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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原来是诗人

2024-12-12刘克敌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一个寒冷而寂寥的下午,百无聊赖的我浏览书橱,想找本闲书打发时光。其实内心想要的,不过是来自书中的温暖或慰藉,当然这温暖须是发自作者内心,即便带有几丝怅惘与悲伤。

果然,在几本厚厚的图书中间,我找到一本白色封皮的《〈论语〉批注》,出版者是大名鼎鼎的中华书局,至于批注者更是特别——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 级工农兵学员。

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偶然获得进入历史的契机,得以看看那一代人怎样看待一位“圣人”。

其实,《论语》不仅是一部儒家经典,不仅是一部哲学大书,也是一部诗意盎然的散文集,甚至可以说就是一部诗集,只是用散文体写成。比如“学而时习之”一段,不就是极好的一首短诗。而且后世常说的人生四大快乐“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至少有两句当源于这一段。

“言志”与“缘情”是中国诗歌的两大特征,而有无“境界”更是衡量诗歌水平的黄金标尺,以此来看《论语》,确实有不少段落达到极高水准。姑且罗列几段,首先是“言志”为主者: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孔子的言论显然极大地影响了弟子,故他们也有不少言志之语: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较之言志,《论语》中那些“缘情”文字,更多表达的是孔子的绝望与悲伤,似可称之为“哀歌”: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 吾不复梦见周公。”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

孔子确实是生不逢时,他周游列国贩卖自己的良药妙方,却被“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始终没有得到统治者的赏识,这和柏拉图倒是有些相似。而他们也都回归到私人讲学,虽然是无奈之举,却有意无意中成就了他们个人,更成就了各自的民族文化。

至于《论语》中那些境界阔大高远、言有尽而意无穷之诗句,我们只有诚惶诚恐、顶礼膜拜: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字面义看,是形容时间像水一样流逝,一去不返,由此生发出世事沧桑、人生苦短之感慨,正是一首短小而深刻的哲理诗。关于这两句还有一段故事,据说孔子听说吕梁洪(今徐州吕梁山)乃四险之最,就带着几位得意弟子前去观赏。当他们路过一座山时,因山路颠簸不平,车轴断裂,不得不在此处留宿,“圣人窝村”也因此得名。正是在留宿期间,孔子看到山下奔流的泗水,感慨油然而生,写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千古名句。后世可与此媲美者,大概也只有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吧!

中国古代文人很早即表现出对时间流逝的敏感,这可能和古代战乱灾难频繁、生命脆弱寿命较短有关。而西方文化对空间的重视远胜于时间,恰成鲜明对比。个中缘由极为复杂,不说也罢。当然,孔子不是唯一对时间敏感的哲人,庄子也有一段脍炙人口的感叹之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韬,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此外,《论语》中还有一位名路通字接舆的隐士,以歌谣方式劝诫孔子要珍惜时间,认清现实,顺势而为,凡事不可强求。这就是楚狂接舆: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孔子闻之,知道遇到高人,就想找这隐士交谈,但接舆却避而不见。因为他知道想说的已经通过歌谣说过,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此外,对于“水”的特性其实道家的理解并不亚于儒家,单单老子的一句“上善若水”,足以和儒家任何写水之词媲美。看来,面对时间,思想流派的差异已不重要,只因在无限的时间长河中一切言说都微不足道。按照道家思想,“说”不如“不说”,所以才有“大音希声”。孔子虽然鼓吹入世,但也明白“做”也是“白做”,即便“知其不可而为之”,最终也只有发出“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之叹息了。

无论如何,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之慨叹,确实是灵光一现的惊天地泣鬼神之语,一经发出即获得无数回应。而千年之后苏轼《前赤壁赋》中的这段文字,堪称对孔子之叹的绝佳回答: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看来苏轼是“懂得”孔子的,因为他们都是失意之天才,更是因为张爱玲的那句话:“因为慈悲,所以懂得。”可能有读者会说,是不是搞错了,张爱玲是现代人,孔子和苏轼怎么可能知道她说过什么。其实,这重要吗?难道天才的内心不是相通的吗?难道他们的思想不能超越时空?

