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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记

2024-12-10周齐林

文学港 2024年12期

1

那个看似平淡的黄昏却危机四伏,眼前祖母走了一辈子的路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她在岔路口的左右两条小路上徘徊着,仿佛陷入了迷宫。最终在马婶的指引下,祖母才颤颤巍巍,顺利回到老屋里。

这天在我心底划下深深的印痕。祖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半个月前,年过九旬的祖母还是村里人羡慕和佩服的对象。他们羡慕她一辈子从没进过医院,没遭受过病痛的折磨。她身体硬朗,耄耋之年依旧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当与她同龄的老人纷纷因病离世,或躺在病榻整日痛苦呻吟,需要后辈的照顾时,祖母却每天清晨按时起床,在晨雾弥漫中绕着村庄捡破烂。她用捡破烂换来的钱买来五花肉,做自己喜欢的酸菜蒸肉。她始终坚持用干柴烧火煮饭,老旧的烟囱在黄昏时分按时散发出缕缕炊烟,缓缓飘向天际。这是她生命力的呈现。荒芜的菜园在她的细心伺弄下,一年四季满眼绿色。

村里人羡慕她记忆力出众,许多模糊的陈年旧事,她却能详细地讲述出来。祖母有记账的习惯,发黄的笔记本,白纸黑字,详细记录了她每一天的花销和收入。每一笔花销旁边都加有注释,她通过详细记录的方式来抵抗遗忘。祖母本来大字不识,她捡破烂时经常捡回来许多废旧的报纸,寂静的午后,她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辨认,不懂得就问我,反反复复练习,直至对这个字熟悉无比。几年坚持下来,祖母慢慢认识了许多字。祖母优秀的记忆力来自多年对生活的用心记录,这种记录无形中强化了她的记忆力。谁也不曾想到,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命运来了个急转弯,在阵阵惋惜和议论声中,祖母成为村里人同情和可怜的对象。

人到暮年,记忆成了对付时间的唯一工具。记忆是时光留下的灰烬,那些走过的日子最终都刻在了脑海里。重新点燃灰烬,火光重现。那些残酷的日子在时间的筛子过滤下最终变成温润的记忆。鲜活的记忆不断滋养着一个人日渐干涸的生命。

现在,那些井然有序、令她激动的记忆随着疾病的入侵一片混乱,迅速被吞噬。逐渐丢失记忆的祖母,她生命的灯芯正慢慢被抽离。

祖母此刻如一条被搁浅的鱼,她不停摆动着尾巴,苦苦挣扎。她变得焦虑、狂躁,这是记忆力迅速减退直至丢失的征兆。

祖母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她走在了时间之外。她枯坐在老屋,却总喊着要回家。她时常把我当作她的儿子。薄暮时分,她在家门口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着:“死铁匠,死哪里去了,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吃饭。”她一边念叨着一边上楼打来一碗祖父爱喝的水酒,放在桌上,静静地坐在桌边,等祖父回来。她忘记了祖父因食道癌已去世多年。

2011年,身患食道癌的祖父不到三个月瘦得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肤包裹着骨头。食道,它上连咽,下接胃,是用来运输食物的道路。它是世间最微型的一条路,却是意义最重大的一条道,生命的粮草在这里不断得到延续。现在祖父生命的粮草被拦截在半路,他进退两难,死亡的阴影慢慢朝他逼近。经历过抗美援朝的祖父早已看淡生死。祖父躺在暗屋里,一盏昏黄的烛火彻夜亮着。一阵强劲的晚风透过窗户袭来,烛火摇曳着最终走向熄灭。屋子瞬时陷入黑暗,祖父嘴里发出害怕的声音,仿佛已坠入死亡的深渊。一旁的祖母见状,迅速擦亮火柴,重新点燃烛火。床上的祖父复又恢复了固有的平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盏灯火。寒意一点点覆盖上来,微微摇曳的烛火温暖着他日渐冰凉的躯体。那段日子,案上的烛火成了祖父最忠实的陪伴者。

