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2024-12-07陈婷婷
在杀死那只黑猫之后,我总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窥视。
有时是走在人群里,陌生人长久的凝视让我不得不回过头去,原地却空无一人;有时是晚上睡觉时,从醉意中惊醒,空荡的天花板上只有蜘蛛在结它的网;也有时,我从沉思中回望,有人在透视我的心,我无法看见它,但它始终凝视着我。
我经常听到很凄厉的猫叫,可事实上,它在濒死的时候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一声响。
我确实亲手杀死了它。
可除了我又有谁知道?它整日整夜在楼下叫唤,总有不同的人模仿它的叫声呼喊它,引它出来,给它喂食。在它安静地享受自己的盛宴时,饲者就可以趁机摸上一把它油光滑亮的皮毛。我感觉得到,手指表面的纹路,或茧,与皮毛摩擦,会留下一种柔顺的错觉。
某一日的傍晚,黄昏——那天的黄昏是一团一团的紫色,还是橘色?我分不清——我喝了太多酒,黄昏脏得就像宿醉后的呕吐物,我这样想着,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那只黑猫已经做好了陷阱,它匍匐在我脚下,如同盘旋着的毒蛇,只等我踩上去,就尖叫一声逃开。这下可把我吓清醒了!黄昏的颜色也清晰了,天地也不转了,美好的人生就如同天边的泡影,一下子碎得那样凄厉。
我摔在了地上,头狠狠撞在了电线杆上。我只来得及踢它一脚,它便飞也似的逃开了,模样活似一只耗子。这该死的畜生!
它恨上了我,总不时在我楼下叫唤。黑猫向来是不幸的象征,比它的叫声更恶毒的是它带给人的灾祸。自从它出现在我家楼下,在某个深夜,或是某个无人醒着的清晨,它不厌其烦地唱着它的哀歌。唱得人心头好像有一股灼热的火在烧,烧不尽心中郁结的块垒,只烧得愈来愈旺,好像要燃尽我最后一滴血。
这都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它犯下了在人类的世界里都无法被原谅的恶行——它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摸进了我的家门,一口,又一口,咬死了我的山茶树。
一棵世界上最珍贵的白山茶!
白山茶温柔、沉稳,就如同它的主人,它那位已经离开了的、狠心的女主人。她那样细心地照料这棵柔弱的花,这才有了它的健康与繁茂。她将山茶树栽下去的那天,好像也是一个黄昏,一个金色的黄昏。半人高的山茶,被栽进了一个碗大的盆里,我笃定这棵山茶要不了两天就会枯死在阳台上。可她只说:“再试试吧。”她也总是这么跟我说。
可是山茶花开时,她却走了。她的泪珠挂在脸上,就像清晨挂着露珠的白山茶。
这一切能怪谁呢?只能怪那只黑猫。我也开始学着那些人,给它准备吃食,走到它身边轻抚。当然,它恨我,所以总投以警戒的目光,站在远处对我龇着个牙。我给的东西它也不吃,它或许更想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以报复我那一脚之仇。
或许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敌意,它见到我也总是跑得远远的。于是我只能放些吃的,然后走开。一来二去,它总该对我熟悉些了吧?然而它见到我,依旧对我龇着个牙。
我只好在给它的吃食里下了药。它不知道,任凭它再怎么聪明,却始终没法像人一样警觉,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它的皮毛,它在地上挣扎的时候,依旧用它戒备的绿眼睛盯着我,好像还不死心要挠我一下。可是它已经足够虚弱了,我把手心贴在它温热的躯体上,直到这副身躯变得冰凉,连抽搐都不再有。又是一个黄昏,一个黑沉的黄昏,我仿佛感觉到我的心也死了,而这阴霾欲雨的黄昏,才是我熟悉的色彩。
我将它随意裹了只袋子,丢进了垃圾场,很快它的尸体就会和垃圾一起被燃烧殆尽,什么也剩不下。有人问起它,甚至向我打听它。在我直直望着对方眼睛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它死前盯着我的眼睛。
眼睛!是它的眼睛!一直在暗地里窥视着我,窥视那些人是怎样狐疑地从我面前走开,窥视我被梦里的猫叫吵醒后怎样地辗转,窥视我的每一次呼吸,伺机将我也拽入罪恶的深渊里去。
我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明灭的火光好像要灼伤我的眼睛。楼下又传来猫叫,我掐灭了烟,关上阳台门时看见漫天的星光,好像无数只闪烁的绿眼睛,照耀着夜空下一个醉酒的人,疯狂地撕扯着山茶树的枝干,像一头冲进森林的野兽,只知肆意地破坏。
我颤抖地关上门,我知道我将再也没有一个宁静的夜晚,而那双眼睛的目光将狠狠钉在我身上,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