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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秋风与北风吹雁

2024-12-12周建忠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秋风意象

“秋风”意象最早出现在屈原的《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写湘君与湘夫人的约会等待,萧瑟的秋风衬托出内心的惆怅迷茫、望眼欲穿。“洞庭波兮木叶下”,本来是一场充满期待的约会,却不见其人,唯见洞庭起伏,树叶飘零,“昨夜西风凋碧树”,秋水初涨,水势浩渺,树叶随风飞扬,尽管视觉上看出去很远很远,但看不到心中所期望的恋人,于是,失落失望、惆怅徘徊之意油然而生。从此,“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经久不衰的名句,诞生了悠久而庞大的系列与衍生产品,秋风、落叶也就成为最敏感的、最富有表现力的词语,穿透千年时空,屡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与思绪之中。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将秋风意象提炼为“远行”“登山”“临水”“送归”四大主题。潘岳《秋兴赋》“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则将四大主题总称为“四戚”,根据内心触动与情绪波动指数,将顺序调整为:送归、远行、临川、登山,因而“秋风”就被赋予了客居思乡、羁旅思归的特殊内涵,盼归、思乡、感时、叹运,总会联系在一起,正如叶绍翁《夜书所见》(语文三上):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在中国古代诗词抒情的传统意象中,“秋风”常常是触动乡思的重要媒介,“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曹丕:《燕歌行》),“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张籍:《秋思》),“一雁南飞动客心,思归何待秋风起”(韩翩:《和高平朱参军思归作》),秋风萧瑟、草木摇落、梧桐叶黄、白露为霜、候鸟迁徙、落叶归根等自然现象,也会使游子遥襟甫畅,逸兴湍飞,有“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的感慨。

江上秋风骤起,梧桐的萧萧落叶送来寒意,秋天默默而来。作为秋天来临的标志有二,“萧萧梧叶”“江上秋风”,这都是“客”、客居在外的“我”感觉出来的,“寒声”是听觉,源于秋风萧瑟,更是感觉;“客情”自然是想到张季鹰见秋风起而思念故乡,于是辞官回乡的故事。一“送”一“动”,心情接连受到深深的触动,因为“秋风”而起,所以才有“萧萧梧叶”,才有“送寒声”,才有“动客情”。

在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萧萧梧叶”“江上秋风”不是诗人创作时据眼前的实景而触景生情,都是虚写,是诗人根据创作需要而因情所设之景,诗人选择了代代累积的类型化意象来表达当下的情绪。江上秋风,则是“西风愁起绿波间”(李璟)的传统理解的延伸,所以成为宋代诗人的习惯表述,比如“江上秋风宋玉悲”(陆游)、“江上秋风九日寒”(张舜民)、“江上秋风晚来急”(苏轼)、“江上秋风无限浪”(苏轼)、“江上秋风芦荻声”(陆游)、“江上秋风槲叶衣”(陆游)、“江上秋风吹绣衣”(王珪),不一定诗人创作时正好在江边、江上、江中,只是写“秋风”的一个环境意象。至于“萧萧梧叶”则更有深意。梧,梧桐,但不是我们今天在城市、在景点所常见的、树皮斑驳陆离不断掉落的、结出一叠叠聚花果的法国梧桐。据植物学,法国梧桐其实是“伦敦梧桐”,“伦敦梧桐”其实是由原产美洲的一球悬铃木与原产欧洲的三球悬铃木嫁接而成,学名为“二球悬铃木”。

而古代诗词中的梧桐,在中国神话传说中是地位颇高的树,是凤凰栖息的树木。凤栖梧桐的故事,来自《诗经》:“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大雅·卷阿》)庄子告诉惠子:“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鹓雏,就是凤凰一类习性高洁的鸟,永远只栖息在梧桐树上。在后代诗词里常常出现“凤凰梧桐”的组合意象,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凤栖桐不愧,凤食竹何惭。”(李伯鱼)“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释祖钦)“自惭不是梧桐树,安得朝阳鸣凤来。”(邓柞)、“却是梧桐且栽取,丹山相次凤凰。”(徐积)等等。

梧桐,是双子叶植物纲锦葵目梧桐科梧桐属植物,是一种高大的落叶乔木。因为梧桐树皮多为青绿色,所以梧桐又叫作青桐、碧梧等。梧桐的树皮是良好的纤维来源,可以用于编织或造纸。更重要的是梧桐的树干,木材轻质却耐腐蚀,有“轻、松、脆、滑”等特点,是制造古琴的极好材料,所以很多有名的古琴都是用梧桐制成的,如焦尾琴(见《后汉书·蔡邕传》)。所以诗中“萧萧梧叶”是有自塑自守的意义象征的,包括人格、品味与情操、趣味。所以看似平常空泛的写景,“萧萧梧叶”“江上秋风”,实际上则有所选择,有所寄托,只是如羚羊挂角,镜中之像,来去无迹,言意无穷。

既然一二句写秋夜的落叶、秋风、寒声,三四句自然写对家乡的思念,也写得别致细腻、纤巧凄美,由“秋夜”时间的递进,转向空间的拓展,尽管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但篱落之处,仍然有一灯独明——这不过是夜间常见的寻常之景,但诗人笔锋一转,则境界豁然打开,诗人猜测,这深夜篱落,一灯独明,应该是“儿童挑促织”,儿童提着夜灯,在沟渠缝隙里挑出蟋蟀,全神贯注,充满童趣。此诗两句一组,先由声(风声、寒声)到情(客情,思乡),再由一灯独明,虚写“挑促织”的乐趣,看似热闹,实际是写夜深深,孤寂无聊,情无所寄。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儿童捉蟋蟀,不是实写,是虚写,是想象之词,是孤寂无聊时围绕一灯独明的遐想,是再现自己儿时家乡童趣的特写,以乐境写苦情,“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因此我们必须记住,此诗只有一句是夜中“所见”:“夜深篱落一灯明。”

