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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耿云志先生

2024-12-12席云舒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2024 年8 月2 日下午2 点19 分,敬爱的耿云志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当欧阳哲生教授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我深感震惊,恍如晴天霹雳,呆坐半晌不能言语。因为就在一个月前,彭姗姗博士邀请我参加中国历史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举办的“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基本线索与研究方法”学术研讨会,姗姗特意告诉我,是耿先生点名邀请我参加的。由于去年学校派我来援疆,要在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克拉玛依校区工作3 年,暑假里校区安排我带学生实习,时间正好冲突,我只好遗憾地告诉姗姗,这次我无法回去参会。姗姗说耿先生病了,目前住在燕园养病。据我所知,耿先生身体一直很好,几年前住进了京郊一所高级养老院,在那里读书写作,完成他多年来念兹在兹的《胡适传》。姗姗没有讲耿先生的病情,而我也疏忽大意,觉得以耿先生85 岁的高龄,有点小病小痛也很正常,养老院条件再好,医疗水平毕竟不如医院,如果是大病,应该住进协和或北医三院,而耿先生住在燕园养病,附近似乎只有北大校医院医疗条件尚可,因此我想当然地以为耿先生病情应该不甚严重。况且我来新疆后,多次跟耿先生通电话,有时通话长达一个多小时,老人家很健谈,一直说自己身体很好,电话里也丝毫听不出疲惫的样子。没想到耿先生今年6 月检查出胰腺癌,他不愿让学生担忧,除身边几个弟子外,别人均不知情。所以当我得知耿先生去世的消息,一方面感到震惊,一方面也为没能回京参加他最后一次点名要我参加的学术会议而深感自责。

刚写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姗姗所说的耿先生住在燕园养病,也许不是北大燕园,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也叫“燕园”?于是连忙向姗姗求证,果然,耿先生住的养老院就叫北京泰康燕园养老社区,位于昌平南邵镇。那里设施齐全,生活起居都有人服务,先生可以安心写作。原来我完全搞错了,错把昌平的燕园社区当成了北大燕园。姗姗说耿先生5 月底回了一趟海城老家,返京不久就感到身体不适,一开始社区医院诊断为胰腺炎,经过几天治疗不见起色,于是两个女儿和弟子们便赶紧联系了北京医院和协和医院,很快被确诊为胰腺癌。姗姗还联系了上海质子重离子医院,耿先生起初答应先把病历发过去看看,但6 月中旬协和确诊后,耿先生便拒绝把病历发去上海的医院,并拒绝手术和放化疗,他不愿把有限的宝贵时间抛掷在医院里,执意要住回燕园社区。耿先生自己和弟子们都以为还能有一年到一年半左右时间,先生可能是想抓紧时间完成手头的工作。胰腺癌会带来剧烈疼痛,先生便靠吃止痛药镇痛,可是止痛药又容易使人嗜睡。等到7 月中旬姗姗再次去燕园社区看他,先生谈话就已经比较吃力了。

我和耿先生相识也晚,但他的《胡适研究论稿》《胡适新论》《现代学术史上的胡适》等著作我很早就读过,而他的《胡适年谱》多年以来一直是我的案头书,他主编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42册)、《胡适论争集》(上中下册)等更是胡适研究领域的富矿。大约是2013 年12 月上旬,我忽然接到胡适研究会秘书长宋广波先生的电话,邀请我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参加当月17 日举行的胡适研究会学术年会,那时候我才发表过一两篇胡适研究的相关论文,广波先生说他打电话到我们学院才找到我的电话,时间很紧,我来不及准备年会的论文,广波先生嘱我介绍一下自己近年来的研究即可。于是我在那次年会上初次见到景仰已久的耿先生和正在跟他做博士后研究的彭姗姗博士,我介绍了自己近年来搜集整理胡适英文佚文的情况,耿先生对我所做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说他们这一代研究胡适的学者,最大的局限就是不懂英文,因为耿先生念大学时学的是俄文。

