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的创作探秘

2024-12-12张梦阳赵焕亭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张梦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绍兴文理学院鲁迅研究院“鉴湖学者”特聘讲座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原副会长。主持编纂《1913—1983 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五卷),著有学术著作《中国鲁迅学通史》、长篇文学传记《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合作翻译《中国人气质》,另有论著《阿Q 新论——阿Q 与世界文学中的精神典型问题》等。

赵焕亭(以下简称赵):张老师,我注意到您所讲的每一件事,不管是中事还是大事,基本上对应着您已经出版的关于鲁迅研究的著作,比如《阿Q新论》《中国人的气质》《悟性与奴性》,还有《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等。其中,这个《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它的文体最为特殊,它是小说体的人物传记,既有学术性又兼备文学性。那么您认为这部长篇巨著的主要成就在哪里?

张梦阳(以下简称张):我感到它之所以采用长篇小说体,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在进文学研究所之前,我偏重于创作,而且对创作具有浓厚的兴趣,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

赵:那之前您有什么样的文学创作经历呢?

张:曾经在中国话剧团导演田成仁先生的指导下,我写过一个大型话剧。但是改了很多遍,改来改去没改成。虽然没改成,但是这个过程给我一个艰苦的锻炼,那是魔鬼训练。有人说,跟着田成仁写四年剧本,比在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学四年还管用!那是从生活中提炼主题、提炼题材,驾驭庞大的结构,制造戏剧冲突,特别是提炼对话,这是艰苦的训练。但是到了文学研究所之后,文学研究所不承认创作,我也不敢搞了。等退休之后,谁也管不着了。

赵:可以自由地创作了。

张:我跟他们说,我这一回过过创作瘾吧,过过写长篇小说的瘾。另外,写了这么多学术著作之后,我发现要有更广大的读者面,局限在学术里是不行的。学术著作只有学术界看,像《中国鲁迅学通史》,精装和平装加起来印了一万套。这在学术著作里面已经算是很不少了,但是也只限于学术界,广大读者不知道。所以我为了让广大读者知道近于真相的鲁迅,采用了长篇小说体裁。它的主要成就就是如北京大学教授高远东给我写的评语所说:它是对鲁迅观进行了实质性的变革,就是既不是神化,也不是鬼化,更不是俗化,而是写出了一个“人的鲁迅”,而且是作为文学天才、思想天才的“人的鲁迅”。他一个天才的人,有人的所有七情六欲,也有常人所没有的怪性格、怪脾气,甚至还有片面性,爱说一些极端的话。但是鲁迅饱含真理的话,往往是在这些片面性中。所以这本书的主要用意就是要实现鲁迅观的实质性变革,写出一个天才的又活在人间的鲁迅。

赵:这是《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的最大成就,实现鲁迅观的实质性变革,写出一个天才的又活在人间的鲁迅。那么,张老师,有一个问题,我还想知道:您认为什么是诗、诗学?

张:人们历来认为诗是押韵的。其实要从本质来讲,所有成功的文学作品都是诗。鲁迅本质上是诗人,做出这个概括的是谁?第一个做出概括的是写出《鲁迅批判》的李长之。李长之是我上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时的老师,但是他那时没有讲课。他是个天才,鲁迅称他为李天才。他说鲁迅本质上是诗人,其实鲁迅的小说和他的散文诗、散文都是诗。所谓诗就是从生活中提炼出一种诗意和诗境,然后运用具有诗美的语言表现出来。

赵:我觉得您讲的就是广义的诗以及诗学。

张:嗯,是广义的!所以这个《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要采取的艺术方法就是诗学的方法。

赵:从您关于诗以及诗学的理解来看,我觉得您的《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完全可以算作一首特殊的长诗。那么在您创作《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的过程当中,为了写出近于真相的鲁迅,您采用了哪些诗学原则,或者说诗学方法?

张:我的第一条铁定的原则,就是在严格的史实考证的基础上对文学进行诗化,绝对不胡编,绝对不戏说。因为我的目的就是让更多的读者看到近于真相的鲁迅和他所处的历史时代。我要是胡编的话,那就把读者带入歧途了!

