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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私语

2024-12-07高春阳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1期

漫野告诉我,这叫钢琴曲,理查德的钢琴曲。

我没听懂。李……李啥德是谁家小子?

漫野说,你个傻帽,人家全名叫理查德·克莱德曼,是法国的钢琴王子。

我盯着那盘磁带,像盯着一块核桃酥。

半天,我嘟囔出一句,以后放学,天天上你家听。

说是这么说,咋好意思天天去。可是,耳朵听到钢琴曲,脚就不听使唤了,就像吃过核桃酥,就管不住嘴了一样。好在我家里有《足球》杂志,每次去漫野家,我都带上一本。漫野看杂志,我听钢琴曲。

很快,杂志被漫野翻烂了,他俨然成了足球专家。说起某年世界杯,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漫野就当自己在现场,当自己亲眼所见,硬说那进球有效。我不想跟他犟,我怕他一生气不让我听钢琴曲。

漫野家的那盘磁带,就像我前桌的马尾辫,成天在我梦里晃,晃得我心直突突。磁带里的十六首曲目,英文名字我全能背下来。封皮上的理查德·克莱德曼,蓝西装,白领结,金发碧眼,风度翩翩。单凭那迷死人的微笑,就能招来一大帮女同学成天到漫野家叽叽喳喳。

我成绩有点起伏。我妈吓坏了,说,快高二了,你不能拉松套。

我拉松套了吗?我自己一间小屋,每天下了晚自习,还要自学到半夜。漫野都笑话我了,说,不怕累死呀?

我说,我累不死,但一天听不到钢琴曲,能憋屈死。漫野听了,就把他家的双卡录音机搬到我家,感动得我直攥拳头。

可没想到,法国的理查德前脚来我家,班上的女同学们后脚就都跟来了。漫野特讲究,说,宁可吵我,也别吵你,你学习好。然后,他果断把录音机又搬回他家。女同学们叽叽喳喳的,自然都跟腚儿似的追了过去。

那天,我妈戳我脑袋瓜,说,少个录音机,你死不了,多个录音机,紧巴几个月!我用哗哗的眼泪证明我的决心,我就要。我妈掐腰运气,我爸在一旁长叹一口气。

第二天,我爸给我捧回来一台小录音机,单卡的。所谓单卡,就是只能放进去一盘磁带。双卡更牛,能放进去两盘,有翻录功能。我乐得屁颠。我爸给了我一盘空白磁带,慢吞吞地说,什么德曼的那带子,小十块,空白的才两块,你去找漫野翻录吧,一样能听,比没有强。

我湿了眼眶,说,爸,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爸吭哧半天,整一句,考上大学,就能过上人漫野家的日子。

我妈扭头不瞅我。实际上,过后我妈照样给我开小灶。只是苦了他俩,今天豆腐炖白菜,明天白菜炖豆腐。

有了理查德,我的生命有了生机。我跟理查德约好,每天二十三点准时见面。我十九点到学校上晚自习,二十一点放学回家,学习一个小时之后洗漱、休息,二十三点开始听钢琴曲,二十四点之前上床睡觉。第二天六点,我妈会端着一碗牛奶,偶尔捎上一块核桃酥,来叫我起床。

理查德·克莱德曼,成了我比漫野还好的哥们。他藏在磁带里,我躲在小屋里,地球上这一处小小的定点,成为我俩独处的地方。每天夜里,他十指纷飞,用琴声向我倾诉心声,把我的心当成舞台。我投进他蓝色的忧郁里,陪着他笑,跟着他哭。我总能看见一只蝴蝶,乘着夜色飞向远方,远方有一片湖,湖水的倒影里有山的婀娜,有树的婆娑,有位女孩坐在湖边,我知道她叫爱丽丝。

那年我十八岁,没出过东北,不知道生活何去何从,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只知道那位三十多岁的法国青年,浪漫的钢琴王子,每天二十三点,会准时为地球这边的我,为我一个人,弹奏十六首钢琴曲。

漫野家的那盘磁带,封皮上印着“命运”两个大字。是的,那盘磁带叫《命运》。我不知道那盘叫《命运》的磁带,改变过多少人的命运。

三十年后的一天,在广东佛山,我找出翻录的磁带,它历经沧桑,早已失效。

那天,我和妻女在观众席上坐好的时候,理查德·克莱德曼和他的钢琴闪耀在舞台中央。在中国,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见到他。不服老的理查德·克莱德曼,优雅地向观众致意,然后转身,慢慢坐好。这时,全场灯光暗下来,磁带里面十六首曲子,一首接一首,水银一般,泻在天地之间,缓缓流淌。我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只有我和理查德两个人,互诉互泣,感天动地。

妻子坐在我的左边,紧紧握着我的左手。女儿坐在我的右边,紧紧握着我的右手。四十八岁的我再也绷不住,男孩一样,突然间哭得稀里哗啦。观众中,跟着有了泣声,随后,泣声越来越多,随着乐曲沉浮,直至滂沱……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4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