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锦色

2024-12-07潘爱英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0期

如果真的有前生后世,我时常怀疑自己可能就是那妖精转世。每当在旅游点的哪座塔前,只要一抬头,威压感便从头到脚将我罩住,仿佛曾被压在塔下百年千年,由某个崩塌的契机开始轮回,压迫却烙进我的永生,成为挥不去的阴影。

有时候也自我安慰,无论是人是妖,如同白素贞一样缱绻痴情这烟火人间,也就坦然了。所以当我仰望锦溪塔时,那种感觉还在。

锦溪塔竹节一样立在怀玉山脉的鸡公山头,七层的六边形,透视感直达天际的行云流水。每一层都垫有三重奇数莲瓣护座,古人对于信仰的坚定,从容地一笔一画凿刻进每一个印记。二百多年来,塔以遗世独立的气节,看怀玉山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鸡公山眺望的初春,田园草木都浮起难以折叠的嫩绿和青黄,锦溪水绕着山脚婀娜而过,波光把花朵、青山与村子的倒影一一收入怀中。这样的繁茂,由凭谁也难想象百年前的饥荒。

康乾盛世的乾隆十六年,也是怀玉山众生的饥荒年。怀玉山的老幼因饥饿而肚腹闪电雷鸣时,恍惚间他们听成了鸡公山处的异响。鸡公山时常在夜里发出异响,据说村里人都听到了。辛勤劳作依旧食不果腹一定事出有因。请来风水先生堪舆,弄清是鸡公山上修炼成精的石船作祟,把怀玉的五谷和财富趁着夜深人静时一船一船漂洋过海了。或许锦溪水可以为证,可水利万物而不争、不语。

一位叶姓监生捐出自家积谷,低价卖出钱款,连同贫困乡亲一起,按照风水先生的吩咐,合力将一座巍巍的七级浮屠树立在鸡公山之巅。建塔的日月晨昏,这倔强的船精应该在符咒里裹成了一颗石头束手就擒?或是在怀玉砚石一样青黑的三清降妖剑下原形毕露?还是在尘世摇曳的灯火中,早已是骨肉菩提充满善意的本分人?

塔面轮廓清晰,各层塔围都有飞檐,为古印度密檐塔风格。我屏息钻进塔内,承载一座塔的分量,感受隔世的悲喜。塔内中空,每一层铺有木板,交替挖锯可通过一人身的圆孔,一直伸向塔顶。这挡得住风遮得了雨的庄严慈悲的躯壳,里头尽是柔软的灵魂。上得七级,便得满月一样圆满的真相。方明白,比塔更重的是期盼,是情意。

塔与村庄是共荣辱的,那些兴衰都塞进了砖木的裂隙,那些裂隙都修葺成了一个个时代的诗眼。锦溪举头望塔,飞鸟嘬下的种苗举高了塔尖,依稀芳草好似直插云霄的毛笔,青天白云都是写意。

锦溪人自豪地告诉来往过客,锦溪是“赣剧发源地、赣剧之乡”,古来“无玉不成班,高腔满天下”。似乎为了证实这点,还会领着来客到村中古戏台溜一圈。随便点个看上去十分质朴的大婶:“来上一段……”大婶落落大方地挺身踱步,有板有眼地唱起《打金枝·劝驸马》:劝驸马儿,再莫生气,国母娘我疼女爱婿都是一样的,我的女不拜寿是她无礼……

对于赣剧的认知,是从小听父亲和串堂班子师傅的议论得来的。那时候村里有人家嫁娶,便会有串堂班子唱曲目,耳熟能详的如赣剧《牡丹点药》《白蛇传》。梦幻的人和妖、人和仙的故事,令听戏的人在角色的嬉笑怒骂和悲欢离合中,翻过生活另一面的艰涩。父亲擅长很多种乐器,西皮流水信手拈来。每每正月或是农闲时,会坐在家里吹奏。记得那+6xiQ4Vs4f4fm6reH4NjSQ==个时候,父亲是带着浅笑微微闭着眼拉弹,家中那一刻也似乎月光如水的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收音机里的波段也常常是戏曲,最常听赣剧名角潘凤霞、胡瑞华的声腔演绎。

父亲年老的时候,偶尔回去探望他时,也总见他坐在电视机旁收看戏曲频道,只是赣剧越来越少,关于赣剧的喜庆热闹也越来越稀罕。父亲去世的这么些年,每当在路边或是哪个音频听到伴有胡琴的赣剧唱腔,便会凝神辨别其中的曲目,会禁不住泪流满面。

原来有父亲的赣剧是最值得留恋的乡音。我应该不会是妖精转世,我只是父亲一个平平常常胆小的女儿,没能活成父亲想要的样子,连一折完整的赣剧都唱不出来。过去听父亲讲评那些戏曲故事,讲到八仙之一吕洞宾点化牡丹时,被机智的牡丹巧答戏谑的狼狈,讲到许仙的懦弱,讲《聊斋》里一心向善的聂小倩,记得父亲说:人和妖的距离,相隔的是人心的魔障。我不经意记住,有生之年从不敢对这世间任何生灵存有丝毫恶意。