北风意象

北风,从气象学来说,是从正北吹来的风,是根据当时当地风向标的指示决定的,只要是当地以北方向来的风都可以算北风或者偏北风。而文化、文学上的概念,则泛指冬季的风,一是表示寒冷、凛冽、潦洌,“北风何惨栗”(《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北风切切吹衣冷”(李颀)、“北风吹起寒营角”(蒋吉)。二是北风劲如切,“北风吹万里”(高适)、“北风夜卷赤亭口”(岑参)、“北风荡天地”(夏完淳)、“北风凋白草”“北风黄叶下”“北风吹断天山草”(岑参)。三是北风往往连着风雨、冰冻、严霜,“北风雨萧萧”“北风雨雪恨难裁”(李白)、“北风吹雨雪”(杨凝)。四是北风的感觉与意象意义往往是凄凄、边马哀、声正悲,有肃杀、哀怨、凄苦、苍凉之感。高适《别董大》就是在北风背景下的送别诗: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是一首典型的七绝,首句入韵,押平声韵“曛”“纷”“君”。此题共两首,这是第二首。孙钦善《高适诗注》:“据其二‘一离京洛十余年’句,当作于二十岁西游长安失意而归客居梁宋以来十余年,时值开元二十五年前后。”董大,排行老大,即当时著名琴师董庭兰,李颀有《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是一位“高才略脱名与利”的音乐圣手。从此诗其一“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来看,当时两人的处境困顿,生活无着。从题材来说,是送别诗、赠别诗,但一改“晓来谁染霜林醉”的凄清寥落、“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悱恻,写出了慷慨悲壮、激扬励志的豪气与情怀。

此诗一二句大处落墨,“黄云”指下雪时整个天空密布的昏黄的云层,“千里”从纵向空间拓展到横向空间,视野所及,一片暗黄,笼罩天地。曛,不是微光,即“黄云”之“黄”,昏黄、昏暗,即使在白天也是如此。“白天”是时间,“千里”是空间,是诗人看到的大雪纷纷时的特殊景象与色彩。“北风”既是季节定位,又是“雪纷纷”“千里黄云白日曛”的外在原因,同时从视觉过渡到听觉,北风呼啸、北风凛冽,于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在北方呼啸、大雪纷飞之时,有大雁、雁群从眼前飞过,构成地面向空间的延伸,风动、雪飘之下衬托出灵动穿越之感,博通畅达,时逢壮采。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大雪纷飞之时,有没有大雁飞过?有人说,有,看到过的。但更多的人觉得有点奇怪,大雁是候鸟,秋末早就飞向了南方(鸟类专家早就告诉我们,不是避寒,而是为了食物),怎么飞了几个月还没有飞完?北方的人、边塞的人说,下雪早,“五月天山雪”“胡天八月即飞雪”,所以能够看到大雁飞过。大雁意象、大雁南飞意象,显然有事实基础,但在诗人笔下,更多的是文学意象,甚至是基本定型化了的意象组合,秋风雁飞和“北方吹雁”感觉完全不同,秋气而来,与雁飞雪飘,其境界、其感觉有很大的区别,文温而丽,意悲而远。于是,“北方吹雁”这一意象组合凝聚成古代诗词写景寄情的传统表现手法,比如“北风吹雁声能苦,远客辞家月再圆”(张继)、“北风吹雁数声悲,况指前林是别时”(李益)、“北风吹雁去翩翩,流滞周南又一年”(张耒)、“千古几兴废,北风吹雁回”(刘植)、“北风吹早雁,日夕渡河飞”(苏颋)、“北风吹雁过萧萧,旅馆青灯共寂寥”(刘基)。

三四句笔锋一转,由苍凉粗犷之景转而抒发豪放自信之情,充满张力,如壮士长啸,前景自当一片烂漫,“早有文章惊海内,何妨车马走天涯”(《葵青居七绝诗三百首簒释》)。以表示否定的“莫”字引领转折,是绝句创作中常见的方法。高适七律《夜别韦司士》“莫怨他乡暂离别,知君到处有逢迎”,亦是此意。因此题旨应是:慰人亦慰己,励人亦励己。唐汝询言:“云有将雪之色,雁起离群之悲,于此分别,殆难为情,故以‘莫愁’慰之。言君才易知,所如必有合者。”(《唐诗解》卷二十七)是因为高适“多胸臆语,兼有气骨”(《 河岳英灵集》)、“以气质自高”(《唐诗纪事》)。

纳兰性德的另一首词《浣溪沙》也写到了“北风”: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身向云山那畔行”,模糊渲染此次行程的走向,与“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二句“北风吹断马嘶声”,则有“北风”“马嘶”意象组合,“声”则包括“北风”呼啸声、“马嘶”声以及风吹马嘶的混合声;而“吹断”,既可以理解为风劲风烈,也可以理解为心情惆怅惨烈,涂画出“ 深秋远塞”的凄清氛围,语与兴驱,势逐情起,颇有“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陆机)的情感归依。

作 者: 周建忠,博士,南通大学二级教授、三江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教材委员会语文学科专家委员会委员、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专家委员会委员、教育部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全国统编版中小学语文教材主审专家。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