我们看着祖父一点点瘦下去,一点点被死亡的黑洞吞噬殆尽。祖父的死亡过程纵然如此可怖,但他毕竟还可以用微弱的气息跟我们说话。他挣扎着撑起身子,靠在床架的枕头上,用微弱的气息一字一句向我们交代后事。“等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奶奶。”祖父看了我一眼说道,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多年过去的今天,看着记忆力日渐被吞噬的祖母,我才蓦然发现失忆比疾病更加可怕。这意味着不告而别。

一群鸽子和老黄狗陪伴着祖母。楼上的鸽子不时发出的咕咕声映衬出祖母无边的孤独。鸽子是四年前祖母饲养的。鸽子恋家,一只鸽子在薄暮时分沿着固定的航线按时回到家里。鸽子是素食鸟,它不吃虫子。我看见祖母经常把撕碎的卷心菜、白菜心、芹菜等撒在地上,有时也会扔煮熟的玉米、豆子和米饭在地上。饥饿的鸽子轻盈地落在地上,迅速啄食起来。祖母细心饲养的鸽子让我想起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信鸽。在危机四伏的野外,肉乎乎的信鸽容易成为肉食动物攻击捕捉的对象。鸽子是极度恋家的动物,外界的重重危机加重了它回家的欲望。鸽子超强的记忆力令人咋舌,能从几千里外的野外重新飞回它们温暖的巢穴。它们嘴上自带导航系统,能感应磁场的经纬,及时调整飞行的航线。

回家的路镌刻在鸽子骨骼深处。当鸽子轻盈地飞回到温暖的巢穴时,我年迈的祖母还在村里那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路上左右徘徊,苦苦挣扎,她迷失在回家的路上。

祖母精心饲养的鸽子渐渐处于放养状态。她慢慢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那些在饥饿驱使下落在院落里的鸽子成了她驱赶的对象。“谁家的鸽子跑到这里来了?”她嘟噜着,扫帚一扔,鸽子迅疾飞了出去。

次日黄昏,在屋内折腾许久的祖母终于睡着,屋外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村里的祥和叔噗通一声跪在门前不远处的地上。父亲立刻上前把他搀扶起来。祥和叔右臂上戴着一块黑布,双眼红肿。原来是身患老年痴呆症五年的祥和婶去世了。她去上茅厕,掉在粪坑里,发现时已经没了鼻息。

村里人都把祥和婶的病归咎于去城市给儿子带娃的三年。在城市带娃形同牢狱,这加重了她的抑郁症。从城市回来,祥和婶就犯病了。

祥和婶才六十五岁,她的过早离世加重了父亲的焦虑。父亲在祥和婶的死中看到了祖母命运的倒影。父亲每天紧跟着祖母,生怕她出事。就像许多年前,年幼嘴馋的父亲寸步不离地跟着祖母去墟上。同样的场景,一个是温暖,另一个却弥漫着命运的苍凉感,五味杂陈。寸步不离祖母的父亲如安装在她身上的导航。

2

记性是记忆的土壤,一个记性好的人,他记忆的土壤是肥沃的。在这片肥沃的土壤上会开出鲜艳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但也会开出容易致幻的罂粟,成为罪恶的帮凶。

年幼时,我是一个不长记性的人,经常丢三落四,为此遭来父亲的不少毒打。八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整个村庄沉浸在睡梦中,我去偷邻居家的橘子,即将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却被一双大手当场抓住。夜色苍茫,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把我吊起来毒打一顿,打得伤痕累累,任一旁的祖母如何求情都无动于衷。十岁那年,我又伙同几个同学去墟上偷水果,拥挤的人群里,我被摊主当场抓住。在夜色的掩护下,我忐忑地溜回家,父亲板着脸看着我,一声呵斥让我胆颤心寒。“跪下。”父亲叫我跪在地上。我跪在地上,很快双膝疼痛不已。祖母见状,心疼地给我找来一块垫子铺在膝盖下,而后又给我端来了饭菜。跪了一夜,直至晕倒在地,父亲才作罢。“你下次还长不长记性。”恍惚中,我听见父亲喊道。一旁的祖母焦急地把我搀扶起来。父亲的严厉惩罚终于让我长了记性,从此以后我改邪归正。

