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啊火车(散文)
2024-12-10司马小汝
一
火车从春天开来。或者说,火车开来,春天也来了。
不知道火车从哪里来。温暖多雨的南方?寒冷多风的北方?明亮绚丽的前方?幽暗潮湿的后方……无法探寻,不必探寻,那是肉眼无法触及,甚至梦想也无法到达的远方。那里,群山绵延,幽壑密布,云遮雾绕,一派静穆。一个个小小的山峦,如同清明前的新茶叶尖,从轻笼着的层层白纱缝隙间,轻轻巧巧地钻出来。看似小小的山峦,原来却是个无垠的世界!无数幢高大雄伟的建筑耸立在山峦上,无数个气势恢宏的站台隐匿在建筑间,无数列火车,首尾相连排列在轨道上,整装待发。无法想象,不必猜想,即将开来的火车来自哪个站台?是哪一列?只需知道,缓缓启动的,是其中一列。看啊,每一列火车,都严格遵循时刻表出发,没有调度,无需指挥,却有条不紊。不要试图寻找时刻表,不要试图查看路线图,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也许,并没有站台,也没有铁轨,更没有密布的接触网,只有一片无际无涯的汪洋,或一潭一眼望不到底的幽碧深水。火车或浮在水面,或潜在水底,如同一片片轻盈的浮标,既不下沉,也不漂走,只是静静等候。也许有出发指令,这指令可能来自水底的一场细微颤动,也可能来自水中游鱼吹出的一个小小的气泡,还可能来自微风带来的水面的一圈縠皱波纹,更可能来自水上款款飞行蝴蝶翅膀的一次轻微振动。出发那一刻,亦非缓缓启动,也可能是瞬间弹射,是呼啸着扑面而来。那列火车似乎近在咫尺,实则隔着千山万水,只因隔着千山万水,谁也听不见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声。说是隔着万水千山,也许近在咫尺。故说虽听不到呼啸声,却又好像能感应到那一声刺破长空的呼啸。
为了这一趟旅程,火车必定酝酿了好久好久。先有轮辋、衬块、螺栓、辐条、配合锥面……然后组成了轮毂——这滚圆而又刚劲的脚!等凑齐了基础制动装置、构架、轴箱弹簧、摇枕托……慢慢就有了转向架。接着有了车身,又有了车头。也许在有了车头的那一瞬间,就有了车灯。也许轮毂一出现,电光火石间,车刹也就同步到来了。何等的神奇!这些部位是榫卯结合还是黏合在一起的?若是黏合,把所有部位黏合在一起的又是什么呢?是火车专有的胶体粒子吗?为什么各个部件黏合得如此严丝合缝?莫非火车一开始就是以整体出现?不断拉长、升高、膨胀.……直至成为庞然大物——相比于初始的微粒。
不妨再想象一下始发站所处的世界。是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缀以金银七宝的琉璃世界?是纯黑的幽暗世界?还是白得发亮的透明世界?抑或是黑白两色的萧瑟世界?是明黄的庄严世界?紫色的高贵世界?莫测高深又莫名其妙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必定有无尽的宝藏。当然,最宝贵还是那列即将到来的火车!
终于有信号传来,火车要来了。这信号,是春夜乡野,头上横空暗渡的隐隐层霄,溪边月光映照下的弥弥浅浪;是一夜春雨后的檐头滴水,土润苔青;是黎明时分,从山林中传来的婉转鸟鸣声,从庭院木料堆缝隙里迸出来的密雨般的虫鸣声;是正午,门外山岗上刚刚点燃的那堆篝火,庭前幽篁里微微隆起的那块黄泥地;是黄昏,城里依次亮起的街灯,作为一盏灯,总得亮啊!是人定时的隔帘花影动,小犬吠人来。
为迎接火车的到来,候车厅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扇扇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如同刚撕去保护膜一般光洁明亮。整齐排列的不锈钢椅凳,透着柔和的光。这光,容易让人想起油画《年轻的母亲注视着孩子》。电子屏上显示列车信息的每一个汉字、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字母,都仿佛新刷了一层漆,亮得耀眼。室内灯都打开,全调成暖色调,与透过穹顶直射入室的阳光彼此呼应。站台上,早有心急的人们在翘首以待,左顾右盼,彼此传递着火车即将到来的信息,还时不时地看一眼车票,轻轻拉扯摆放在脚边的行李箱。站台外不远处,新栽的小桃花树开满土坡,这透着喜气的粉红!远方是辽阔的平原,河道密布的水乡,农田与水塘交织,青草地与红屋瓦辉映,天地一片纯净。
但火车还未到达,还在隧道间穿行。春天的隧道,宽敞、温暖、明亮!火车在快速穿行!急着开出隧道,奔向这个世界!火车隆隆驶来!