赵:坚持严格的史实考证。

张:对,史实的收集和考证,严格地收集史实。写作《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时,我把我编的一千万字的《鲁迅资料汇编》重读了三遍。然后又把鲁迅博物馆编的《鲁迅回忆录》重读了多遍。在这之外的零散的、新出的鲁迅回忆录,全部读。竭泽而渔啊!而且反复地看。你到我家看见的《鲁迅资料汇编》和《鲁迅回忆录》那书上,不都有那个纸签吗?那纸签就是我看完重要的地方做出的标记。标记出来,然后又重读,重新挑出一百多万字的精华,逐字逐句自己打入电脑。那完全自己干的,打入电脑之后,分类。连鲁迅各时期抽什么烟,抽烟的习惯是什么,还有别人怎么看鲁迅,中国人怎么看,外国人怎么看,这些全都进行了分类。一是掌握了一个史实,再就是实地考察。绍兴,我1969 年不是第一次去吗?后来又反复去。

赵:第一次朝拜之后,您又去过大约多少次呢?

张:加起来一共有十次。但是特地为了《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而去是2006 年开始的,加起来有四次。去了之后,为了体验绍兴的风俗,我从那个商店里买了各种各样的绍酒——各种价格的绍酒,还买了茴香豆,带回宾馆。好酒喝一口,坏酒喝一口,然后再尝尝茴香豆。回味当时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是怎么喝酒的。然后又到“孔乙己酒店”里一坐就是半天,看绍兴人是怎么喝酒的。

赵:去观察生活。

张:是,观察生活。这观察很有用。因为有的已经写进了《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绍兴人很馋这个黄酒,如果有一段时间没喝黄酒,有一天到酒店柜台上买了酒,他先不喝,而是先看,欣赏,然后倒抽一口冷气,再喝一口,嘴再咋嚒好几遍,咋嚒滋味。这是我在那个孔乙己酒店里观察到的,后来我写进去了。还有乌篷船,坐过好几次。另外,其中写鲁迅的父亲死了之后,在葬礼上,他作为长子来操办,忙得要命,他连哭的时间都没有。结果一切都办完了之后,黑夜他从家里走到府山大哭。为了体验这一点,半夜我从鲁迅纪念馆也走到府山,在府山这个山道上,想象他这个人。而且为了写杭州“周作人陪侍祖父”那八千字一章,我曾两下杭州。

赵:哦,就为那八千字两次到杭州?

张:两次,杭州。第一次去没找到,我回去了。要动笔时又觉得无法动笔,没有一点感觉。没有一点实际材料,我怎么动笔?结果我又去了。去了之后,先到一个饭馆里吃饭。我就问这个老板。这个老板很热情,他就给我讲,现在的西湖大道是过去杭州的城墙拆了之后修成的大道,西湖边上各种门都是城墙门,杭州狱府是在西湖边上的清波门里面。见了以后,我就特地住到了清波门旁边的旅馆。早晨就从清波门往里走,但早就没有踪影了,哪有踪影啊!那个时候全都是高楼大厦了。我到处找,我忽然发现电线杆旁边的高压线箱上有喷漆的三个字——“狱府路”。我恍然大悟,哦!这就是当年的杭州狱府。旁边一个工地上的围墙上有布告,布告就是河坊街宣传材料,它旁边是河坊街,那上面有介绍河坊街的。我也没有带纸、带笔,我就把介绍的文字全部打入我的手机里。站在马路边上,我站得腿都发木了,站了三个多小时。到了河坊街,我看见了那药行,当时那个店铺,我都看了。河坊街前面是城隍阁,当时周作人日记里头记载了到城隍阁的事。我又到城隍阁去看了。在手机上打上了城隍阁的对联,又看了城隍阁关于杭州建设的介绍。这样,我回去之后才写出了《周作人陪侍祖父》这八千字。这八千字的一个副产品,就是给《文汇读书周报》写的一篇两千字的随笔,题目是《苦茶、药与“涩”》,谈对周作人散文的体会。然后《文汇读书周报》给了我二百块钱稿费。后来我见到编辑的时候,我说感谢你!为什么?因为这是我到杭州两趟唯一得到的那么一点报酬。