记忆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射出耻辱和肮脏。忘记就要挨打。一个人不长记性容易陷入挫败的泥潭里,一个国家不长记性容易陷入耻辱的深渊里。

当父亲告诉我祖母深陷在失忆的深渊时,我正在为一份工作而如履薄冰着。

大学毕业后来到南方工业小镇,我的记忆弥漫着浓郁的工业气息,一把锋利的铁深深插入我记忆的土壤里,直至流出鲜血来。

这是一家五金塑料厂。

上班第一天,行政主管不厌其烦三令五申地告诉我们要想在公司好好干下去,必须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记性不好的我拿着员工行为守则认真通读了一遍,终于大致记了下来。

“上班时间,不许睡觉、干私活、离岗和干与生产无关的事情。”

“上厕所不能超过十分钟。”

“下班没关电脑罚款一百元。”

“不准私自打听同事的薪资情况,见到领导要主动问好。”

个人记忆温润多情,也是最弱小的,它容易被集体记忆忽略。记忆的土壤不时长出一茬茬稻谷,一把无形的镰刀却无情地收割着。为了不在外忍冻挨饿,我严格遵守着这几条重要的厂规。工厂记忆在我脑海里占据主导地位,我的个人情感记忆只能靠边站。工厂是一个微型的王国,作为它的子民,为了要一口饭吃,我在主管和老板面前战战兢兢。

但那个深夜的一幕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它如一根锋利细小的针时刻扎在我的心尖。

下半夜,公司门外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光,街道上空荡荡的。工厂只有业务部的我和保安勇叔在值班。昏昏欲睡之际,我被一阵摩托车声吵醒。走至窗口,见华哥的摩托车上载着三大捆布料。保安勇叔起身制止,却被华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逼退了。华哥抬头的刹那,恰好看见二楼窗户前的我。眼神相撞的那刻,我迅速闪回座位上。

一周后,仓库原料被盗走的事被老板发现,勇叔作为保安难逃其责,人事部很快就下达了辞退书。下班时,勇叔把我叫住,他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我却退缩了。我说我那天在加班,什么也不知道。华哥是老板的侄子,公司的人都投鼠忌器。那个苍白无力的黄昏,在公司干了近二十年的勇叔背着行囊离开了。站在厂门口,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我倍感愧疚。关键时刻,我选择了失忆,假装忘记。在时光的流逝下,这个细小的记忆内化成我心底的罪。

厂里连续几个月订单寥寥无几,无事可做的我忍不住在电脑前写起小说来。这一幕恰好被大腹便便的香港老板看见。我吓得直冒冷汗,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几日后,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宣传栏张贴的第二批裁员名单上。我失业了。

乡愁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它把我牵引回家。清晨或者薄暮里,我独行在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田埂上,老黄狗紧跟在我后面。看着寒气笼罩下荒芜的田野,我眼前满是年少时的记忆。站在田埂上,我心生恍惚,一个个清晰的身影向我奔来。我看见年少的我手持镰刀正挥汗如雨地收割着稻谷,看见天忽然下起细雨来,我打着赤脚在田埂上疾步奔跑起来。我是赤膊的纤夫,试图一遍遍把过去拉到眼前。身后的老黄狗忽然狂吠了一声,把我从遥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一条狗老了,当它面对苍茫的黑夜,它脑海里一定也满是过去的影子吧。

我与故乡是割裂的。我对故乡鲜活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以前那段时光里。在记忆的小舟上,我始终是一个笨拙的刻舟求剑者。

下火车,在火车站外的广场坐上大巴,三个小时后,抵达故乡已是晚上七点。夜色苍茫,寂静笼罩着村庄,远处只看见零星的几盏灯火。身心疲惫,我加快脚步。行至村口,我停了下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里。以往每次回来,祖母都会提前在村口等我,然后热情地把我迎回老屋,昏黄的灯光把老屋照亮。桌子上放着几碗热气腾腾的菜,血鸭、排骨炖汤、豆子炒肉,都是我爱吃的。

