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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蕉河

2024-12-07邹镇东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1期

李阿凤是泡在眉蕉河里长大的孩子。那时候,河水还很清,成群结队的鱼儿,“倏尔远逝,往来翕忽”,它们在石缝里、草丛中躲躲藏藏,如果被小伙伴们抓到,生吞了也是有可能的。李阿凤就生吞过小鱼——提溜着尾巴,把活蹦乱跳的小鱼放进嘴里,“咕噜”一声,就滑下去了。

然而,几年过去,眉蕉河就变成了一潭死水。白色的工业废料漂浮在灰黑的水面,一股刺鼻的味道——想起这些,李阿凤觉得既恶心又痛心。李阿凤离开眉蕉河已有十一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一年?操劳了大半辈子,她的身形越发矮瘦,手背上的皮肤也松弛了,还新长了几颗米粒大小的黑斑。脸色有些苍白,何况病痛也时常来折磨她。

她孤独地坐在窗前。听说今晚台风要来,桂畔海一丝风都没有,闷闷热热的。她多么想念青山绿水的眉蕉河,想念已经卖了的老房子,想起老茂,那个养了一辈子鱼、只会跟鱼谈恋爱的老茂,她的心突然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疼,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十二年前,养了大半辈子鱼的老茂,突然领了一个年轻人回家。那家伙,畏畏缩缩地跟在老茂身后,瘦得像只猴,微弓着背,眼歪嘴斜,看起来老实巴交,说起话来也不利索:“阿……阿姐好!”

李阿凤斜眼打量他,就像打量外侵物种。瘦猴急忙放下背包,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堆资料来,递给李阿凤。李阿凤翻了翻,只记住了他的名字——张智高。

“这名字!”李阿凤想笑,好在憋住了,“那你……就帮我们阿江补补课吧。”

李阿凤有一儿一女,老大是儿子,叫阿江,准备小升初,女儿过两年也要上初中,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怎么说呢,真是一言难尽!为了孩子读书这事,李阿凤心里急得冒火,一直想着给儿子报个班,但老茂死活不肯,说急眼了,就吼:“你说,我要养多少条鱼,才够他几节课的钱?”

说归说,老茂居然领了一个这样的人回来!

李阿凤看张智高哪儿都不顺眼。“这形象和气质,难怪找不到工作!”李阿凤心里想,“死马当活马医吧,何况他都说了,只管饭,不要钱。”

“李阿凤请了个吃白饭的先生。”

“嘁,没钱就没钱,还请个人在家里吃住?”

李阿凤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一些说闲话的人。但自从阿江考上学后,这些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见了面,连语气也变得恭维起来:“啊呀,你家阿江真厉害!”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什么儿子、女儿、侄儿、侄女、外甥……争相往李阿凤家里送。

李阿凤特意空出一间房子,用来做教室。

后来,李阿凤跟老茂商量,再空出一间房来,因为实在是太挤了。老茂同意了,主动搬去鱼塘边的草棚里去住。可时间一长,又开始有人说闲话了。

“跟你说啊,李阿凤跟那个外地人好了。”

“没想到李阿凤是这种人,呸!”

“可怜的茂哥,都搬去住草棚了……”

流言像带病毒的刺,刺到人心里去,时间越长,伤口就越难愈合。

李阿凤一跺脚,决定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去大良开辅导班。可老茂根本不听李阿凤半句解释,铁青驴脸拉得更长,就一句话:“你要卖房子,可以!那你跟着他,我们离婚!”

“离就离,但房子我一定要卖,”李阿凤一脸决然,“你就只配一辈子养鱼!”

房子终归卖了,婚没有离成。老茂把结婚证一把扔进了眉蕉河。

李阿凤离开眉蕉河的时候,两条腿都软绵绵轻飘飘的。最可怕的,是没人帮她说一句话,更没人懂她,特别是老茂。

这一脚踏出去,李阿凤真没再回头。儿女们也经常哭劝:老茂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待在鱼塘边,吃了上顿顾不上下顿,身体早就垮了;政府提出“以水兴城”,打造公园容桂,眉蕉河的水又清了,沿岸又绿了……可李阿凤的心里,一想就不是滋味——她有时候脾气也犟,心里头觉得委屈。

是啊,谁也没想到,李阿凤和张智高办的课外辅导班,从最初的一家,到全市五十多家,成为课外辅导行业里一颗闪亮的星。只是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只有李阿凤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出国留学了,女儿也在上大学。李阿凤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她决定听从朋友的建议,在“双减政策”落地前,卖掉了辅导班的所有股份。套现的钱,已经够她几辈子花了。

可李阿凤的心里,还有根刺,只要一天不拔出来,就没有一天舒服的好日子。她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夜,失眠了,这些年她经常失眠。早上起来,眼睛有些浮肿,脸色更加苍白。她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刚抿了一口,手机就响了起来。她瞄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而且是国际长途。

“该死的诈骗!”李阿凤把手机扔在一边。

一分钟后,手机继续响。李阿凤无奈地拿起手机,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阿凤,你怎么不接电话?”对方有些生气,“跟你说啊,你眉蕉河边的那套房子,什么时候收回去?当年,可是茂哥非要把房子卖给我,他还自己拿了五万,让我一起交给你……”

李阿凤一下子呆住了,鼻子一酸,滚烫的泪珠,顺着瘦削的脸庞滑落下来……

选自《佛山文艺》

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