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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和诗人

2024-12-07张弯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1期

“无论去往哪里,请别回这个你出生的小城,带着我的目光,带着我的指纹,带着我的梦,带着消毒清洁液的淡淡清香……”

大许将热焊机台面上最后一只玩具熊的塑料眼睛固定好,忍不住朝玩具熊亲上一口,随后优雅地来上几句。

“真好,多么深情,不愧是诗人。”

“一个被厂长耽误了的诗人。”

“一个被玩具耽误了的诗人。”

不远处手头上忙碌的女工们纷纷接上话头,应和起来。

大许的妻子小萍手里挑着针线,在女工堆里只是微微地笑。

厂子就在沿街一楼一个三十几平方米的大房间里,女工基本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大房间里,常年代加工着南方某个玩具厂的外包订单。严格来说,经营许可证上,厂长不是大许,而是小萍。小萍做姑娘时在南方的电子玩具厂上过班,嫁给大许后,怀孕生子,几年后一双儿女绕膝,遂打消再往他乡打拼的念头。

她凭着当初留给厂里人的聪慧手巧的印象,又有性格温和的好人缘,接到了厂里分包到外地的代工活,没想到这一干就将近二十年。早前大许在建筑工地打工,小萍就带上邻居中有空闲的家庭妇女与附近学校的陪读妈妈干代工。加工玩具,手工活居多,工作时间可自由调节,虽说工资不高,但在小城,坚持做下来,也够贴补部分家用了。

几年后,工厂的派单量多了些,大许独自在外面做事心中也不踏实,便不再出门,加入妻子的玩具厂做帮手,也应付一些体力活。如今两个孩子一个读大学,一个念高中,正是用钱的当口。小萍就和他商量:“前几年疫情耽搁了不少,咱现在是不是再多接点活,多请些帮手,趁着还累得动,多挣些钱?这日子老是‘一个荷包两个口,东手来西手走’,也太紧了。”

大许无法不同意。妻子的腰不好,按理说应减少工作量才对,可她为了这个家拼到这份上,他一个大老爷们不帮着攒点,于心何忍。但这也意味着,以后他那有限的晚上找几个哥们喝一杯的惬意时光更受限制了。

之前,他曾无数次在妻子那里灌输“胀不死,饿不坏,便是神仙在凡界”的处世理念,劝她心放宽,不去和别人攀比。但现下,他也真挡不住小萍温情、坚韧的眼神,敌不过七处冒火、八处冒烟、处处要钱的持家境况了。

大许已好多年不写诗歌,但小城里的诗友都没忘记他。不知从何时起,在厂子里做事的女工们也知道了他曾写过诗这事,嘴上称呼也随时切换,可以喊“许厂长”,也可以喊“大诗人”,全凭开口时的心情。

大许今天从早上五点开始就站到热焊机前,为最后一道工序的几百个玩具熊“画熊点睛”。果然,这个早没白起,一切都在预料中,时间刚过下午四点,所有的“熊眼睛”已快焊完了。

刚才那几句有感而发的诗,是他那点残存诗情的即兴发挥,是一种愉快心境的外露,也是他对妻子小萍的一个暗示:咱讲话算数——活,我干完了,一会儿我就要去参加之前说好的聚会啦!就在附近的王老二土菜馆,几个老友的聚会哦。

“瞧你们一个个文绉绉的,都成诗人了,我也跟你们后面诌一句:我们大许,一个为妻儿、为家庭操劳忙碌所耽误的诗人。”妻子小萍忽然悠悠地吐出这么一句。

大许愣了一愣,松开正在往下拉的工作服拉链。他知道她的话没有完。

“诗人,我这手机里刚才一直响个不停,我也腾不出手,你来看看都是些什么。”小萍的眼里和脸上依然满是笑意,示意大许从她兜里掏出手机。

他走近,拿出,点开。

“芳婶和小慧妈在微信里说,要请几天假。”他皱了皱眉,转述。

“就快中考了,她们两家孩子都上初三,看考场、安排吃喝,还有送陪考,有空过来才怪呢。”有个女工接上话。

“好像工厂群里还有一条群发消息,你看看说的啥,是不是广州那边有新通知?”小萍接着提醒。

“是,工厂说,这批货要出口到海外,目前集装箱未满,要我们提前一周完工,尽快发货到工厂接受质检。”大许的神情变得有些失落,“提前一周?我们这边又歇了几个人,这要加班几个晚上才能完成?”

“你是厂长,你拿主意呗。姐妹们,从今天开始,晚上可能要占用大家一些时间帮忙赶工了。”小萍依然说得不紧不慢。

大许忽然明白,这一切好像早就在妻子的预设或拿捏中。

有那么一瞬,他心头有了气,气妻子像用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捆得紧紧的。但随即,又释然了,握住这绳索的人并不是妻子,而是生活那无形的手啊。

他是这个作坊工厂里女工们眼里的诗人。他要表现出诗人的度量与激情。

“就让我做你怀里的玩具吧,请珍惜,我踏过千山万水,风尘仆仆而来,只为与你化解,那每一次忧愁;只为与你欢庆,那每一场快乐……”听到这发自肺腑的诗句,大家几乎要鼓掌了。

“不行,我还是要出趟门,去一下王老二土菜馆。”哪知大许冒出几句诗后,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小萍和女工们齐刷刷地投来惊愕的目光。

“你们有忌口的说一下,我到王老二家给你们订晚上的菜饭,顺便跟那几个老哥们解释两句。”大许不再卖关子。

选自《合肥文艺》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