在村口驻足许久,我疾步朝老屋走去。站在门口,只见老屋大门紧锁,那盏熟悉的灯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来,整栋屋子深陷在无边的黑暗中。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身边走过。

“你奶奶跑到隔壁村去了,你爸去找她了。”是洪德叔。

蹲在门槛上,过往记忆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里,我眼角禁不住溢出一滴泪来。

在门槛上蹲了许久,父亲终于带着祖母回来了。沉重的大门打开,发出嘎吱的响声,打开灯,光线迅速穿透黑暗,屋里的陈设依旧没变。

“你是谁?来我家里干嘛?”祖母已认不出我,她一脸漠然地看着我。

“这是给我孙子吃的菜,你不准吃。”祖母忽然夺下我手中的筷子。我看着祖母,哭笑不得,却忽然被一股深深的忧伤攫住。

两个小时后,晚风轻拂,寂静的院落里,躁动不安一天的祖母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她的注意力专注在一根麻上。记忆的惯性还残留在祖母的脑海里。半个小时前,她弓着背,颤颤巍巍地从邻居家借来半捆晒干的麻。麻的纤维软、细而短,在一双巧手的缠绕下可以编织成各式生活用品。她忽然说想做一条结实的绳子,把她捡的废品捆绑起来。父亲递给她一条韧性十足的尼龙绳,她看了一眼,却扔在一旁。祖母的记忆还停留在农耕时代。一根细小的麻绳里蕴含着巨大的记忆。

古有结绳记事,重要的事情结一个大绳头,小事情结一个小的绳头。不同的部落和民族在结绳的方法上也不一样。绳子的粗细和长短隐喻着事情的轻重缓急。看着日落,就在绳上打一个结,表示着一天的逝去。苍茫的时间被系在一根绳上,简单而纯朴。绳子的记忆变得丰富起来,他们在绳子打结的地方涂上鲜血或者挂上骨头,记录家族的喜怒哀乐。红绳意味着喜事,白绳意味着丧事。

贫瘠的岁月,祖母在禾水河岸种了大片的苎麻。从一粒种子到一棵在风中摇曳的麻,祖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风吹来,碧绿的麻叶哗哗作响。我和哥哥时常躲在茂密的麻从里捉迷藏。深秋时节,经过浸麻、剥麻、晾晒,夜幕降临,祖母在昏黄的灯光下搓麻。一根根结实有力的麻绳缠绕着躺在祖母脚下,仿佛一条条蛇。打叶、收麻、沤麻、剥麻、晒麻、摇绳,每一道工序,她都熟稔于心。次日,祖母把麻绳拿到墟上卖以换取生活费来贴补家用。

破旧的麻绳编织机早已锈迹斑斑,祖母视若无睹,她用力摇动着铁柄,机器发出刺耳的声音,转瞬就停止下来。机器彻底坏了。祖母沉沉叹息了一声,继而坐在老板凳上,她满是老茧的双手不停揉搓起来。半个小时后,一条手指粗的结实的麻绳出现在她眼前。她嘴角露出一丝笑。

看着祖母手中这条细长的麻绳,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眼前的麻绳崭新而完整,祖母记忆的绳索早已破碎不堪。疾病的绳索时刻缠绕在她脖子上,令人窒息。她用做好的麻绳把散落在地的废品一一捆起来。

深夜,祖母在石棉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魔怔了般。接近凌晨,她终于疲惫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夜半,父亲醒来,却不见了祖母的身影。父亲立刻起身穿好衣服,他焦急地在门外走来走去。我也挣扎着爬了起来。

“你妈光着上身到山上去了。”忽然有人打电话过来。

父亲带着我疾步朝村庄后面的牛角屏山上奔去。清凉的月光洒落在一亩亩正灌浆的稻子上,不远处的田埂上能隐约看见有人蹲在水沟边守水,水顺着水沟哗哗流入干涸的稻田里。

祖母光着上身孤坐在祖父的墓碑前,她干瘪的乳房裸露在月光下。她神情呆滞,正喃喃自语。父亲疾步上前,把她抱在怀里。

如水的月光下,我和父亲试着搀扶起祖母。祖母却不断从父亲的臂膀挣脱开来。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到哪里?我要回家。”祖母忽然瘫坐在地说道。