凡其经行处,皆成光明世界!
二
诗人说:“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有一个温暖的名字,就可以在心里千百遍呼唤你,在呼唤中想象你的模样,触摸你的发肤,体味你的气息,关注你的举止,感受你的喜乐。早前你叫“东方红”,叫“韶山”,叫“东风”,现在流行叫“复兴”,叫“和谐”……在你未来的道路上,除了大名,可能还会有很多其他名字,包括小名、学名、笔名、艺名、化名……不管你是高铁、动车还是绿皮车,不管你是客车还是货车,也不管是你是哪一列火车,在所有接站人的心头嘴上,你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天赐的高贵名字,这个名字中都带有一个“火”字,生命之火的“火”,热情似火的“火”,红红火火的“火”,与“小”“贝”字形相近的“火”。
你在站台上短暂停留。有人在为你擦洗清扫,整理座位,补充水和食物。阳光笼罩着你,周边的世界无限广阔。你的到来,带给人们的是忙碌、喜悦、希望,以及因爱而生时隐时现的焦虑——来时,没有人知道你从哪里来,只知道你要在这座城市停靠。去时,只知道你要从这座城市出发,却不知道你将经历怎样的路途,停靠什么站点,最终抵达哪里?你的行程有多长,这莫名的焦虑就有多长。
你的车轮将再次缓缓启动。你刚启动,一切都无需着急。你有始发站,你的始发站在那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里。在当前这个世界里,你没有起跑线,也不需要起跑线,更不用担心输在起跑线上,你只需贴着轨道,按自己的节奏前进。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可以跑快些。雷雨天,何妨慢些慢些再慢些。在广阔的野外,可以跑快些。进入城市,路过居民区,你要慢些慢些再慢些,不要惊扰梦中的人,不要惊吓正在凝思的人,不要惊动需要休养的人。你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和谁比车速,你和谁都不比,和谁比都不屑。不要担心误点,早到迟到,前方总有一个站台在等着你。不要担心另一列火车抢走你的客源,总有出行的人需要你。不要担心因一时车速放缓而污了你“高铁”“动车”神圣的名。一切的名,无论虚实,都是外界给的,与你毫不相干,于你毫无影响。不要担心一切你所担心的。世界那么大,容你随意跑。岁月那么久,容你慢慢来。是的,不要和任何列车比车速。你的使命,就是奔跑,但不是赛跑。在奔跑中,体验快乐,认识这个世界,留下长长的行驶轨迹。如果一定要说有起跑线,奔跑中的哪一点、哪一天不是起跑线呢?
奔跑中,你要时刻睁大眼睛。世界之大,万物之美,众生之相,将在你面前徐徐展开。前方,迎接你的是陌生的乡村和城市。你行走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陌生的土地。你的旅程是单行线,你走过看过的平原、丘陵、森林、湖泊、沙漠、大海、冰山……新奇的景象,新鲜的事物、新颖的模样,每一帧画面都将成为记忆,永不重来。因此,嘱咐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细看,睁大眼睛细看还不够,还要留心察看。无论美丑好恶,凡是能让你怦然心动、默然无语、黯然神伤、凄然相对的画面,你都要用笔用情用心记下来。记下来还不够,你要学会告诉沿途的人,你沿途看到的那些画面。告诉别人,不只是为了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感动,更是为了一起震动,一起行动。当然,有些冷暖你要藏在心里,不必张扬,不必倾诉。
还要嘱咐你,竖起耳朵,学会倾听。学会倾听清晨花开的窸窣声,正午烈日下的蝉鸣声,黄昏时分的子规啼叫声。学会倾听炉灶中干柴焚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戴着重重牛轭耘田的老牛发出的喘气声,厂房车间里机器发出的昼夜不停的轰鸣声。这些还不够,你还要学会从唐诗里去听万户捣衣声,从宋词里去听雨打枯荷声,从元曲里去听喇叭唢呐声。一路上,不要只顾发出隆隆声,更要学会倾听。听别处发出的各类声音,有时比自己发出一成不变的单调的同一种声音更重要。别处传来的每一种声音,其实都是一幅画面。听一种声音,其实就是在看一幅你也许从不曾看过的画面,进入一个你从不曾去过的世界。
