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花
2024-12-07周楷棋
她本来不想随他去看打铁花。
干燥无雨的四月,河滨公园热闹异常,从岸边的栏杆到广场阶梯,再到稍远处树荫掩映的平台,到处都是人,其中也有不起眼的他们俩。她跟在他身后,从往来人群中挤出一条窄窄的路,找到一处脏兮兮的大理石阶梯坐下。一旁的孩童跑来跑去,在阶梯旁的滑坡爬上又滑下,不时碰到她。她感觉烦躁,但不说。
到处是人,背婴儿的男人、目光涣散的保安、乡音浓重的妇女、红鞋绿裤的青年、腻在一起的情侣、提笼架鸟的老人……
码头边停着一艘游船,甲板上有个半米高的圆筒状熔炉,穿着防护服的工匠们将生铁块不断投入熊熊腾跃的火焰中。除了她,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像烧着了。
她遥望升腾的火舌,看着那零零星星向夜空飞溅的火花,某些压在内心深处的往事又被时间的温度灼醒。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带她到河边参加焰火庆典。他们早早占好位置,在地上铺好餐布,又精心备好食物,却没承想焰火发射的位置被一排花期已过的晚樱树遮挡了。他用力牵她的手,挤开许许多多的肩膀和背包,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观赏地点。庆典结束时,仿佛全世界只有两个人,在被黑暗稀释的人流中无所适从。
今晚的他不是他。今晚的他坐在旁边,正一边调整相机的配置,一边向她谈起小时候在农村观看过的打铁花仪式。要搭花棚,请神君,求庇佑,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穿街过巷……
她听得不仔细,她好不容易从上一段失败的恋情中逃出,又来到这拥挤得理所当然的河畔。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她对他印象尚可,但也总是在意他一言难尽的穿搭,蓝白色板鞋和窄脚休闲裤是根本不能写进同一首诗的意象。但她还是答应了他的邀约,不是因为年龄渐大,也不是因为城市太小。
打铁花有什么好看的?她身边有个妇人一直絮絮叨叨,再远处是抱着宠物狗的少女,还有穿凉鞋的中年人……他们都为了看打铁花而来,她和他们是一路人吗?
熔炉的火柱向空中摇曳,许多理应被烧成灰烬的碎片仍在空中飘荡,孩子们肆无忌惮地谈笑和奔跑。
主持人站在船舷宣读注意事项,她没注意听。游船鸣笛,烟囱喷出棕黑色的烟雾,渐渐驶离码头。她仍沉浸在往事中,不禁将两个天南海北的人拿来对比。身边的他谈吐得体又不失风趣,可那场失败的焰火仍像驱赶不走的蚊子纠缠她的脚踝和她的心。她没注意到四周已渐渐安静下来,人们齐齐望向河面,驶到河心处的轮船转了个弯,正从远处驶回,船身与堤岸渐渐平行。
她的手突然被抓住,刚要下意识地抽回,却听他说:“快看!”
伴随一声闷响,一个璀璨的宇宙从黑暗中猛然绽放,她眼中满是飞溅的金黄,朝每双惊心动魄的瞳孔飞去,又倏然落下。人群齐声迸发激烈的欢呼。
“我们也站起来!”
她来不及想。他的掌心和指腹有些粗糙,宛如被流星照亮的岩石。这次,她看清了。游船停驻在黑暗的河面,一位工匠从熔炉舀起一勺星辰般的铁水并向高处抛起,另一位工匠使一根黑色硬棒朝铁水击打过去。当流质与实体相撞,刹那间,四散闪耀的铁花将四周点亮,犹如白昼。
她呆望着,那沉郁的心不自觉地怦然回应着。
这时,他把相机递来,说:“给你!”
她有些惊慌,摇头说:“我不会!”
他说:“试试吧!”说完放开她的手,认真演示了一遍。
她接过相机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捧着一块洁净、尚有余温的玉石。
面对这暂时偃旗息鼓的黑暗,她莫名紧张起来。又一朵铁花盛开,她错过了,但仍感觉到他结实的手臂有意无意地紧贴着她的肩膀。
这次,她倔强的手既不放下,也不挣脱。她用浑身的力气盯紧镜头,趁铁棒挥向下一勺星辰的瞬间按下快门。又是一声惊叹四下回响,这回她捕捉到了一朵特别大的铁花,向高处飞溅的花瓣甚至遮住了半空中的月亮。
“好看吗?”
她没有回答,但心中热了起来。接连按下快门,她仿佛想要洗刷一切般拍下每一帧悬在指尖却又转瞬即逝的光芒。这光芒与幸福同义。
五分钟很快过去,她数不清按下了多少次快门,心底那些古老的记忆仿佛在火光中焚烧殆尽。只是黑暗再次定格,人群开始四散,她感到浅浅的失落。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水递来,她笑盈盈地接过了。
她幸福吗?至少此刻是的。春天渐渐灼热起来,她在和他的距离中体察到丝丝暖意。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4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