“我是你的儿呀。”父亲紧抱着祖母说道。

“是志佳呀。”祖母身子凑上前,双手捧着父亲的脸细细打量着。

温暖的月光下,父亲和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祖母往山下走去。转身回望,我看见身后的那片树林缠绕着整个村庄。

3

黄昏,一只乌鸦栖息在院落的梧桐树上,发出阵阵悲鸣。在乡村,乌鸦的出现意味着不祥,它是死神的仆役,能提前捕捉到死亡的气息,向将死之人不断发出警醒。梧桐树上不断悲鸣的乌鸦加重着父亲和我心中的焦虑。

祖母的病情愈来愈严重了,她变得时刻躁动不安,经常发脾气。她把一个个苹果、梨藏起来,藏在柜子里、被子里,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半个小时后又四处焦急地寻找,问水果哪里去了,是不是被谁偷吃了。

看着眼前四处寻觅的祖母,我忽然想起克拉克星鸦。克拉克星鸦擅于未雨绸缪,它会在食物充足的季节把部分食物储存起来,待寒冬降临才找出来食用。每年秋天,一只克拉克星鸦要将2.2万到3.3万粒松籽埋藏在5000个不同的地方,占地面积大约15平方英里。不论时隔多久,总也不会忘记自己藏粮的地方。它们拥有的是怎样的大脑?这样的记忆力确实令人咋舌。

像克拉克星鸦一样,以往每年冬天来临之际,祖母总会在山间捡来一堆干柴整齐地堆放在院落里,准备迎接寒风呼啸的冬天。寒冷寂寥的夜里,她喜欢把灶台的火烧起来,一边烤火,一边煨红薯,通红的火焰把身体烘烤得十分暖和,红薯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

如今,失忆状态的祖母衣衫单薄,院落里去年用来过冬的干柴只剩下一两根。祖母忘记了冬天的来临。

记忆是用来抵抗生命寒冬的松子,祖母细细藏匿起来的记忆,如今早已忘记藏匿何处。她没有克拉克星鸦的记忆。

在老家待了两个多月,整日寸步不离地跟着祖母。其间,因为母亲生病,急着用钱,在别人的介绍下,我为一位远房亲戚写了一本口述自传,当完成这本书的写作,将它带回家时,却意外引来了父亲的兴趣。安静的午后,他躺在床上,仔细阅读着,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我还在睡梦中时,父亲忽然叫醒我,他神情肃穆地看着我,说希望我把有关祖母一生的经历详细记录下来。他担心祖母一生的故事会随着生命灯火的熄灭而带入泥土深处。父亲的恳求无法拒绝。父亲不知道我其实写过许多关于祖母关于家族的文章。

祖母的病起初是间歇性的,她时而陷入黑暗中,时而又如溺水者爬上岸,夕阳的余晖映射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祖母恢复正常的瞬间,她看着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面露尴尬,即刻走到卫生间,再出来时身体又恢复了过往的干净和体面。抓住这难得的一瞬,父亲和我常坐在祖母一旁,竖耳倾听她回忆往事。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录音笔放在紧挨着祖母的小板凳上。父亲时而会故意追问祖母一些记忆的细节。

祖母的魂魄重新回到了她苍老的躯体里,连同那些鲜活的记忆。她眼底露光,深陷在记忆的篝火边。她在篝火边起舞。

在不断倾听祖母回忆往事的过程中,文章里出现的许多细节得到了准确的矫正。在生命这棵巨大的梧桐树上,祖母同年代的族人都已早早凋零,化为尘土,她是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经络分明,摇摇欲坠。当见证者不在,祖母对往事的指认不容置疑,她是记忆的王者。