赵:您写《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时,材料的来源,一是查资料,亲自录入电脑;二是实地走访,去看看鲁迅作品以及周作人作品中的记述,地点呀,人物呀,事件呀,一点一点去考察和感悟,然后寻找创作的灵感。

张:在这些实地考察材料的基础上,就可以敞开自己的想象。可以想象,允许想象,用诗美的语言达到诗的画境,这是我努力的一个方向,也是一个原则。

赵:坚持以真实的、亲自考证的史料为基石。您把《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定位为长篇小说体的人物传记,不主张编造,然而小说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虚构,制造悬念,组织情节以吸引读者。那么在创作《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时,您是如何应对纪实与虚构这一矛盾的,也就是说,您是如何处理写实与写虚的关系的问题?

张:对,这是很关键的问题,我坚持的原则,这也是别人在写现代历史剧的时候总结出来的,就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也就是说,大事、主干的事情不能虚构,但小事不要拘束。因为一些小事的话,你要是完全找实在的根据是找不到的。

赵:也就是说,不可能每件事都有确切的史料记载。

张:是的,像《野草梦》第二章写许广平。许广平在女师大里读《语丝》,这《语丝》是怎么来的?这没法查,这得想象,但想象要根据人物的性格。许广平自己说过,她在少女时代就是喜好女侠的性格,而且思想非常开放,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妹妹出广州城十几里路去买《平民报》。所以这样的话,我就根据史料想象了她的第一份《语丝》。关于这个时候的史料,孙伏园回忆说,《语丝》第一次出刊后,他跟川岛几个年轻人穿着西服在电影院前面卖。这是有根据的。这是孙伏园自己说的,但是自己来卖的时候,是不是许广平看见过,之后购买?这谁也不知道。那我觉得这可以虚构,就是许广平正好星期日在电影院看到他们在卖,而且卖报纸就是星期日下午,许广平可以出校,也可以度假。这时候,她在电影院面前看到有人卖《语丝》,就买下来了。但是第二期怎么买的?第二期出刊时,她又去电影院,已经没有了。孙伏园只是第一期去卖,没有期期都卖。于是她又从电影院门口一直走到了北大红楼的《新潮》社去买,这就属于虚构。虚构,但是不违背史实,是合理的虚构,而且更凸显了许广平的性格,这是严格的史实。

赵:刚才听您讲,在《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的创作中,您不刻意追求悬念的制造和情节的曲折,那么您主要靠什么来吸引读者?

张:这确实是我当时非常伤脑筋的事情,但是后来我又广泛地读了一下,领悟小说是怎么回事。你说张爱玲,大家公认现在是个大小说家了吧,但是张爱玲晚年的时候,她提出一个观点:小说,而且是高品位的小说不以情节制胜,而以“生活的质地”取胜。“生活的质地”,也就是丰富的、真实的生活细节,这种细节记述叫白描。所以,张爱玲晚年非常推崇的就是《海上花》,《海上花》主要采取的手法就是白描。她认为《红楼梦》之后,延续《红楼梦》手法的就是《海上花》。她把《海上花》翻译成英文,下了很大功夫。这给我一个启示,就是我没法制造情节,因为鲁迅本身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就那么回事,你能制造情节吗?但是我要在“生活质地”上下功夫。在“生活质地”上怎么升华呢?一个是哲学,就是哲理性,让书和人物,让鲁迅和其他人物有哲理性。哲理性集中在哪里?集中在悖论。悖论,就是二律悖反。通过这种悖论,其实反映了宇宙和人世就是充满了悖论。尤其是鲁迅这种人物,他是忧国忧民的思想天才,想得非常大。他一生都处在矛盾当中、悖论当中。比如他向往无阶级社会,但是无阶级社会究竟怎么实现?他对人世间的奴隶和奴隶主感觉非常灵敏,他对新奴隶主非常反感,但是怎么消除?他不是政治家,他提不出消除这些奴性的政治道路,但他作为思想家和文学家感觉到了,深刻地感觉到了,甚至天才般地感觉到了。这就是悖论。里面的瞿秋白也是处在悖论中,甚至像周扬、徐懋庸也处在悖论中。