面对孔子、庄子和苏轼这样的先哲,我们除了感叹自己的粗鄙和浅薄,还能说些什么?一切真理似乎都被他们说尽,连注释也都有无数大师呕心沥血地撰写,我们除了拜读,确实再也无话可说。想到鲁迅所说“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他应该也是少数“懂得”之人吧!

至于孔子对“沂水之乐”的赞赏,则鲜明地体现出他要以“礼乐”治天下的抱负,更有理想无法实现退而追求修身养性之境的无奈和快乐,是的,既无奈也快乐,是绝望后的无奈,是看破后的快乐。后来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即为绝佳概括。我一直认为,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和中国文人的最高追求,就在这“沂水之乐”之实现,所谓的“天人合一”也就在这里。当然,有个人和群体的“沂水之乐”,也有国家和民族的“沂水之乐”,后者更难,故为文人最高理想。前者则为退而求之的目标,能够获得也可有大欢喜。

话说晚年的孔子,在四处碰壁之后知道其理想已不可能实现,才有“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清醒之语,看似豁达的背后是深深的无奈与绝望。晚年的孔子也因此更加可爱,更加可怜——怜惜之“怜”。

据说为孔子所作的《曳杖歌》,见于《礼记·檀弓上》《史记·孔子世家》等典籍,可以说就是孔子晚年心境的体现。以下是《史记》中的有关记载:

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而《礼记·檀弓上》中的文字更有文学色彩: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

当然,这两段写孔子之死都是大手笔,令人震撼,只是有些细节不同,《史记》中是因孔子患病子贡来探望,孔子随后才吟唱《曳杖歌》。而《礼记》中是子贡听到孔子“歌”而见老师,然后孔子才说预感到自己要死了。不过,对于孔子“负手曳杖,消摇于门”这一细节都有保留,说明都注意到这一细节对展示孔子心灵的重要性。所谓“负手曳杖”,据孔颖达解释:“杖以扶身,恒在前面用。今乃反手却后以曳其杖,示不复杖也。”所谓“示不复杖”,就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会再用手杖。不仅如此,孔子居然还“消摇于门”,走起路来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对此孔颖达说:“夫子礼度自守,貌恒矜庄。今乃消摇放荡以自宽纵……示不能以礼自持。”孔子知道生命即将终结,也就不再遵守那束缚人的礼节了。如此说来,彼时的孔子不再是一个严肃的老师,不再是传统礼教的维护者,而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一位敢于流露真性情的诗人。而《曳杖歌》就是孔子的绝笔诗,是他最后的清醒之语,是他留给世人最后的哀歌。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孔子并没有害怕,而是坦然面对,长歌当哭。而子贡无论怎样悲伤,也只有在痛定之后,才能理解老师此歌的深意。

很多年后的我,由《曳杖歌》想到的却是庄子在妻子死后的“鼓盆而歌”。一位是长歌当哭,一位是鼓盆而歌,两位哲人都选择用“歌”来祭奠已经到来的死亡或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当非偶然。其中固然有悲伤,但也有欣慰、欢乐甚至是幸福的感觉。

是的,悲伤可以孕育欢乐,死亡带给我们幸福,这就是孔子、庄子和一切先哲理解的人生。

但愿你能“懂得”。

作 者: 刘克敌,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已退休。主要学术领域为陈寅恪与清华学派中国学术思想研究;20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国知识分子问题研究;近代以来江南文化与学术关系研究、大众文化与大众传媒关系研究以及网络文学研究等。已出版《陈寅恪与中国文化》《困窘的潇洒——民国文人日常生活》《章太炎及其弟子》《梁漱溟的最后39年》《陈寅恪和他的同时代人》《陈寅恪与中国文化精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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