死亡并不可怕,遗忘才是最终的告别。没有记忆,我们就不能建构自己的身份,也不能与别人交流。记忆的丢失比肉体的消亡更可怕。

祖母漫长的一生被压缩成简短的几句话:五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十岁来周家做童养媳,每天天还未亮,她就艰难地爬起来劈柴做饭,一直忙到深夜,她才筋疲力尽地躺下来休息。1945年日军扫荡村子时,她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恐慌之际,逃跑到半路又原路返回屋子的祖父用棍子戳床下的她,她瑟瑟发抖地爬出来,跟在祖父身后,在黑夜的掩护下朝村外跑去。她一辈子未曾进过医院,抚养了六个孩子长大成人。90岁时患上老年痴呆症。命运的骨架,借助一支笔的书写,那些鲜活的弥漫着生活气息的时光重新呈现在我们面前。

在父亲的不断催促下,我最终以祖母为主线,把家族近一百年的生命历程写了出来,汇集成一本十万字的书。父亲抱着散发着墨香的新书,仿佛抱着祖母的一生。父亲认真地询问远在他乡亲人的地址,给他们邮寄。是年春节聚会期间,族人们纷纷向父亲和我敬酒,朝我竖起大拇指,认为我为家族做了一件可以载入族谱的大事情。

家族的记忆最终以文字书本的方式鲜活地呈现出来。这主要归功于祖母不厌其烦的讲述。时间是一剂良药,是最好的魔法师,它让鲜活的记忆变得模糊,让疼痛消减,它是最好的止痛剂,让生命的记忆由模糊走到忘却,最终走向覆灭。

这本我苦心写出的回忆录,此刻祖母捧在手中,却认不出一个字。我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一个个黄昏,她手持铅笔伏在桌上,如小学生般认字的场景。认识一个字她就高兴不已,仿佛结识了一个朋友。现在她的这些老朋友就在眼前,她却认不出。

堆在房间角落的一摞摞书,被她扔得满地都是。她孩子般用打火机点燃,看着书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火焰。幸亏父亲及时赶来,才制止了一场火灾的发生。

属于祖母生命的火焰却渐渐熄灭下去。

4

旧物自带气息,它是记忆的容器。

2017年,祖母住了一辈子的百年老屋轰然坠地,经年累月的灰尘激荡而起,在半空中漂浮着,而后又缓缓落下。五叔和五婶在裸露的地基上指挥着请来的泥水匠。他们准备在这块老地基上建一栋三层的洋房。建房的事,小叔谋划已久。2011年夏天,身患食道癌的祖父去世后,在老姑妈的主持下,召开了一个家族会议。这个冗长的家族会议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如若小叔以后要推倒老屋在上面建新房,必须留一间给祖母居住。彼时,小叔一家挤在一间窄小的房子。他和婶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庄子里矗立了一百多年的老屋最终变成了一片废墟。薄暮里,夕阳的余晖下,我看着横躺在地的一砖一瓦,那些过往的记忆就浮现在我脑海里。叉状的火钳被泥土淹没一半,它陪伴了祖母十多年,祖母经常拿着它去拾掇破烂。老屋倒下的那一刻,记忆的宫殿仿佛也随之坍塌。百年老屋如记忆的博物馆。博物馆不复存在,那些暗藏在潜意识背后的记忆因为缺少在场物证的刺激而彻底消失。

屋檐下的那一群鸽子早已在建房前的半个月被捉到墟上卖掉,有几只送给了一旁的邻居。房屋坍塌在地的那一刻,薄暮下,两只鸽子盘旋在半空中,久久不肯离去。这是它们栖居了多年的家。

当祖母走至老年痴呆症的深渊里,那条伴随了她十多年的黄狗也走到了生命的暮年。老黄狗暮气沉沉,终日跟随在祖母身后。一人一狗构成了一幅乡村图景。

新房建成后,按照当初的约定,五叔和五婶把祖母安置在大门右侧的那间房间里。房子还是毛坯状,春节过后,五叔和五婶匆匆踏上前往异乡的火车,去挣装修费了。

曾经爱干净,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祖母变得屎尿横飞。她把屎尿拉在小叔新装修好的房间里。一走进房间,屋子那股浓郁的尿骚味就扑鼻而来。小叔最终把她赶了出来,在两栋房子中间的过道里用石棉瓦盖了一个狭小的棚子。这成了祖母晚年的栖息之地。

