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诗穿风雪
2024-12-11李柏林
很多时候,我想给每一片雪起一个名字。雪从遥远的唐诗宋词中走来,雪从广袤的山川河流中走来,像是赴一场约会,节令一过,雪便开始起身上路了。
童年的雪,是童话里的梦。
五六岁的年纪,最喜欢的就是下雪了。因为我的生日在腊月,所以对雪更加充满了情怀。雪天除了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最主要的是,家里总在下雪的时候熬上一锅腌制的鱼火锅,那好像成了我们家一场关于雪的仪式。我们一家人围在炉火旁吃着火锅,等鱼吃完后,汤仍在炉火上熬着。到了晚上,把锅盖好放在庭院的雪地上,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吃到美味的鱼冻了。我不太喜欢吃鱼,却对鱼冻情有独钟。于是小时候每个有雪的夜晚,我都在想象雪簌簌地下着,那个锅啊,孤独地在雪地里酝酿着,仿佛受过风雪后,它的精华才得以彰显。
而印象中,父亲总是在有雪的夜晚练字,那夜晚的寒冷从他的笔尖一个字一个字地蔓延开来。我那个时候还不懂,有些意境,如能再平添一个不为所累的爱好,便是人间绝配了。
少年的雪,藏在青春的诗里。
记得初中一次周末放假,午后的雪刚停,我穿过庭院跑进屋,父亲正在炉火旁看路遥的《人生》,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些作家,也是我第一次透过文字感受到生命的凉意。我才明白,人生中有很多东西不是多添几段柴火就能解决的。而我的生命像开了一个口子,岁月不断将有关寒意的词句往我的身体里灌。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读了川端康成的《雪国》,久久不能自拔,觉得文字仿佛将我变得哀怨起来。
记得那年正月去上大学,坐在火车上,道旁高大的树全被白色的雪包裹,世界仿佛纯净如白纸。我已习惯了在有雪的日子读书,期待能在有雪的日子里写满美丽的诗句。我在车上看着刘亮程的《寒风吹彻》,深深感到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是无法全部看见的。
如今的雪,是岁月里的一幅画。
人生已过二十余载,有过热闹,也有过冷清。告别校园,筵席已散,那些曾经约定要每次下雪都在一起的人,早已散落在天涯。我渐渐与生活中的种种和解,如果有个人,愿意给你披雪赴约的惊喜,已经是一种幸福了。如果没有,那就在窗前喝喝茶,赏赏雪,读读书,翻翻过去的日子。岁月像一幅画,需要留白,需要沉默。而那先我之前的雪,下在柳宗元眼前蓑笠翁的孤舟上,下在白居易被压折的竹子上,更有大如手的雪下在李白嘲笑王历阳不肯饮酒时的地上。雪,下在唐诗里、宋词里。那些美好的文句,像一片片雪,落在我的扉页上,更下在我的生命里。
雪,在文人笔下是思念,是愁肠,是欢喜,是奔放,是我爱你洗尽铅华,是我爱你无拘无束……而雪,在我心里,是父亲书法中行云流水的从容,是我那青春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情愫,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离别,更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希望。到现在,我才读懂,人生啊,就像童年的鱼火锅,熬过风雪交加的夜晚,才能沉淀出最美的味道。那些诗文,是我在茫茫风雪中抵御孤独的良药,是我在迷茫无助时的兵刃。它们让我明白人生不是美丽的徒劳,虽雪落无声,却回答了所有问题。
当我携一首诗穿过风雪,所有的希望与失望都成了飞舞的精灵。而当我提笔,无言地爱着每一片雪,珍惜生命中的每个场景,我早已是画卷中的人。
(选文时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