,但她仍然硬着头皮看下去了,还摘抄了一些有质感的句子。渐渐地,她发现文字的确是挺有意思的,它们可以如此灵巧地编织一切:真相或谎言、少女或恶龙、云朵做的窟窿、毒药做的花环……她的脑海中慢慢地浮现出一些颗粒,她后来明白了,这些颗粒就叫作灵感。她开始模仿那颇具流动性的结构和精巧的修辞,尝试搭起一篇短文。写完后她读了一遍,发现自己的文章真的像那么一回事了,已经逐渐脱离了一板一眼的应试框架,以及要把一切东西写积极、写正确的学生思维。

可惜这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她没有机会公开展示。在和朋友聊天时,她会有意无意地聊到自己写了篇和平时很不一样的文章,顺理成章地引诱朋友说出“给我看看呗”,然后她极力表现出忸怩和不情愿,却非常及时地把本子交了出去,殷切地等待他们的回应和评价。

“你写得太棒了,好有深度!”果不其然,她获得了朋友的赞赏。他们投来的目光,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原来文学是这么神奇,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俘获他人的崇敬。在那一刻,她具象地感受到了文学崇拜给她带来的满足,并深深地陶醉其中。

她尝到了文学的甜头,从此便加倍努力地阅读和写作。她一次次“不情愿”地递出自己的文章,一次次地收获别人的赞扬。她的拘谨和怯懦一点点地褪去,她的文章也渐渐得到了公开展示的机会。她觉得浑身快活,被一种甜滋滋的味道包裹着,以至于让她忘记了自己写作的初衷是那么虚伪和孱弱。

她以为自己正在一步步破解罗兰受欢迎的秘密,能够攻陷她,替代她。她在脑海中预设这样的场景:罗兰不得不开始平视她,甚至妒忌她,与她共享“写作者”的无上光荣。但现实很快给了她当头一棒。

有一次她上完厕所准备回教室,经过教师办公室时看见罗兰在和老师聊天。老师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嘴上露出含蓄的笑容。罗兰呢?依旧面容模糊,但罗兰的声音却真真切切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的文章我读过,还是有点东西的。特别是那篇《假褶皱》,很有韧度,但还是57vMO1qhDro+32bTeiVvu3jI6muWn3ge1rPeWwEyJaA=差了点什么,文字虽然美,但没有氧气。”

比起愤怒,先抵达一步的是恶心。评价别人的文章是罗兰的自由,但批评就批评,夸奖就夸奖,罗兰偏要用尴尬的车轱辘话来粉饰自己的傲慢。罗兰的声音凝滞在空气中,字字沉重,与气流融为一体。或许这样的话称得上是“有氧气”吧,呵。

她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写文章是为了自我的提升和个人形象的树立,不是为了博得罗兰的认可。但当她翻开作文本重新阅读时,却发现自己沾上了罗兰的视角,甩也甩不掉。她的文字毫无生命力可言,仅停留于词藻的堆砌、句式的模仿——以一种较为隐蔽的方式。她的根基是孱弱的,套上花哨的表壳,只显得轻浮好笑。更为致命的是,她是如此不真诚——她几乎没有一篇文章用了超过三个“我”字。哪怕她基本上都是在非常自恋地描写自己,却有意无意地擦拭主体,用“她”“TA”“他”代替。她根本就不是写作者,她没有书写的天赋,她的文字没有氧气。而罗兰如影随形,在她的每一篇文章后面都留下了“没有氧气”的批注。

她恨罗兰,恨罗兰瓜分了自己受到的关注,更恨罗兰不留情面地看透自己。在这件事之后,她的写作欲望渐渐地淡了。虽然她仍在写,仍在机械化地维持一个好的创作者形象,但她已经丧失了写作的勇气。她不再敢构思新鲜的框架,不再敢述说内心的枝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罗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要是罗兰不存在,她或许还能热爱写作。可转念一想,要是罗兰不存在,她可能压根儿就不会开始写作。

一天早上,罗兰站到讲台上,一如既往地面容模糊。

“大家好。和大家说一件事,我要转学了。两年的相处颇为丰富,可以说,这份经历塑造了一大部分的我,感恩和你们遇见的所有。现在我想和每个同学拥抱以作告别。”

罗兰就这么走了下来,把第一个拥抱给了她。她怔住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搭上了罗兰的脊背,她在拥抱一潭温热,一团实体。罗兰第一次有了清晰的面容,睫毛雅致地上翘,淡然的瞳孔望向她,不长的头发刚坠到肩膀,和风一同吹动,和氧气翩然共振。

她在拥抱她——她意识到文字的功力是那么薄弱,甚至没有办法区分自己和罗兰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她当然不伤感,但也没有开心,她只是愣住了。“她”与“她”在字面意义上重叠,又在氧气中分离,营造出了无与伦比的叙述性的氛围。

“罗兰走后,我哪还有文学。”她低头想着。

回到家,她拿起笔忽然想写点什么。不是为了完成作业、考试而写作,也不是为了获得外界反馈而写作,更不是为了和罗兰较劲而写作。

但这和罗兰的确有点关系——她想尽可能真诚地记录罗兰,留下她的色泽,共享她的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