更要嘱咐你,不能直起身子跑,任何时候,都要贴地而行,不管跑多快,永远要贴地而行。离地面越近,你就会跑得越稳。车厢里装载的人和货越多、越充实,你就会跑得越稳。行驶的里程越长,经历的站台越广,接纳过的乘客越多,你就会跑得越稳。行驶中,变的可以是速度,但不能是姿势。窗外纵使有招摇的彩旗和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你也不能飘起来。跑得最快也不能飘起来。多危险啊,飘起来。多难得啊,不飘起来。
你要记住,在奔跑的日子里,不是每一天都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会有阴天、雨天,风雪天、雷暴天。坏日子里,不要害怕。一切风雨雷电都是暂时的。好日子中夹杂着坏日子,这是每一列火车必须面对的生活常态。
奔跑中,你会发现,脚下的轨道,这一截同那一截,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细碎杂乱的花岗岩道砟,一样形貌千篇一律的水泥枕木,一样几乎毫无二致又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硬而冷的钢轨。不要厌弃枯燥遥远的路途,不要厌弃看似无限重复的轨道。任何一截轨道,绝不是简单重复。你行驶在任何一截轨道中,都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在奔跑中,你一定会为像沸腾的钢水般喷薄而出的旭日而激动,一定会为路边水洼里芦苇的倒影而驻足凝视,一定会为池塘里传来的蛙鸣声而侧耳倾听,一定会为脚下忙着搬家的蚂蚁而俯下身子细细研究。多好啊,这样的奔跑。
在你日复一日不知疲倦的奔跑中,不知不觉已送走了夏天。
三
我就是为了奔跑来到这个世上的,奔跑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生命。
奔跑中,天女散花般的落樱花瓣来搭乘过,带给我一天的华美;细密馥郁的桂花来搭乘过,带给我一身的芳香;鲜艳美丽的金龟子来搭乘过,带给我一路的歌声;辛勤劳作的蜜蜂来搭乘过,带给我一车的甜蜜。不管谁来搭乘,都是我的荣光。把他们安全、准时、舒适地送到目的地,这是我的责任。责任是馅,荣光是皮,我所有的甜,都来自荣光和责任的包裹里,都来自万事万物对我的需求里。
站台上拖着重重行李匆匆跑向我的人啊,不要心急,不要自怨,我愿意稍等。我的车门晚一秒关上,迟来的人啊,就能早一步赶上。转车中因前车误点而赶不上后车的人啊,不要心焦,不要抱怨,我愿意带你走。我的餐车车厢,同样舒适、宽敞、明亮,那里有为你预留的座位。异乡客,来搭乘我,故乡不再遥远;学子们,来搭乘我,梦想不再遥远;旅行者,来搭乘我,风景不再遥远;有情人,来搭乘我,重逢不再遥远。
我的甜,还来自总是在前进、前进、前进。有时我开得很慢,但我在前进。有时我要绕一个大圈子,但我同样在朝着预设的目标前进。有时,我要稍微停一停,歇歇脚,然后再奔跑,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前进。我可以调头,可以反复来回跑,但我讨厌后退,讨厌始终停留在一个地方。我不能长久地停下来,对我来说,停下来就意味着再也难以体会到每前进一步所带来的小小的幸福和满足。
我的甜,还来自我的坦荡。我一辈子都是笔直的,哪怕转弯时,也是曲中带直。我的外表,平整,方正,几乎没有装饰,简简单单的白、绿、红或黑。我的每一节车厢,都两面开窗,乘客们站在我身旁,透过我的窗玻璃,就几乎能把我看透。我不需要遮掩,我需要的是乘客们能尽快了解我。我的内部,没有层层叠叠的帘帷,没有曲曲折折的幽径,没有花里胡哨的摆设。我只装备了一些必要设施,那是为了让乘客们更方便、更舒适。
我只是一列生活简单、生命平凡的普通火车,我不曾像深海探测器一样下过海,不曾像盾构机一样入过地,更不曾像火箭一样上过天,我一辈子奔行在坚实的大地上,循规蹈矩。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沿着轨道前行。我的轨道上,没有川流不息的车流,没有强行并道、加塞。在没有红绿灯的情况下,依然井然有序,那是因为我心里时刻有红绿灯。
奔跑中,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头独来独往的大猛兽,大多时候是孤单的。有时,在某个站台,我和其他火车挨挨挤挤、一声不吭地立了好久,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启口。有时,我刚开走,另一列火车就兴冲冲地赶来了,瞬间失之交臂。天底下所有的错过,总在刹那间。有时,也会有其他火车与我同向并肩而行或逆向擦肩而过,交会那一刻,我们彼此都急着发出呜呜声,结果彼此都没听清对方的话。倏然相会,须叟又分离。
