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2024-12-07周海亮
女人的安眠药,终于攒够了一百片。
每隔一段时间,女人就会去社区门诊买几片安眠药。女人睡眠很差,一夜不眠对她来说太过平常,可是她从没有服过哪怕一片安眠药。女人积攒安眠药,是为了儿子。
她要杀死自己的儿子。
对这个念头,她犹豫了很久,煎熬了很久。一百片安眠药需要积攒很长时间,她有充足的时间考虑每个细节,也有充足的时间反悔。事实上她真的反悔过,将所有药片倒进了马桶,然而,几天之后,再一次开始攒药。安眠药装在一个小塑料瓶里,瓶子装在一个盒子里,盒子放在橱柜的最高一层,柜门紧闭,还加了一把锁。其实她没有必要如此小心,儿子已经四十多年没有站起来了。
八岁之前的儿子,与别的孩子一样顽皮。他喜欢跑,喜欢笑,喜欢东拉西扯地说个不停。他上幼儿园,上小学,参加运动会和歌咏比赛。女人曾以为儿子会读大学,或成为运动健将,或成为歌星,或成为科学家……可是她的儿子,永远停留在八岁——儿子在放学途中突然摔了一跤,再也没能站起来。
女人带着儿子,辗转于各大医院。最初的三年,女人与儿子几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包括过年。女人掏光家底,可是儿子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女人将儿子带回家,她的生活,从此被儿子囚禁。每天儿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她,不会说话,坐不起来,吃饭需要喂,大小便需要她的帮忙。那时女人还心存幻想,她想也许突然有一天,她从梦里醒来,会发现儿子站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说:“妈妈,我能站起来了……”或者,她从梦里醒来,会发现三岁的儿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脸蛋通红,呼吸均匀。一切不过是一个无比真实又无比漫长的梦,她在梦里长出了几根白发,可是她依然年轻,儿子依然健康……
但现实是,儿子活得就像一株植物。与植物不同的是,植物只需要浇浇水,而她的儿子,几乎离不开她。
最初的几年,女人与儿子靠前夫的抚养费生活。后来前夫意外离世,她与儿子就断了生活来源。再后来,女人成了小区的保洁员,她有了一笔能够让他们活下来的薪水。有份守在家门口的工作,女人非常知足。每天她喂儿子吃完早饭,给儿子铺上干净并且干燥的床单,打开床头的收音机,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屋子,然后轻声对儿子说:“妈去上班了。”每隔一个小时,女人就会回来一趟。她回来时,有时儿子在听收音机,有时儿子刚刚醒来——儿子总会在她回来的时候醒来,哪怕她再蹑手蹑脚。女人知道儿子在等她。她知道,儿子什么都明白,他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不能表达。
再后来,女人悲哀地发现,假如她不回来,儿子便会憋住大小便。狗才会如此吧?每天只有在放风时,狗才敢大小便,否则便会受到主人的训斥甚至殴打。女人抱着儿子放声痛哭,她不想儿子在她面前变成一条卑微的狗。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过得很快。时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间让女人生出白发,生出皱纹,生出希望又生出绝望。有一天,睡梦里的儿子突然叫了一声“娘”。那天女人抱着儿子,哭了又哭,笑了又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她以为从此以后,儿子可以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喊她一声“娘”,那将是多么让人满足的事情,可是,儿子再也没有喊过。后来女人想,那也许是儿子偶然发出的类似于“娘”的声音,这声音于自己,于儿子,于他们以后的生活,都毫无意义。
儿子二十岁时,女人仍然希望他能够好起来。儿子三十岁时,女人接受了儿子永远躺在床上的现实。儿子四十岁时,女人希望自己不要过早老去。儿子五十岁时,女人发现,她照顾不动他了。她已经七十九岁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走了,谁来照顾儿子呢?有她在身边,儿子只是一个有残疾的男人;她走了,儿子就变成了狗,无人照顾的狗,无人照顾的不能动的狗。也许他会死得很惨。
女人搬来椅子,踩上去,拿到盒子,打开,取出瓶子,将安眠药全都倒进掌心。女人会让儿子服下整整五十片,甚至不必编造任何谎言——儿子对她总是那般信任,儿子对她的话总是那般顺从。她会服下剩下的五十片,然后,握住儿子的手,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女人走进卧室,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曲子,儿子睡得安稳。从去年起,儿子不会在她进来的时候醒来了。五十岁的儿子,已经不再年轻。
一缕阳光照上儿子的脸。儿子的脸,半边灰暗,半边明亮。
女人在儿子身边坐下,轻轻扶起儿子。儿子身体僵硬,表情却极柔软。儿子看着母亲,说:“娘。”
女人怔住了。
“你说什么?”
儿子不说话了。或许刚才,他什么也没有说,那声“娘”只是女人的错觉;或许他仍是偶然间发出了类似于“娘”的声音,什么也代表不了。可是女人还是怔了很久,然后,冲进洗手间,拳头抵住嘴巴,痛哭。
女人相信她的儿子喊了一声“娘”。儿子既不是植物,也不是狗。
女人不知道,待明天,她会不会再次开始攒安眠药。但现在,她将一百片安眠药,全都倒进了马桶。
选自《百花园》
2024年第8期