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现实主义的两部名著
2024-12-12顾农
一
古人迷信,多浪漫主义的幻想,认为人经过修炼可以成仙。于是各路仙人纷纷出台,数量相当不少,其中名声最大的也许是所谓“八仙”: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张果老、曹国舅、韩湘子、蓝采和、何仙姑,他们各有超人的本领,可以不用任何交通工具很自由地过海。
但是这八位的资历都不算很深。其中的张果老,原名张果,是一位长寿的具有特异功能的修道之士,唐玄宗曾把他请进首都,给予礼遇,“亲问治道神仙事”;但他“恳辞还山,诏可。擢银青光禄大夫,号通玄先生,赐帛三百匹,给扶侍二人。至恒山蒲吾县,未几卒。或言尸解。帝为立栖霞观其所”(《新唐书》卷二〇四《方技传》)。可知其人活动于盛唐时代。韩湘子原名韩湘,是大文学家韩愈的侄孙,中唐时人,他本来绝无方士气,但后来在传说中经过种种复杂的演变,竟然也成了仙人。其他六仙,资格亦浅。
要想了解中国的资深仙人,当求之于先唐的两本书:刘向(前77—前6)的《列仙传》和葛洪(283—363)的《神仙传》。
这两部书被后来的道教信徒奉为经典,而其实也是读起来很有趣的文学作品。其中的故事虽然很是神奇,但也往往曲折地反映了现实生活以及古人的理想。
二
刘向是西汉末年的大学者,其《列仙传》流传至今,但也有学者认为此书其实是东汉人伪造的(详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十九子部道家类《列仙传》),反正总是汉朝的著作,所以其中的各位大仙资格就老得多了。资格老名气就大,所以很有几位后来常常被作为典故运用。例如《列仙传》中的首席大仙赤松子据说生活在上古神农时代——
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时,复为雨师,今之雨师本是焉。
又如周朝的王子乔——
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之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柏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
晚一点的萧史则是春秋时代的大仙:
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在这本书里,自然没有东汉以后的小字辈仙人。
三
葛洪比刘向要晚三百多年,他是两晋之交著名的学者兼方士,其《神仙传》一书被《隋书·经籍志》称为《列仙传》,这样的书名应当更为合适,因为此书中所记录的都是“仙”,并没有“神”;只是由于“ 仙”与“神”这两个不同的阶层概念后来渐渐混为一谈,而又已有刘向《列仙传》在先,于是就把葛洪的同名之作改称为《神仙传》了。新旧《唐书》以下均称之为《神仙传》,沿用既久,也就将错就错,不复改回。
仙可以细分为三类:天仙、地仙和尸解仙,只有上等的天仙是在天上,绝大部分仍在人间活动。葛洪在《抱朴子·内篇》的《论仙》中说:“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道教很难回避人总是要死的事实,于是将这一类死后成仙者列为下等仙。而神是超仙,本来就全都生活在天上。人经过修炼而成仙,在古人看来比较靠谱;基本上不可能升为神,所以古人往往对于仙人更有兴趣。
葛洪说,他这本介绍各位仙人的书并不完全是他自己写的,而是根据各种罕见的古书抄集而来的。至于刘向的《列仙传》,他认为太简陋,所以要大加补充。葛洪自称抄自古书大约是为了抬高身价,这里面大量的故事应该来自民间传说,或者出于他自己的创造,所以这里的仙人资格都不算很老——当然比起唐以后的那些后起之秀来还要算是前辈。
不妨从中举两个比较有趣的例子,来看中古时代仙人的思想和言行。有一位叫白石生的仙人不肯飞升:
白石生者,中黄丈人弟子也,至彭祖之时,已年二千余岁矣。不肯修升仙之道,但取于不死而已,不失人间之乐。其所据行者,正以交接之道为主,而以金液之药为上也。初患家贫身贱,不能得药,乃养猪牧羊十数年,约衣节用,致货万金,乃买药服之。常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号曰白石生。亦时食脯饮酒,亦时食谷,日能行三四百里,视之色如三十许人。性好朝拜存神,又好读《仙经》及《太素传》。彭祖问之:“何以不服药升天乎?”答曰:“天上无复能乐于此间耶!但莫能使老死耳。天上多有至尊相奉事,更苦人间耳。”故时人号白石生为隐遁仙人。以其不汲汲于升天为仙官,而不求闻达故也。(卷一)