家族的几次争吵无济于事,祖母最终还是住在石棉瓦房里。

对深陷记忆深渊的祖母而言,眼前的每条路都是迷宫,每块碎石都是拦路虎,每次往返都意味着生死。

2020年的寒冬时节,祖母半夜剪断绳子,打开门,从简陋的石棉瓦房里跑了出来。清冷的月光下,她行走在寂静的村子里。行至禾水河岸时,脚一滑,坠入冰冷的河流中。未生病时,她常去禾水河岸,那里有她的一块地,她在地里种满豆角、花生和玉米。现在,那块地如她的记忆般一片荒芜。

寂静的夜里无人发现掉入河中的祖母。次日住在岸边的一户人家发现了祖母的身影,她蜷缩在岸边的草丛里,浑身冰凉,鼻尖还有微弱的一丝鼻息。岸边的这户人家赶紧报警。在民警的联系下,祖母迅速被送往镇卫生院。父亲和姑妈得到消息时,直觉天旋地转。他们赶到镇卫生院时,气息微弱的祖母刚苏醒过来。她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在棉被的温暖下,浑身冰凉的祖母恢复了一丝生机。她睁开眼,嗫嚅着嘴巴,喊着要回家。冬季清浅的河流给了祖母一线生机。如果是水流暴涨的夏季,祖母估计早已溺水而亡。河床上裸露的泥浆有爬行的痕迹,那是祖母命悬一线时苦苦挣扎留下的印记。几天后,紊乱的足迹迅速被满天的大雪覆盖,一片空白,就如祖母此刻空白的记忆。

出院后,祖母食欲锐减,靠打点滴续命。父亲和姑妈日夜轮流陪伴在祖母身边。祖母临终前一天晚上,她被吞噬的记忆忽然又恢复。仿佛一道突然划过夜空的闪电,穿透了漆黑的夜。祖母喊着父亲和姑姑的名字,对于自己不堪的处境,她面露惊愕。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住在了这个简陋的棚子里。当父亲和姑妈向她解释原委,她陷入长久的沉默中。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身子,她让姑姑打来一盆热水。她不断地擦拭自己的面容,而后换上干净得体的衣服,直至恢复到未生病前的状态。次日清晨,祖母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躺在父亲的怀抱里,静静离去。那些不堪的回忆渐行渐远。父亲庆幸于祖母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当祖母的记忆和认知复活时,才能拥有一个清醒的告别。然而父亲和姑妈又是自责的,他们自责于这些年的不孝,让祖母在临终前的刹那得知了自己身患老年痴呆症后的不堪处境。

我在网上查询资料,发现世界上有许多身患老年痴呆症的患者在临终前的一段时间会忽然清醒过来。他们不想不辞而别。他们暂时把疾病摁倒在地,转身跟身边的亲人告别。

一切渐行渐远。

在县殡仪馆火化完,祖母葬在了村后的牛角屏山上。肋骨突出的老黄狗穿梭着在零零落落的人群里,跟着来到山顶的公墓。它仿佛知道自己的主人过世了。

祖母奄奄一息时,我的女儿刚出生不到一个月。婴儿的记忆一片空白。祖母早已发展到重症痴呆阶段,她忘记了所有的人和事,她所有的记忆已完全丧失。弓着背,白发苍苍的祖母在疾病的侵袭下,记忆如一个婴儿一片空白。在尘世转了一圈,一切又回到原点。

祖母去世后,她生前居住的棚子迅速被拆除。像新衣服上一个刺眼的补丁,急需遮住或剔除。子孙的不孝没有因为棚子的消除而消失,反而在邻里间传开来。陪伴她多年的老黄狗无人看管,终日守在棚子的位置。父亲见它可怜,把它带回了家里。老黄狗在我家里待了半天,午后又跑回棚子的地方,蜷缩着躺在那里。黄昏,寂静的院落里,屋外响起脚步声,蜷缩着的老黄狗迅速爬起来,见来人不是祖母,它又有气无力地躺下。父亲把骨头、肉和一些剩饭端到老黄狗面前,它却视若无睹,无动于衷。狗的短期记忆力只有简短的二十秒,它的长期记忆力却十分惊人。狗一辈子也忘不了它的主人。狗的命运与人的命运深深捆绑在一起。