后来我和耿先生的交往便渐渐多了起来。有一次广波先生和姗姗博士约我在太阳宫耿先生家附近小聚,那时候耿先生还没住进养老院,姗姗已经留所工作。席间,先生问起我胡适英文论著搜集整理的进展,他说安徽教育版《胡适全集》(44 卷)漏收了很多文章,主要的原因是这套全集基本上是出版社组织编辑的,专家参与比较少。20 世纪90年代中后期,耿先生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长,安徽教育出版社领导找到他,希望出版《胡适全集》,而耿先生也久已有此愿望,但出版社派人从近代史所复印去大批资料之后,可能是由于工作量太大,组织专家编撰需付出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而出版社预算有限,便只好自行组织编辑。编撰44 卷本《胡适全集》,其难度可想而知,安徽教育出版社也为此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虽然各卷都邀请了专家审稿,但由于并非全部由专家直接参与编撰,出版社的编辑很难做到比专家更熟悉胡适著作和文章,因此各种遗漏和差错在所难免。尤其是胡适的英文文章,除周质平先生主编的《胡适英文文存》(三册)和《胡适未刊英文遗稿》收录的文章,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胡适档案里收藏的少量英文手稿外,一直没有人专门去搜集整理胡适的英文佚文,所以耿先生听说我搜集了两百多篇胡适的英文佚文,他感到非常高兴。遗憾的是,直到耿先生去世,我编的这套《胡适英文文集》尚未能出版。

那天耿先生还提到,二十多年前有人送给他一张报纸,上面有一篇胡适的德文文章,是写斯宾诺莎的,可是年长日久,那张报纸再也找不到了,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到。我虽然多年来一直在搜集胡适的英文佚文,但我不懂德文,没有意识到查找德文文章并不比查找英文文章更困难。2020 年3 月27 日晚上,我跟陈通造博士说起此事,没想到他很快就从网上找到了这份报纸,原来是一份在华发行的Deutsch-Chinesische Nachrichten(《德华日报》),该报1932 年11 月24 日出版了一期纪念斯宾诺莎诞辰300 周年的专号,胡适写了一篇《斯宾诺莎与庄子》,该报第10 版刊登了胡适的中文原文,第6版刊登了Von John Hefter(冯·约翰·赫夫特)的德文翻译,此文英译文在斯宾诺莎逝世300 周年时又被收进了Siegfried Hessing(齐格弗里德·黑森)编辑的Speculum Spinozanum 1677—1977(《斯宾诺莎纪念文集1677—1977》)。但海峡两岸公开出版的各种胡适文集中均未收录这篇文章。胡适在文中比较了斯宾诺莎与庄子思想的异同,认为二人最大的相同点是泛神论和绝对命定论,不同点则是他们的方法论。找到这份报纸后,我就迫不及待地转给耿先生,他托我转达对陈通造博士的感谢,并说:“因时间久了,加之,我又不懂德文,所以,不能十分准确地判定。以印象论,德文本的版面情形与记忆颇符合。”

三年疫情期间,防疫管控对养老院尤为严格,外人无法前去探视,耿先生也无法出来跟朋友和学生相聚,但他仍不时通过电子邮件或微信传来他的新作,我总能在第一时间拜读、学习。2022 年6 月29 日上午,姗姗打电话给我,说耿先生的《重新发现胡适》一书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修订再版,增加了不少2000 年以后的文章,想让欧阳哲生教授和我分别写个审读意见。听说耿先生著作修订再版,我非常高兴;但提到写审读意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说使不得,只有耿先生给我们的书写审读意见,哪有晚辈给耿先生的书写审读意见的道理?

姗姗再三解释,出版社需要有两位专家的审读意见,书稿方能付印。了解到审读意见只是出版备案,我只好答应下来。读完耿先生的修订书稿,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耿先生不改旧文。耿先生常说,他对胡适和胡适思想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很多问题并非一开始就能认清的,而是随着新材料的发现,慢慢才想明白的。《重新发现胡适》修订本收录了耿先生自1979 年至2019 年的文章,时间贯穿了整整40 年,而这个认识的过程也完整地呈现在这部书稿里。对于几十年前的观点,耿先生都忠实地予以保留,有的则以“附记”的形式加以说明,但并未直接修改。他这样做,一方面是要给历史留下真实记录,对于过去的一些不够全面的看法,有“立此存照”的意味;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后辈能了解到,他这一代学者对胡适的认识是如何逐步深入的,让后辈明白思想解放之不易。

我给《重新发现胡适》修订本写的审读意见,本来并未打算公开,但其中涉及对耿先生及其书稿的评价,今天看来并未“过时”,因照录如下:

耿云志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史哲学部委员、当代胡适研究的奠基人和胡适史料整理的集大成者,耿先生潜心研究胡适四十余年,他的《胡适研究论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年初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年修订再版)、《胡适年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年初版、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 年修订再版)、《胡适新论》(湖南出版社1996 年初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修订再版)、《重新发现胡适》(人民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 年版)、《胡适研究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以及他主编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42 册,黄山书社1994 年版)、《胡适论争集》(上中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年版),他参与主编的《胡适书信集》(上中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年版)和《胡适全集》(44 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等,都是胡适研究和中国近现代思想史、文学史研究绕不过去的著作,泽被了无数后学。

本书是在人民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 年版《重新发现胡适》的基础上修订再版,删减了4 篇并非直接研究胡适或与其他论文内容略有重合的文章,又增加了18 篇2000 年以后的文章,涵盖了作者1979 年至2019 年间重要的和最新的胡适研究成果。虽然名为修订,其实有近半内容均为新增,完全可以看作是一本新书。我个人认为,本书至少有5 个方面的特点或优点,足以体现其出版价值。

一、内容的丰富性。本书内容涉及很多方面,从《新青年》的思想及“新青年”群体的合作与分歧,到胡适本人的思想及其与各界的关联,如胡适的文化观与价值观,他在文学革命和国语运动中的地位与作用,他在抗战前及抗战期间的思想与活动,他与蔡元培、陈独秀、梅光迪、梁启超的关系及思想、学术与政治态度的比较;作为外交家的胡适,他如何在国际舞台上为中国抗战争取支援,作为学者与教育者,他又有哪些观点……本书都一一给出了解答。所谓“但开风气不为师”,胡适恰恰在多个方面、多个层面都是开新风气者,本书论述了他的多重身份,构成了观察他的多重视角。

二、史料的可靠性。胡适留在大陆的报刊、文稿、书信等资料绝大部分收藏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耿云志先生对这些史料做过系统的整理,出版了多种大型胡适资料集,这些材料都是本书的研究基础。此外,本书也运用了大量《胡适日记全集》、唐德刚译注的《胡适口述自传》,以及其他各种国内外公开出版的材料。史料是研究的基础,耿先生占有大量第一手的史料,论从史出,因此本书的观点具有充分的可信性。

三、方法的科学性。耿先生长期研究胡适,他的研究方法严格遵循胡适所说的“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的原则,在“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的基础上提出合理怀疑并展开论证,观点严格地建立在充分可信的证据之上。例如有关胡适的博士学位问题,近年来学界虽然发现了一些新的材料,又有过很多讨论,耿先生文末以“附记”形式交代了学界的讨论进展,但由于有一个关键证据至今未能发现,因此耿先生未改变他四十年前提出的合理怀疑。而旧版中《胡适“战犯”头衔的由来》一文,由于“此文材料不够全面,后来有学者写出更全面的论述,这一篇就没有保存的价值了”,该文则被从本书中删除。这充分体现了耿先生研究方法的科学性和研究态度的严谨性。

四、观点的客观性。建立在充分可信的材料基础上的研究,观点自然具有客观性,这一点毋庸赘述。耿先生书中的绝大部分观点,今天看来仍然是非常客观、非常中肯的,三四十年前的文章至今并不显得过时,这种扎实的研究,极为难得。

五、历史线索的清晰性。四十多年来,耿先生一直坚持不改旧作,这是非常令人敬佩的一种坚持。对胡适这样的历史人物的认识和评价,多少都会带上时代的印记,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新史料的发现,人们对胡适的认识也会变得更加全面。耿先生的做法是,旧文的材料和观点照旧保留,发现了足以更新观点的新材料,就根据新材料重新写文章。本书收录的2010 年以前的文章,除《胡适一生的五个阶段》一篇是作者2018 年的扩写版外,其余均未作修改,修订和删减的篇目,作者也在“再版序”中做了说明。但这次修订,改为编年编排,这不仅可以使读者充分了解胡适研究有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而且,正如作者所说,“对胡适的认识的改变和深化,在一定意义上也反映出开放社会条件下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

胡适作为中国近现代思想史、学术史的转捩点,对胡适的认识,可以说就是对近现代中国思想文化转型的认识。基于作者敏锐的思考及其对胡适相关史料的熟稔,本书对认识胡适及其时代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作用,也是提供给青年学子的一本重要的参考著作,书中新增的篇目,虽然都曾在各种期刊上发表过,但均为首次结集,本书也因此具有相当的学术价值及文化价值。耿云志先生的这本文集,是丰富而扎实的,对胡适的评价十分客观,如其书名所示:重新“发现”胡适。本书不存在任何政治敏感问题,是非常值得出版的一本好书。