日夜奔波、负荷前行,我不以为苦;因奔跑而无暇欣赏近在身旁的美景,我不以为苦;行驶千里,到站了,没有夸赞拥抱、没有绶带勋章,我不以为苦;甚至因秋雨带来的泥浆浊水溅污我洁净的车身,我亦不以为苦。我所苦的是,天天从那人窗前开过,却不见那人来窗前等我、看我、招呼我。多希望那人能起身走到窗前,迎接我驶近,又目送我驶离,哪怕一次也好。多希望自己像一股山泉,每次从窗前奔涌而过,那人都能躬下身来,凝视我、捧起我、啜饮我。尽管事非所愿,我仍天天从那人窗前开过,不管那人在或不在,我都愿像一股山泉痛苦而欢快地奔涌而过。有时我想,那人没来看我,但也许听到了我行进时发出的声音,甚至从我发出的不同声响中听出了我的喜忧哀乐。有人无视我、忽视我、轻视我、藐视我甚至敌视我,我都不以为意。我只在意窗后的那个人,总希望那人能直视我、凝视我、重视我、珍视我。
还有让我感到更痛苦的事,是我没有能力带上他们。居无定所流浪的人,衣衫褴褛落魄的人,买不起车票在车站外徘徊的人——我多想带上你们。我经过的那些山沟沟,站在山顶张望的人,一辈子没坐过火车的人,很想去外面世界看看的人——我多想带上你们。守候多日最终却买不到车票的人——我多想带上你们。临时遇大事,急着赶回家的人——我多想带上你们。作为火车,无法带走每一位潜在的乘客,这是我最大的痛苦。
我的理想:凡进我车厢,众生平等、生命安康、欢聚得乐。但在我行驶的路途中,我看见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见识过太多的富贵贫贱差别。刺痛我眼睛的同时,总是刺伤我的心。
落叶萧萧秋意凉。
四
冬天来临时,雪花落在冰冷的路基和铁轨上,为返乡的旅人铺就了一条回家的白地毯。雪花落在他的头上,像为他戴了顶洁白的羊绒帽,既让他感到一丝寒意,又让他感觉无限温暖。他在为进城做各种准备,为到达终点站做各种准备——他也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开始慢下来。跑了这么远的路,是该歇歇了。一路跑来,曾因习惯使然全速行进,曾为确保准点到达而全力冲刺,也曾因危急行为而鸣笛呼喊。如今,他要开始慢下来,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都要慢下来。他关闭了发动机,单凭惯性缓缓往前滑行,气定神闲地慢下来。慢下来的不只是步伐,还有呼吸,进站的鸣笛声低沉悠远。他一遍遍地提醒乘客,收起搁板,保管好随身物品,带走行李,不要落下。这是他对乘客的最后嘱咐。
他知道,世间万物总是成双成对出现的,有3t6DivfDX/+ClihFCaCYLHa0ztT4XY9Tv51Iqb3uiUU=阳必有阴,有来必有回。他要回去了。他知道,乘客都将忙着赶自己的路,很少会有人在意他的离去,偶尔会有个别乘客回望他,他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无法确定,他将要去的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一如来时,不知来自哪个世界。曾有为人父母者在他的车厢里给孩子读绘本《象老爹》。他知道所有的火车最终都要像象老爹一样,驶过那座窄桥,去往火车森林。
较之于双腿,他走过的最短路程也是长途。相较于时光,他走过的最长路途也是短程。他在轨道上奔行的时间于天长地久的岁月而言只是一瞬间,看似无穷无尽的漫长岁月于他的记忆而言也只是一瞬间。
曾经,无数的山山水水中有他,如今,他的心中有着无数的山山水水;曾经,风霜中有他忙碌的身影,如今,他的身上有着风霜留下的影子。
他要走了。他卸下了所有的乘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高贵的卑贱的、离乡的还乡的……全卸下了。他卸下了所有的行李,旅行箱、皮包、纸盒、布袋、提篮……全卸下了。他卸下了所有的气味,曾经弥漫在车厢内的香水味、烟草味、汗酸味、盒饭味……全卸下了。他卸下了所有的声响,同行者的交谈声、幼儿的哭声、手机播放的音乐声、搁板翻收的啪哒声……全卸下了。他卸下了司空见惯的别离,他卸下了人间万物的光影、他卸下了……
他要走了。
歌曰:风骚骚兮,前路漫漫。雪扰扰兮,家在何方?漏迟迟兮,夜已三更。车悄悄兮,归彼大荒。
原载于《早春》2024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