老黄狗仿佛生了重病,它无精打采,眼神呆滞,眼前生机勃勃的世界似乎与它毫无关系。我试着逗它,它只嘤嘤地叫着,仿佛在哭泣。当我掏出手机,给它播放祖母生前的视频,原本蜷缩着的它迅速爬了起来,眼底放出光来。老黄狗不时朝视频的方向吠着,一声紧接着一声,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院落里。当我收起手机,它又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一条走至暮年的狗也会身患老年痴呆症。它变得像祖母一样不知回家的路,仿佛身处迷宫。它的听力和记忆力逐渐下降,它在家里随地大小便,对于外界的风吹草动置若罔闻。白天死气沉沉的它到了晚上却频繁醒来,在暗夜深处发出阵阵犬吠声。

几天后,父亲发现老黄狗不见了。父亲绕着村子找了一圈,却不见老黄狗的身影。父亲不知所措。看着老黄狗,他就想起祖母的身影。老黄狗与祖母朝夕相处,它身上承载着许多与祖母有关的记忆。父亲站在岔路口正着急时,村里卖豆腐的王婶从他面前走过。

“志佳,我刚在山上种花生,看见你家的那条老黄狗在你妈的墓前呢。这狗真灵,像人一样。”

薄暮下,父亲疾速往山上走去。半个小时后,他看见老黄狗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祖母的墓地旁。父亲看着这一幕,禁不住落下泪来。

5

遗忘是生命的基本法则。

广阔的土地上埋葬了无数先人的骨殖。先祖们血肉丰盈弥漫着烟火气息的日子最终简化成族谱上简短的文字。这是普通人的宿命。遗忘给后来者让出生存空间。已过世近一百年的天祖父周道成,在族谱上,他的一生被压缩成一句简短的话:“周道成,字华珍,号雅曾,业儒,生平忠厚好善。”他忠厚好善的细节已无从知晓。关于他们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日渐模糊,他们已渐渐被遗忘,只有在每年的清明时节或者大年三十的清晨,父亲带着我们齐聚在坟前磕头跪拜时,他们才会再次被议论和想起。祖母在世时,偶尔会念叨起天祖父的一些事情。随着祖母的离去,再无人提起他。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意味着真正的告别。

家族的墓地分散在三个地方,祖父葬在山脚下,祖母葬在山上的公墓上,而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则埋藏在冲口。三个地方映衬出多个时代的影子。父亲总是先带我们去祭拜祖父祖母,再去祭拜冲口的先祖。祭拜的先后暴露我们内心的情感秩序。从高祖父再往上回溯是一片空白,关于先祖的记忆早已遗忘。他们的骨殖不知身在何处,每年清明节我们无处祭拜。但我的血脉里还流淌着他们的血液。祖母经常跟我说出了五伏就没什么血缘关系了。无论时间如何遥远,但生命的源头却来自那里。

迅速被遗忘是普通人的宿命。

祖母已去世两年多,我经常会想起她。祖父已去世十三年,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只有每次清明扫墓时,墓碑上祖父清晰的遗像才能给我记忆的提示。

每次回家,我常会看到父亲抱着那本记录祖母一生的书细细翻看。我常想再过六十年,当我和父亲离开尘世,还会有谁想起祖母?如此想来,一股巨大的虚无感袭来,瞬间把我淹没。但是,许多人活着时就已被遗忘。就如我的祖母,在还未患病时,她孤守在寂寥的村庄,她仿佛是一条杂草丛生的路,时刻等待着异乡归来的亲人的脚步声在她耳畔响起。

我合上书,低头的瞬间,祖母一生的记忆又浮现在我脑海里,遥远而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