举形升虚的天仙亦即“仙官”会有很多麻烦的事情,正如人间的官场一样;所以白石生宁可就当一个地仙,享受饮食男女等人间乐趣,享受自由。求仙本来就是要自由要幸福,何必跑到天上去自找麻烦呢?隐士的思想进入道教,就会产生这种“中士”高于“上士”、地仙高于天仙的观念。据说以长寿著称的彭祖也是不愿意升天,而宁可当他的地仙,《抱朴子·内篇·对俗》载:“彭祖言: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者位卑,所奉事者非一,但更劳苦,故不足役役于登天,而止人间八百余年也。”这大约反映了葛洪本人思想的一个侧面:他对当官兴趣不是很大,最希望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去炼丹。
书中另一位大仙董奉更富有特色,本事很大,创造过许多奇迹,但他和夫人没有生过子女,于是抱养了一个女儿,长大后招了个女婿,不料人品很坏:“养女长大,纳婿同居。其婿凶徒也,常取诸祠庙之神衣物。庙中神下巫语云:‘某甲恃是仙人女婿,夺吾衣物,吾不在此,但羞人耳。当为仙人故,无用为问。’”(卷十)这里有好几点是出人意外的:仙人自己竟然生不出儿女来,后来招来的养女之婿又非常差劲,而庙中的神没有能力保住自己的衣物,却又顾忌其丈人是仙人而不加过问。这里毫无仙气,却充斥着市井中人的低俗。
同刘向《列仙传》中的诸位大仙相比,葛洪《神仙传》中的故事已经大大地世俗化了。仙人中的后起之秀也难免俗气会多一点。到更靠后的八仙,世俗化得就更厉害了——而同时也具有更高的知名度。
四
从《列仙传》《神仙传》所说的仙人故事看,那里的世界虽然有种种超人的奇迹,但大体的格局同凡人的世界没有太大差别。这样的作品,如果模仿“魔幻现实主义”新造一个时髦的术语,也许可以称为“神仙现实主义”——穿越这里的神仙迷雾,人们分明可以看到人间社会中的种种世态:萧史和弄玉无非人们最为神往的思想感情完全一致的恩爱夫妻,而赤松子则是为女神们追求不舍的专家大帅哥;凡人社会中多有不满意第二代的父母,大仙董奉招了个女婿竟是凶徒,他也只好忍了。
试再从《神仙传》(卷二)中举出炼丹术的祖师、道教大人物魏伯阳成仙前夜一个很好玩的故事来看。魏大师要考验他的三位门徒,在山中炼丹处炼出仙丹以后先行服用了一份假毒丹,于是假死,他的一位姓虞的忠实门徒跟着师傅服用,也死了;于是另外两位弟子就不再相信师傅炼出的丹,逃出深山去给师傅和同学买棺材,他们一走,魏伯阳和虞同学就复活了,后来都成了仙;那两位不紧跟师傅的弟子后悔之至,但已经无可挽回了:
魏伯阳者,吴人也。本高门之子,而性好道术,不肯仕宦,闲居养性,时人莫知其所从来。后与弟子三人入山作神丹,丹成,知两弟子心不尽诚,乃试之曰:“此丹今虽成,当先试之,今试饴犬,犬即飞者,人可服之,若犬死者,则不可服也。”伯阳入山,特将一白犬自随;又有毒丹,转数未足,合和未至,服之暂死。故伯阳便以毒丹与白犬,食之即死。伯阳乃问弟子曰:“作丹惟恐不成,丹既成而犬食之即死,恐未合神明之意,服之恐复如犬,为之奈何?”弟子曰:“先生当服之否?”伯阳曰:“吾背违世俗,委家入山,不得仙道,亦耻复归。死之与生,吾当服之耳。”伯阳乃服丹,丹入口即死。弟子顾相谓曰:“作丹欲长生,而服之即死,当奈何?”独有一弟子曰:“吾师非凡人也,服丹而死,将无有意耶?”亦乃服丹,即复死。余二弟子乃相谓曰:“所以作丹者,欲求长生,今服即死,焉用此为?若不服此,自可数十年在世间活也。”遂不服,乃共出山。欲为伯阳及死弟子求市棺木殡具。二人去后,伯阳即起,将所服丹内死弟子及白犬口中,皆起。弟子姓虞,遂皆仙去。因逢人入山伐木,乃作书与乡里,寄谢二弟子。弟子见书乃大懊恼。(卷二)
在古小说中,师傅永远比弟子高明;而且高级大仙也很需要讲究权术和谋略,一如现实生活中的大政治家一样。在这些地方,《神仙传》仍然保持了现实主义的成分,并且很有可读性。
现在要读刘向和葛洪这两部大著,有一本很方便实用的书,这就是“白话道教经典”中的《列仙传今译 神仙传今译》(邱鹤亭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年版),有今译、原文和注释,比较容易读懂。
作 者: 顾农,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致力于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史及鲁迅研究。出版有《魏晋文章新探》《建安文学史》《听箫楼五记》《千家诗注评》《文选论丛》《四望亭文史随笔》《从孔融到陶渊明——汉末三国两晋文学史论衡》《与鲁迅有关》《谈非常谈》《诗人鲁迅》《己亥随笔》《中国中古文学史》等。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