需要说明的是,前文所说的耿先生“对胡适和胡适思想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和以上审读意见第四条所说的“观点的客观性”并不矛盾。耿先生的学术观点都是建立在充分可信的材料之上的,但新材料的发现却并非一蹴而就,科学研究的发展正是随着新材料和新方法的出现而不断向前发展的。在新材料出现之前,根据旧有材料得出的观点,也许可以说不够全面,但不能说不客观。况且,近几十年发现的胡适研究新材料,跟耿先生掌握的材料相比,恐怕只能形容如河伯之于北海若,而耿先生却不断地根据新发现的材料更新着他的观点。这种从不故步自封的态度,对于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学者来说,尤为难得。耿先生收到我的审读意见后,曾专门给我一信,信中说:“您如此认真地写这篇审读意见,令我十分感动。”然而转眼时间又过去了两年,直到耿先生去世,仍未见四川人民出版社的《重新发现胡适》修订本面世。

2023 年春,“中国学人海外博士论文丛刊”的编撰者黄曙辉先生找到我,邀请我为即将重印的胡适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写一篇“导言”,我花了一个暑假时间写了一篇6 万多字的长文,谈了几个重要的问题,其中最后一个问题涉及胡适的博士学位。文章写成后,又被《关东学刊》主编谢小萌先生索去,在2023 年第5 期以小五号字36 个页码一次性刊出。该刊公众号推送后,耿先生跟我要去《关东学刊》电子版。我当时心里颇为忐忑,因为我根据自己搜集到的多封胡适致汪原放的书信手稿和未公开出版的美国南伊利诺伊大学卡本代尔分校哲学系教授、杜威研究中心名誉主任Larry A.Hickman(拉里·希克曼)编的The Correspondenceof John Dewey(《杜威往来书信集》)电子版等新材料,在陈通造博士《新史料与胡适博士学位问题再探讨》一文的基础上,形成了一条更为完整的证据链,证明了胡适的博士学位问题并非如唐德刚先生所说,即所谓在杜威的帮助下,将胡适博士论文从“大修通过”改为“小修通过”。而唐德刚先生的观点,恰好是耿先生在20 世纪70 年代末写的《胡适的博士学位问题及其他》一文中所支持的观点。正如上述审读意见第三条所说,直到《重新发现胡适》修订本中,耿先生仍坚持他的“合理怀疑”。怀疑是学问的开始,胡适曾多次援引张载的话说:“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赫胥黎所谓“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也是要对“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提出怀疑,杜威的“思想过程五步说”前三步即是提出怀疑和假设解决疑难问题的方法,胡适也有名言“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可以说,没有怀疑就不会有学术的进步。“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怀疑和假设很重要,求证则更重要,而我给出的证据链,恰恰可以消除耿先生的这一怀疑,也就是说,我在文章中提供的新证据,足以证明胡适的博士学位毫无作假的嫌疑。但我的观点毕竟跟耿先生相左,不知老人家看了会不会生气。

没想到几天后,耿先生给我发来一信:

云舒先生:

大作拜读一过,获益甚多。文章虽长了些,但作为一部非常有价值的名人名著的导言,是很必要的。关于《先秦名学史》一书所做的研究,非常系统而又全面,这是对本书一直没有受到国内学界足够的重视和深入研究的一种令人欣慰的补偿。而这项工作却不是谁都能做的。文中有不少学术信息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所以非常感谢阁下。

关于胡适博士学位问题,阁下也贡献了一些非常珍贵的史料,很可佩慰。胡适的博士学位问题本来并不是多么重要的问题。但经过几代学人的讨论和争论,却发掘和展开许多平常大家不很注意的一些问题和新的史料,还是有学术意义的。我的那篇讨论此问题的文章,写于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因看到《传记文学》上的争论,引起兴趣,就写了那篇文章。当时可供参考比较的材料毕竟很少,所以有些材料是不可靠的。

胡适在近代中国的地位和影响都太大,太重要了。因阁下以及比阁下更年轻一辈学者的努力,胡适研究的材料更加翔博,思想更加深入。你们的研究视野、研究方法、研究工具都比我和我的同辈人先进多了,实在可喜可贺。

您个人给过我许多帮助,一直深心铭感。我希望,能够继续得到您的帮助。

文中有一处引文,可能引据的原书有失误。即《学刊》第87 页第二个长段引文的第一行:“孟京虞、董姚皆作象,可证。”按,孟、京、虞、董、姚,应是指五位《易》学家。孟,是孟喜,京,是京房,两位都是汉代著名《易》学家。虞,是虞翻,是三国时期的《易》学家。董,是董仲舒,是人们比较熟悉的汉代大经学家和《易》学家。唯姚是指哪一位,我暂时还不能确定,这需要查一查《易》学史方面的书,我手头没有这类的书,阁下若有兴趣,可查一查。

顺祝

研祺!