赣剧使我想要把锦溪恭敬地放进文字里。我问锦溪人:“赣剧起源为何不是鄱阳或弋阳?为什么又会是怀玉山锦溪?”“同是赣剧,不同流派。怀玉山赣剧为结合三清山道情高腔和玉山官腔的信河调。鄱阳赣剧主要为饶河调,同时糅合了高亢的弋阳腔。”他们的答案很中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全民族的,又何须厚此薄彼。

新中国成立后,信河调与饶河调被组建成江西省赣剧团。1959年,党的八届八中全会在庐山举行,毛主席观看了赣剧团《游园惊梦》的选段演出时,给予高度评价,亲笔题写了“美秀娇甜”四字。

两名村中老者拉胡琴的咿呀声传来时,我踢着小跑的节奏凑了过去。方正端坐的老者将胡琴搁在左膝,左手抚琴,手指不停勾弦,右手推拉琴弓,微微抑扬上下。悠扬的胡琴声丝一样流泻一地,又飞上草木、房梁,引来蝴蝶和清风。我似乎看见了父亲。胡琴还是祖传的那把,古老的声腔穿过时空,水袖甩拂这水墨江南,念白本色的忠孝节义、聚散兴衰。往后的某一个时刻,山河逍遥,烟霞空渺,依旧会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听到这熟悉的音韵后默默地泪湿眼眶。

锦溪古戏台沉眠雉尾点动江山、红颜妙曼珠花,去留皆是金冠颤动的一次挥手,百年还未醒来。

汽灯亮起来的时候,天井里的欢语已一声落入另一声。台上的檀板“嗒嗒”两声,敲开一出戏的序幕。古戏台令我似曾相识,厚重的木雕飞檐斗拱,图案里的花草摇曳在一个又一个湿润的春天里,精细雕刻唱戏人、听戏人的气息与时光,以及那么多一点就燃的烂漫。

想起还是父亲抱着我看的大戏。白素贞误喝雄黄酒现原形,台下的惊叹与遗恨如一阵冰雹砸过。胡琴幽怨,白素贞产下儿子被法海摄入金钵,那一声“娇儿——”的凄厉诉别,台上台下泪雨纷纷。“小娇儿”唱段的南词调,我的父亲经常拉胡琴时也会和同好来上一段。他的二胡和京胡都挂在书房那有箫、笛子和书本砚台的架子上。从没想过父亲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会再也听不到他闲逸时的胡琴和箫声。不知道是命运给了我这样儒雅的父亲,还是给了父亲我这样拙讷的女儿,如同是大地给了锦溪以赣剧,还是赣剧给了锦溪以八角覆斗藻井的雍容古戏台?

台后有供演员准备和休息的退堂,也是出将入相的乾坤。戏台墙上还依稀可见光绪期间、民国八年粤北大福龄班等,当年各路戏班在这个戏台活动的记载。百来见方天地目之所及百来年间风云。

“下汤酒”是锦溪人观赏赣剧时的灵魂伴侣。锦溪村传承千年的传统宴席,怀玉山语的念“hè”,不知是“下”还是“贺”,其实我更愿意理解成“贺”。仿佛是赣剧开场的那一阵钹和锣,打糍粑、分碗筷是快节奏的,鞭炮之后上菜上戏。

每桌约上十六个炒盘、十个汤碗外加几个下酒小菜。或有更加富足人家为求体面,会有二十多道菜,富贵人家多至三十六道菜。数字都遵从“好事成双”。汤的鲜美在于熬制的大骨和辣椒油。餐品花色各异,枫叶粿、香菇粿、桂圆汤、莲子汤、滑肉汤、饺子、猪肝汤、肉皮汤不一而足。上一两盘炒菜就要上一碗汤,“一炒一汤”循环往复。第一盘定是麻糍粿,第一碗定是粉丝,“麻糍粿”意为生活香甜美好;“粉丝”寓意健康长寿。末盘定是清白豆腐,末汤定是团圆小肉丸子汤。

一出大戏一般都在两小时左右,悠悠慢时光里,一菜接一汤的热腾腾,熨帖常年奔波在外的戏班人的寒暑,入戏出戏的遥远和虚空之间,接地气品味生活的滋润;客人们品尝着清香的怀玉古酿,眼观风花雪月,千年块垒流淌瞬间;那些钻进人缝里的孩童,携带着童年的记忆成长拔节,乡愁不觉间缠绵心窍,出走的脚步时不时磕绊其中,而那碗落进信河调韵味的温暖“下汤酒”,总会柔顺因梦想而跃的奋斗。

玉琊溪畔,信江源头,素有“水怀珠而川媚,石韫玉而生辉”之誉。人说这里“一塔、一砚、一筵、一戏”惊动四方。锦溪人什么时候开始学用粮食酿酒,以三清山道情高腔排戏自遣,发现了石头里的秘密呢?锦溪人说,立于古戏台的天井看戏,即便雨水绵稠,也丝毫不会溅湿鞋袜。我想,或许不是风雨有情,而是立身的那块石头灵性。