赵:对,他们都遇到过这样的思想问题。

张:像《怀霜夜》之所以可能更好看,就在于写出了很多敏感的问题,周扬、徐懋庸、夏衍这些人物全部出场,过去他们在文学作品中没出来过,这是第一次出来。

赵:第一次有他们的文学形象。

张:对,这是哲学上追求哲理性。在诗学和文学上追求诗韵美,就是有韵味。我感到非常安慰的是,我认识大作家冯骥才,我们神交很久了。还有大评论家雷达,雷达是我半个老乡,甘肃天水的,跟我关系非常好。结果见到了他们之后,他们对《会稽耻》的反应,竟然不约而同!他们之间不认识,不可能商量。他们不约而同地给我讲了三个字——“有韵味”。这对我非常安慰,他们两个大家的感觉竟然是不谋而合,三个字都相同——“有韵味”,就是追求一种诗韵。在一种意境中,在整个小说的结构安排中,有松有紧,有快有慢,有急有缓,有节奏,有韵味。用哲理性和诗韵美来吸引读者,我觉得这个可能比制造些离奇情节,生命力更强一些。

赵:既然是小说,就应该深入人物的生活细部中去。这样呢,难免会写到人物的爱情、婚姻,那么在《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中,有没有涉及这方面的问题呢?

张:哦,是进行了描写。写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婚姻并不损害他们的形象,反而更能看出他们爱情的崇高。鲁迅在《两地书》里给许广平说过,“我们之相处有其深意”,就是精神的相通、精神的追求使他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所以,许广平这个人很伟大。我觉得过去对她的评价还是低了一点。如果没有许广平,鲁迅后十年几乎没法儿生活。许广平保护、照顾鲁迅的生活,又保护鲁迅的手迹、书信,这个贡献太大了。

赵:以许广平的才华来说,她当时如果独立出去工作的话,肯定会有自己的很多成果。

张:作为一个女活动家来讲,她的活动能力不次于蔡畅等人。如果她自己独立出去的话,可能也会成一个很有名的活动家。

赵:对呀!当时有人邀请她出去办妇女刊物,但为了照顾鲁迅的生活,她没去。

张:当时是她的老师许寿裳给介绍的工作,结果鲁迅不同意。他说你这样的话,我的生活就无人照顾,又恢复原样了。而且你看,挣这么点儿钱,也就他一篇的稿费,哈哈,就挣回来了。而且你出去之后,在人家手下工作还得看人家脸色。这样,许广平就全力照顾鲁迅。这是许广平的牺牲精神。鲁迅这样一个文化伟人,也确实需要一个贤内助。

赵:最后,还有个问题,您在陪鲁迅一辈子的漫长历程中,最深刻的体会是什么?

张:鲁迅在1933 年给胡今虚的信里说,弄文学的人:第一要认真;第二要坚忍,有困难的时候要坚忍;第三要长韧,坚韧、长久。而且,他告诫许广平,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真正做出事情靠的是慢功夫,就跟龟兔赛跑一样。乌龟爬得很慢,但是它一直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爬。兔子跑得快,但半途睡觉去了。结果乌龟已经到了目的地,兔子还没影儿呢。所以,特别是在现代这个社会,要做慢功夫。对鲁迅的书要慢读、深读,切忌快读、浅读!我这人是很笨的。实际上中文系有一种说法,说张梦阳是才子。我说,我不是才子,我是个笨人。《中国鲁迅学通史》2003 年获得国家图书奖,在颁奖大会上,新闻出版总署让我代表作者讲话,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个笨人!写的是笨书”。

赵:张老师,今天听了您关于鲁迅研究的经历和体会,更多地了解了您研究鲁迅的成就与艰辛。这真可谓是“沉潜鲁海,终生不渝,虽苦犹乐”!您的鲁迅研究工作充分说明了一句话:“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话,一定可以做到他所能做得最好的、最棒的!”您说您的著作是笨人写的笨书,而我认为,那不是笨书,而是功夫书!《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就是这样的功夫书。

作 者: 赵焕亭,文学博士,平顶山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