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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感与现实感

2024-12-12陈艳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中国现代文学,按通常的算法,只有短短三十年。而这门学科自20 世纪50 年代初建立,已有七十余年的历史。学科史比文学史长那么多,本身就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现象。1983 至1985 年,现代文学学科作为“一门比较年轻的学科”,通过“拨乱反正”取得巨大成绩的同时,学界曾掀起讨论“如何开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教学的新局面”的热潮。当下我们的学科已经非常成熟,“如何开创新局面”再次成为不容回避的问题,这也是学界的共同期待和焦虑所在。在现代文学及其研究越来越历史化的当下,“现实感”成为一个频频被提起的关键词。现代文学研究如何具有现实感,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辩证地看待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感与现实感?重返新时期学科重建的历史现场,或许能为我们当下的现代文学研究提供别样的启示。

1985 年樊骏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以下简称《丛刊》)发表《关于开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局面的几点想法》,旗帜鲜明地提出“历史感”与“现实感”的结合和统一是开创现代文学研究新局面的重要途径。这篇文章是由樊骏1984 年9 月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三届年会上的发言修订而成,也是《丛刊》1983 年发起的“如何开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教学的新局面”笔谈的压轴之作。“如何开创新局面”引发的长时期的热烈讨论,反映了现代文学研究界在“拨乱反正”之后亟待“开疆拓土”的迫切心愿和集体共识。樊骏认为,新时期以来现代文学研究面临着“从单纯的文学批评向综合的历史研究的转化”:

一是在谈到我们的工作时大家普遍地强调应该尊重历史,从历史实际出发,要有历史感,进而要求开展宏观研究,采用综合研究的方法,希望加强研究成果的历史的广度和深度等。二是已经有一部分研究论文注意从广泛的联系和历史的纵深中考察这段文学,注意它的发展变化的历史进程和线索。

这里提出的“历史感”是指“综合的历史研究”,采用历史研究的方法来研究现代文学,以突破“原先那种就事论事、孤立静止的局限”。严家炎于1982 年指出:“就整个学科来说,提高水平主要依靠加强宏观研究和专史研究。”综合研究的方法和文学史的整体研究已经成为很多研究者的共识,在《丛刊》1983 至1985 年“如何开创新局面”的笔谈中也讨论得最为热烈。“历史感”的强调还暗含了樊骏对其时现代文学研究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警醒——文学史研究不能只聚焦于重要作家作品,也不能只以单纯的文学批评的眼光和标准来进行取舍,而要“更自觉地以历史家的眼光和尺度重新审视和评价这段文学历史,决定研究的选题和范围”。

“历史感”在当时的提出有其特殊的学科背景。在学界的有识之士看来,正是由于“历史感”的缺失,才使得现代文学学科在“十七年”和“文革”中遭受重创。严家炎在《现代文学的评价标准问题》中说:“现代文学评价标准问题之所以长期没有解决得好,最重要的原因,恰恰在于缺乏‘历史观点’,未能‘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因而容易发生‘左’右摇摆——主要是向‘左’摇摆。”他认为正是新中国成立后“现实与历史的双重评价标准”导致了对现代作家作品愈发极端和不公正的评价。“拨乱反正”是要从根本上反对双重标准,进而统一“历史评价和审美评价”。严家炎从反对政治上的实用主义的立场提出“从历史实际出发,还事物本来面目”:“我们只有立足于历史事实,坚持从作品和史料的实际出发,充分注意掌握各种第一手材料,才能运用好我们手中的笔,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新时期初期现代文学研究“拨乱反正”取得的一系列成绩都与“历史感”的强调和“历史主义”的态度有关。正如樊骏所说:

从整体上说,这些年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最根本的变化,就在于终于摆脱了机械地配合政治斗争的任务,开始以历史的理性进行客观的研究:不但是全面系统地考察整个历史过程及其联系,而且严肃地衡量历史的功过得失,科学地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和发展规律。这无疑是这门学科的意义深远的重大转折。

与此相关的是对现代文学史料的抢救和大型资料丛书的整理与出版。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主持的国家“六五”规划文学学科重点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包括“中国现代文学运动、论争、社团资料”“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资料”“中国现代文学书刊资料”三套丛书,自1982 年起陆续出版。马良春在此基础上提出建立现代文学“史料学”,认为“史料学是研究历史资料的学科,是史学的辅助学科”。