大唐“丹青神话”阎立本徜徉怀玉山,描绘盛唐山河的光辉灿烂,并将自己隐逸在了这块石头里。石头里亭台楼阁、车马凌烟,以《步辇图》的绚烂和威仪,画一个给自己的句号。他曾对狄仁杰说:“我是一个画家,在我心中自有想画与不想画之人,初见便有下笔冲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你就是极少数之人、非画不可之人。”真正刚硬如石的高手目光如剑,能穿透皮囊,与灵魂知遇。

阎立本书画的砚台必是怀玉罗纹砚。锦溪是怀玉砚的发源地。据说阎立本、朱熹、王安石以及当地的状元汪应辰曾多次到锦溪采石制砚。朱熹还作有《怀玉砚铭》。怀玉砚非遗传承人说,好砚台必具备“硬度适中、石质细腻油润,易于发墨。磨墨时,下墨较快,墨汁细腻;能藏墨,不易蒸发,不易变质,且滴水成珠。在不打蜡,不抹油的情况下,滴上水不会四散”的特性,怀玉砚便是这样的鹤立鸡群。锦溪人奢华地站在一方难得的砚台上看大戏。

锦溪村仍留存唐代便已开采的石砚洞,村人世世代代采石雕砚。作为罗纹砚的一种,出钱塘,越淮扬,到长安,怀玉砚墨香流长,一方人文也在诗、书、画、印的砚台里,迸出炫目的火花。怀玉砚色青黑,沉默如一个诚实的孩子。石不言,却让文字站稳了身姿。石的腹语在古汉语、在赣剧唱腔、在三清山的道诵中不紧不慢,被云影摩挲,被光阴圆润,被八千里路上的风月捡拾,珍藏。

我的父亲也有砚台,而且不止一方。很小的时候,父亲会买来描红本,令放学后的我学书法。点如空中坠石、竖如枯草挂壁、横如远云回峰……蘸墨舔笔也有讲究。有时偷懒直接往砚台里注点水,稍稍磨一磨便又有了墨水。后来去更远的地方念书,也就疏于练习了。每当回家还是时不时会见到父亲写书法。过年时,父亲会买来红纸写对联。他裁纸的当息,我就在一旁往砚台里注水磨墨,水与墨的比例父亲有交代。满堂对联写好已是满庭墨香。记得那砚台很重,上沿有个搁笔的温润凹弧,砚池宽的一头镂刻着几只蝙蝠的回纹。另一方砚是有盖的,很少用,几经搬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我不知道那会不会是怀玉砚。父亲去世时,如同正月里他那些拉胡琴写书法的娴静日子。父亲似乎去远方做客的安详,这一生我深知再也无以为报他给的世界。匆匆把父亲曾经喜爱的胡琴和砚台都放到他手边,希望能替我陪伴他这一路孤旅直达彼岸。一颗石子离开热闹人间投回洪荒——我也是父亲从深山淘出的顽石吧,在生生世世的皱褶上面,历经打磨雕镂,历经世间繁华,最后重归大地。

锦溪村四处都是从怀玉山采下的砚石。三两个作坊外面堆着整齐的矩形石片,仿佛是排好版等待付梓的书本。刻砚人拿着石材,低头构思设计,因材施刀。花朵、飞鸟、蝉虫或一片荷叶上的露水,都在取舍中破茧成蝶。运刀手指如风中之莲,时而紧,时而松。指尖却是缓慢的,如同小火炆煮一段故事淳绵的岁月。手和石头共舞的飞花令。那碰触仿佛刮骨疗伤,脆脆的“刷刷”声推出一团团白石屑,但那些白不如他的鬓发如雪。莲池已现雏形,随后是一联:“池上有亭先得月,竹间无水不流云。”“刻砚人刻的是文化修养。”他说。从十二岁到六十岁将自己钻进一颗石头,才发现石头成精的传说或许不会是虚构。

那如梦如幻的花大门、走过太多衣锦还乡的800多岁衍庆石桥、孤城万仞的赣剧高腔、顶着落日的锦溪塔以及坐如磐石的古戏台,还有那罗纹砚上折不断的横流沧海,都是石头走进心灵的去向。名号“石痴”的怀玉罗纹砚非遗传承人砥砺着刻刀,把砚石刻成了古琴,雕成了高山流水,镂刻乡村振兴的万丈光芒如同赣剧唱腔一样令人惊艳。人抱着一颗石便抱住了圆妥,石头里住进一个人便住进了万物的柔软。

在这儿,每个人都愿意把自己交给一颗石,每一颗石都愿意跳出来接触辉煌的霞光,摘取史前的风景,治愈流年的褴褛。忽然就明白,贾宝玉和孙悟空为什么都是石头,而白素贞宁愿破坏千年修行被压石塔……不疯魔不成活,不入戏不成谶,仿佛一颗石头着迷于不灭的热爱,将自己最终还给自己。

石头上开花的锦溪,自带谜一样天生的夺目色彩,微雨中有如生旦净末的长裙广袖,才子佳人在怀玉山下吟咏故乡。这春风十里,高高举起了锦溪。

(特邀编辑 丁逸枫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