耿云志

2023.12.19

收到耿先生的来信,我非常感动!对于晚辈提出的跟他相左的观点,耿先生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在信中处处加以鼓励,还反思了自己的观点,并帮我指出引据原书中的失误。孟、京、虞、董、姚五位《易》学家,经北大中文系王睿临博士协助查证,孟是孟喜,京是京房,二人是汉代《易》学家;虞是虞翻,董是董遇(并非耿先生信中提到的董仲舒),姚是姚信,三人都是三国时期的《易》学家。耿先生不仅对我如此宽厚,对一些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都是能帮助的帮助,不能直接帮助的,则经常加以鼓励。陈通造博士办了一个“胡适评论”公众号,一批年轻的朋友“用爱发电”,以整理、注释《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和中国历史研究院档案馆、台北胡适纪念馆藏的胡适未刊往来书信为主,我的研究生赵靖怡、马金叶也参与其中,做工最勤者要数北大中文系的夏寅博士和王睿临博士、台大中文系的介志尹博士、暨南大学文学院的毛丹丹博士、陕西师大教育学院的马文飞博士、湖南文艺出版社编辑田俊先生等。耿先生尤其关注这个公众号,每次跟我提起时,都对年轻人的严谨学风和奉献精神赞誉有加。耿先生给晚辈写信,必称对方为“先生”,丝毫没有学术权威的架子。有一次我跟他说:“在您面前,我们都是后生,您还是叫我小席最亲切,您才是我们的先生!”耿先生则回复说:“我们还是要向前辈学习。胡适他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和他们比,常觉得自己做得不好。”耿先生的道德人品,永远值得我们晚辈学习!用林建刚博士的话说:“先生晚年,心性文字,道德人品,越来越有胡适之风,越来越让人敬重。”(见本期林建刚《“跟着事实与逻辑走”:悼念耿云志先生》)上面这封信,是耿先生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每念及此,不能不令我黯然神伤。

不久以后,耿先生又给我打来电话,我们谈到《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耿先生跟我聊起一段往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别人讲过,但我未曾在其他文章中读到过,因此我把这件事记录于此。胡适留在大陆的102 箱材料,很长时间无人整理,20 世纪70 年代末李新先生主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时,曾聘请一位离休干部帮助整理胡适资料,耿先生告诉过我那位离休干部的名字,可惜我没记住。那位离休干部为了便于工作,就把胡适的一些材料带回家去整理,整理好一批,还回来,又带走一批。后来此人生病住院,不久就去世了,最后一批被他带回家的资料便不知所踪。耿先生说,他花大力气编42 册《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是要对胡适资料做“抢救性保护”,若不抢救,不少资料很可能还会慢慢流失。他的很多书出版社都是赔钱的,但《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出版社却挣了大钱,而耿先生自己则一分钱没拿,所有版税都交给了近代史所。幸亏有耿先生对胡适资料的“抢救性保护”,耿先生去世的第二天,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凌孟华教授在朋友圈里说:“皇皇著述,矞矞功业,嘉惠学林!《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何止是研究胡适的重要参考书,简直就是一座富矿!”

除胡适研究和胡适史料整理外,耿先生晚年主持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和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项目成果、国家出版基金项目成果,八大册近470 万字的《中国近代思想通史》2022 年7 月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这是耿先生又一功垂千秋的工作。这套书出版后,耿先生就嘱姗姗给我寄了一套,并希望我给这套书写一篇书评。这套书规模太大,装了整整一个纸箱,因家中书柜已满,无处摆放,我就把它放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每天去办公室阅读一点。不久后忽因疫情防控,无法出入校园,这套书便只好搁在办公室里赋闲,直到疫情解封后,我才得以继续阅读。然而还没读完两卷,学校又安排我来援疆,这类大套书籍不便携带,我又没能带来新疆。允诺耿先生的书评,至今还没有下文,这是我深感愧对耿先生的一件事。这套书出版后,中国历史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早就想开一个学术研讨会,也因疫情防控等问题一再延期。直到7 月中旬,这个学术研讨会才终于得以召开,即本文开头所说的耿先生点名要我参加的“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基本线索与研究方法”学术研讨会,我却再一次辜负了先生的期望。对于此事,我深感自责!一切理由都只是借口,如果疫情期间我不是把书放在学校,而是放在家里,如果我来新疆时带上这套书,也许书评早已写完;如果中国历史研究院近代史所的会议我能调开时间回去参会,也许还能见上耿先生最后一面……如果,而今已没有如果!