另一方面,作为一门在新时期“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思潮中重建的年轻学科,当代性和现实感是20 世纪80 年代现代文学研究的鲜明特征。它包含了密切相关的两方面内容:一是现代文学的历史经验能为当代文学发展提供有益的借鉴;二是当下的现代文学研究需要具备“新的历史高度和时代精神”。樊骏指出:“这里所说的新的历史高度和时代精神,就是近年来人们经常谈到的当代性,即要求以当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判断当年的历史,做出我们自己的结论,使研究成果具有现实的特点和今天的水平。”“从根本精神上,唯有具备充分的当代性和现实感,才能使历史研究永葆青春,不断前进。”对现代文学研究而言,历史感与现实感缺一不可,这也是决定学科兼具科学态度与时代精神、永葆青春的关键。早在1979 年,严家炎在《丛刊》创刊号的《致读者》中说:“研究我国现代文学,不仅可以弄清这个时期文学的历史面貌,总结发展规律,而且可以得出有益于社会主义文学繁荣的经验,作为文学为实现‘四化’做出贡献的借鉴。”这也可以看出,新时期学科的重建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总结历史经验、繁荣社会主义文学的时代需求之上,当代性和现实感是学科重建的重要品格。

1983 年严家炎为《文艺报》撰写《历史的脚印,现实的启示——“五四”以来文学现代化问题断想》,从现代文学的历史经验出发探讨当下论争的文学的现代化与现代派问题。这篇文章引发了很大的关注,樊骏在为1983 年的现代文学研究写作述评时,敏锐注意到严文的独到之处:

现代文学研究者以对于历史的回顾和总结,为现实的文学运动提供借鉴。有的同志以《历史的脚印,现实的启示》为题,撰文参加关于文学的现代化和现代派文学的讨论。他总结了中国现代文学这方面的历史经验,认为“‘五四’以来六十多年文学发展的经验,对于我们探讨文学现代化问题,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可见,有些同志是自觉地这样做的。这不但会加强我们工作的现实感,对当前的文学事业发生更多的积极作用,而且会给我们的研究以新的命题和新的活力,作为一个有力的杠杆,推动现代文学研究的发展。

早在1981 年严家炎为丁玲小说《在医院中》撰写“翻案”文章《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旧案——重评丁玲小说〈在医院中〉》时,就提到《在医院中》是新中国成立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类作品的先驱。他是在现当代文学的整体视野中重新评价《在医院中》,以新的历史高度和时代精神确立这部小说的文学史地位。20 世纪80 年代严家炎从事现代小说流派研究,也是自觉以当下的文艺发展和重要论争作为思考的出发点,在他看来,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是完全有可能合二为一的。!

1985 年5 月,首届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在刚开馆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即著名的“万寿寺会议”。这次会议在学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成为前辈学人屡屡追忆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当代文学的关系问题”是其中的三大议题之一,但与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共同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设想,陈思和提出“新文学史的整体观”产生的巨大反响,以及会议上对方法论的热烈讨论相比,该议题并未被充分讨论和过多关注。议题发言人金宏达指出:“假若说现代文学是现代文化的一部分,那么现代文学研究则是当代文化的一部分。每一个现代文学研究工作者都要有当代意识,要增强对当代文化总体的考虑和认识。”!事实上,无论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设想,还是“新文学史的整体观”,都体现了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之间深刻的内在联系,也是几位青年学者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站在新的历史高度对现代文学研究格局的重大突破。时任中国作协书记处常务书记鲍昌在会上做了“现代文学研究与当代文学思潮”的主题发言,从四个方面论述了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思潮的关系,强调“现代文学研究者集纳的历史经验,可以对运动中的当代文学思潮起着参照、借鉴的作用”,因为“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具有系统论意义的‘整体性’;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思潮,存在着难以隔绝的相互作用”。

80 年代中期樊骏提出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性”命题,在当时也有质疑和争议——“有的研究者怀疑由此得出的认识和结论的真理性,有的研究者担心会不会重蹈过去的反历史主义的覆辙。”但在樊骏看来,恰恰是因为现代文学已经成为历史,这门学科的发展和创新才有赖于研究者的认识和观念的变革,才更需要对当代性和现实感的自觉追求。为了避免“重蹈过去的反历史主义的覆辙”,“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处理好这样两个问题。一是既要防止为历史研究而历史研究的纯学术倾向,又要避免机械配合现实运动、图解政治的简单化的反科学反历史的倾向”,“二是如何才能在我们的研究工作中体现新的历史高度和时代精神”。樊骏强调:“把从实际出发、尊重历史和从今天的认识水平对历史进行新的审视结合起来,历史感和现实感并重,实现历史主义和当代性的统一,才是做好研究工作的基本要求和发展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的必由之路。”

回顾20 世纪80 年代学界对现代文学研究“历史感”与“现实感”的讨论,对于当前的研究状态以及学科的未来发展仍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在不同的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下,学界对“历史感”“现实感”的提倡会有相应的偏重。90 年代中期开始强调现代文学研究的“经典化”,“思想淡出,学问凸显”。到了新世纪初,王晓明再次提出学术研究的“当代性”。当前学科发展同样面临着“如何开创新局面”的阶段性问题,“现实感”的重申正是对这一问题的回应。在此背景下,我们有必要重返80 年代樊骏、严家炎等学者对“历史感”与“现实感”的辩证观点和学术实践,以此获得新的启示。

作 者: 陈艳,中国现代文学馆学术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副主编。中国茅盾研究会理事。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