耿先生的《胡适传》还没有写完,姗姗告诉我,先生已写到1946 年。他在写作过程中,常托我帮他查找一些材料,或帮他查证一些信息。如2023年3 月28 日,他来信询问两个问题:“云舒先生:我有两个问题向您请教:一、胡适1933 年7 月在芝加哥大学哈斯克讲座讲演《中国的文艺复兴》,后来大学用英文出版了这次的讲演。我想知道,那位为此书写序的 Eustace Hydon 当时是什么身份?是芝加哥大学的校长吗?二、我模糊记得好像见过一篇回忆胡适应邀做这次演讲有关情况的文章。但现在找不到这篇东西。我因为操作手机和电脑的技术都非常有限,往往不能及时保存材料。加之,记忆力又大减,所以常常要麻烦朋友提供帮助。给您添麻烦,先致谢意!”我看到邮件后马上回复:“这位尤斯塔斯·海顿(Eustace Hydon)长期担任芝加哥大学比较宗教系主任(1919—1945),同时还担任哈斯克基金会的执行长。”关于回忆胡适应邀做这次演讲的文章,我帮他查找了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和李书华《胡适之先生生平及其贡献》里的相关记载。耿先生又让我找一篇邓嗣禹回忆胡适应邀到芝加哥大学演讲的文章,我找到后,耿先生发现原来自己“记忆有误,邓嗣禹回忆的是四十年代在芝加哥大学演讲的事”。2023 年7 月23 日,耿先生又给我一信:“云舒先生:今天翻看胡适日记,记他1938 年4 月24 日去拜望从前的老师布尔教授。胡适记道:‘他以为历史上toleration 比rebellion 更重要。’后来胡适转述此意,表述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我不懂英语,查一下词典,对胡适的转述是否完全符合布尔教授的原意,略生疑惑。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我阅信后,立即请我的研究生李亦冉同学把胡适日记、书信等各种材料中所有关于布尔教授这段话的记载全部摘录出来,最后确认布尔教授的原话是“容忍比反抗更重要”,胡适后来转述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显然含有特定时代环境下他自己的意图和发挥。除耿先生托我查找的资料外,我每次发现胡适的新材料,也会分享给先生。

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回忆起来,仿佛耿先生宽厚、慈祥的面容就在眼前。我不知道先生住在养老院的最后几年,有多少朋友和学生经常陪他说话,我虽在远,但或许我能有幸勉强算作其中一个。然而最近半年耿先生却没怎么跟我联系,听姗姗说,是因为弟子们劝他先做完自己的自编年谱和书信整理,先生暂时放下了《胡适传》的写作。耿先生的《胡适传》写到了1946 年,即是说已经完成大半,可以想象已是一部皇皇巨著。而这一年胡适离美回国就任北大校长,也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段落。从胡适一生的几个重要段落来看,耿先生的《胡适传》已具备一定的完整性,完全可以独立出版。我相信耿先生的《胡适传》必定是迄今为止最可靠、最扎实的一部胡适传记,因为没有人敢说自己比耿先生更熟悉胡适的史料,没有人能说自己对胡适的评价比耿先生更为客观。即便这部《胡适传》还有16 年没有写完,它也仍具有极高的出版价值。我期待有出版社能慧眼识珠,尽快出版耿先生的《胡适传》,因为它是凝结着耿先生毕生心血的著作。

最后,让我援引夏寅博士代“胡适评论”公众号全体同人拟的一副挽联作为本文的结束,这副挽联很好地概括了耿先生一生对于胡适研究的贡献:

辨冤白谤,表彰前贤求真史;

发秘启藏,沾溉后学造新因。

作 者: 席云舒,原名席加兵,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克拉玛依校区文理学院/文化艺术学院教授,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胡适考论》等。

编 辑:得一 3121763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